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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肉與政治:日本人為何禁止肉食近千年
吃肉這件事,我們今天看來習(xí)以為常,但在古代日本,官方禁止食肉的歷史至少有近千年。
正如德國學(xué)者希斯菲爾德所言,“在分析任何社會的時候,飲食都是一個合適的標(biāo)準(zhǔn)”,古代日本人從“食肉”到“肉食禁止”再到“倡導(dǎo)食肉”運動,不僅是飲食結(jié)構(gòu)的嬗變,更是其社會文化變動的一個縮影。
食肉:從果腹手段到政治儀式在史前時代,捕獵并食用動物就已經(jīng)是日本列島上上人類的生存手段之一了,那么他們吃什么呢?康拉德·托特曼在《日本史》中說:“在諸多大型生物(如猛犸、大象等)滅絕之后,各種各樣較小的動物群,包括猴、鹿、熊、野豬以及眾多水禽和陸禽,(此時)仍然生活在這條島鏈中。”
進入早期國家時代后,“食肉”不再僅僅是一種生存需要,更具備了文化內(nèi)涵。《三國志》對“邪馬臺國”這樣描述道:“至邪馬壹(壹系臺之誤——筆者注)國……其地?zé)o牛馬虎豹羊鵲……始死停喪十余日,當(dāng)時不食肉,喪主哭泣,他人就歌舞飲酒……”
這透露了以下信息:首先,邪馬臺人有食肉習(xí)慣;其次,邪馬臺沒有牛馬(養(yǎng)殖技術(shù))、沒有虎豹(大型肉食動物);最后,喪主服喪期間“禁肉”,這說明“食肉”已然與(喪葬)風(fēng)俗乃至某種(本土)信仰有所聯(lián)系。
到了大和國政權(quán)得以確立的5世紀(jì)上半葉,“獵場割鮮”作為一種“儀式”被納入到政治體制的架構(gòu)之中,肉類料理技術(shù)也有顯著的發(fā)展。《日本書紀(jì)》中對雄略天皇(即《宋書》中“倭王武”,公元456—497年在位)有這樣的記載:
“二年……冬十月……丙子,幸御馬瀨,命虞人從獵……問羣臣曰:獵場之樂使膳夫割鮮……羣臣莫能對……于后宮語太后曰:今日游獵大獲禽獸,欲與羣臣割鮮野餐,歷問羣臣,莫能有對,故朕嗔焉。皇太后知斯詔情,奉慰天皇曰:……陛下因游獵場置害人部降問羣臣……...膳人長野能做宍膾,愿以此貢……”
從這個“雄略二年冬十月事件”中可以解讀出如下信息:其一,“游獵”乃是雄略天皇(大王)巡幸地方、彰顯政治權(quán)力的重要手段;其二,在獵場“割鮮野餐”乃是“游獵”儀式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其三,“能做宍膾”作為一個重要的“料理政務(wù)”,在這一時期進入到“氏姓·部民”體制中;其四,皇太后及群臣爭貢“能做宍膾”之人的敘述,反映出在雄略一朝,“食肉”以及相關(guān)的料理技術(shù)在貴族階層中已然發(fā)展到了一定程度。
日本彌生時代的農(nóng)耕遺跡分布圖“肉食禁止”:宗教信仰的影響和自然災(zāi)害的應(yīng)對
日本從政治上禁止肉食是在7世紀(jì)(即奈良時代),和佛教的大規(guī)模傳入緊密相關(guān)。佛教傳來是日本文化史上的一大要事,正如日本學(xué)者加藤周一所言,“在影響日本民族具有的代表性的世界觀中……首先是大乘佛教及其哲學(xué)”。
也正是在這一時期,作為概念的“日本”開始形成。日本學(xué)者網(wǎng)野善彥指出:“以列島西部即從現(xiàn)在的近畿到九州北部為基礎(chǔ),列島上逐漸形成了真正的國家,其于7世紀(jì)定國號為‘日本’,之后,關(guān)于‘日本’、‘日本人’的討論才成為可能。”
日本東大寺是建于奈良時代的著名佛寺,公元728年由信奉佛教的圣武天皇建立。625年(天武4年),日本歷史上的第一份“禁獵令”問世,《日本書紀(jì)》記載道:
“庚寅,詔諸國曰:自今以后,制諸漁獵者,莫造檻牢及施機槍等之類,亦四月朔以后,九月三十日以前……且莫食牛馬犬猿雞之宍,以外不在禁例……”
日本學(xué)者中村生雄認為,這條法令“是日本接受佛教‘不殺生’戒律并極端化的表現(xiàn)”;此外,還需要考慮到當(dāng)時逐漸形成的“神道祭祀”的影響,學(xué)者王蓉認為,“神饌中一般沒有獸肉, 這是日本歷史上‘禁肉食’的原型。”
而自持統(tǒng)朝以降,與“肉食”或“禁肉”相關(guān)的事件日益增多,據(jù)《日本書紀(jì)》與《續(xù)日本紀(jì)》記載:
691年(持統(tǒng)5年)詔:“此夏陰雨過節(jié),懼必傷嫁……令公卿百尞人等,禁斷酒完,攝心悔過……”
718年(養(yǎng)老2年):“丙辰,筑后守正五位下道君首名卒,首名少治律令,曉習(xí)吏職...下及雞豚,皆有章程……”
722年(養(yǎng)老6年)詔:“陰陽錯謬,旱災(zāi)頻臻……令國郡司……禁酒斷屠……”
737年(天平9年)詔:“四月以來,疫旱并行……禁酒斷屠……”
755年(天平勝寶7年)敕:“太上皇枕席不安,寢膳乖宜……延命之藥,莫若濟苦...始自今日,自來十二月晦日,禁斷殺生……”
758年(天平寶字2年)敕:“皇太后寢膳不安,稍經(jīng)旬日……始自今日,迄今年十二月三十日,禁斷殺生,又以豬鹿之類,永不得進御……”
791年(延歷10年)詔:“斷伊勢、尾張、近江、美濃、渃浹、越前、紀(jì)伊等國百姓,殺牛用祭漢神……”
從這些文獻看來,在奈良時代,畜牧業(yè)得到了朝廷的扶持并有所發(fā)展,但是“禁獵”乃至“禁肉”卻頻繁出現(xiàn)在天皇詔令、敕書之中。以上記載透露了更多與“政治”有關(guān)的信息。
一方面,面對旱澇等自然災(zāi)害,“肉食禁止”具有了雙重含義,其現(xiàn)實意義在于緩解糧食危機,政治意義則是天皇通過“罪己”表達對于“異象”的“恐懼”;
同時,“禁肉”亦是天皇的祈福行為,如孝謙天皇的兩條敕令,系其為父母祈禱延壽的舉措,這顯然是佛教行善積德觀念的體現(xiàn);
另一方面,禁肉食作為“居喪”之禮儀乃日本固有風(fēng)俗的延續(xù)——邪馬臺國“其死停喪十余日,家人哭泣,不進酒食,而等類就歌舞為樂”,而孝謙天皇“居喪之禮,臣子猶一,天下之民,誰不行孝,宜告天下諸國,自今日起迄來年五月三十日,禁斷殺生”——投射出律令制及天皇權(quán)威形成過程中萌生的、與“家天下”類似的某種國家觀念。
簡言之,7世紀(jì)以降,隨著佛教、神道祭祀的興盛,以及國家政治的干涉,“肉食禁止”的觀念在列島逐漸得到確立,在其后的1200余年中,雖然有所反復(fù)(尤其是民間食肉行為始終存在),但“不吃肉”確實成為了日本飲食文化的一個重要傳統(tǒng)。
奈良時代的行政區(qū)劃圖“體力即國力”:明治時期為強國而“倡導(dǎo)食肉”
1543年9月23日(天文12年8月25日),葡萄牙人登陸日本,鹿兒島禪僧南浦文之(1555—1620)記錄道:“我西村小浦有一大船,不知自何國來,船客百余人,其形不類,其語不通……”隨著耶穌會士的到來與基督教的傳入,食用牛肉在列島西南地區(qū)一度有所恢復(fù),但由于德川幕府的“禁教”與“海禁”政策,這種潮流迅速在日本偃息了。
1853年(嘉永6年)“黑船來航”,美國東印度艦隊敲開了日本國門,以肉類為主體的西洋文化如潮水般迅速涌入列島。明治新政府登臺后不久,開始了自上而下的“倡導(dǎo)食肉運動”,其背后有著兩大思想背景。
首先,“廢佛毀釋”運動導(dǎo)致佛教地位下跌、其教條亦有所松動。1870年(明治3年)元月3日,政府以天皇名義頒布《宣布大教詔書》,隨后,破壞寺院、強制僧侶還俗的行為席卷全國。1875年信教自由法令頒布后,佛教勢力有所恢復(fù),但顯然已經(jīng)不復(fù)當(dāng)初之強盛。
其次,一種現(xiàn)實主義的“吃肉強身說”,代表人物即號稱“東洋伏爾泰”的福澤諭吉。作為日本最早一批擁有留洋經(jīng)歷的人物之一,福澤諭吉的《西洋衣食住》是日本較早的專門介紹西方飲食文化的書刊。1870年,福澤諭吉罹患痢疾,后東京筑地一家公司向他提供牛奶,不久便恢復(fù)了健康——這使得福澤愈發(fā)感受到西方飲食習(xí)慣的合理性,于是,他在報紙上發(fā)表《肉食說》,鼓吹道:“我國民缺乏肉食,誠非養(yǎng)生之法,因而疲弱者亦不在少數(shù),此乃一國之損亡。既已知曉其損亡與彌補之法,何不用乎……”后來他又撰寫《應(yīng)吃肉》,認為歐美人的體格之所以強于日本人,“原因大抵在乎飲食之差異”。福澤諭吉寫道:“歐美人喜食肉類,最為滋補,日本人則食草菜,滋養(yǎng)不足……”
福澤諭吉(1835—1901)在上述兩種思潮的推動下,明治政府開始打破傳統(tǒng)、倡食牛肉。1871年(明治4年)11月伊始,宮內(nèi)廳開始為天皇膳食增加牛奶;1872年1月24日,明治天皇試吃牛肉,并通過《新聞雜志》等媒體向全國推廣;據(jù)《明治新聞綺談》記載,在明治末期(1910年),日本全國消費牛肉38431噸,人均達到600克左右。
到了大正昭和時代,肉食進一步普及。而在1960年代以后,而在1960年代以后——正如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徐靜波在《日本飲食文化》中指出的那樣——富含肉食的西洋料理、善于制肉的中韓料理與傳統(tǒng)的日式料理三足鼎立,已經(jīng)成為當(dāng)今日本飲食的主要內(nèi)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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