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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廳|傳統手工藝的危機與契機:澤雅手工造紙村落考察
【編者按】
端午節恰連著父親節。傳統的地方性紀念日,與西方帶有消費色彩的節日形成了某種對沖。在全球化的當下,一些傳統正在被抹平:傳統消費品變得更方便易得,其特色淡化;作為傳統生產方式的載體,則迅速消失。正如人們要吃符合時令的粽子、月餅等,卻少有人能說出古老的“造紙”當下命運如何。
“地方性”如何延續,如何成為可持續發展的憑借,市政廳在接下來的一周,還將繼續討論。這里先來看浙江溫州澤雅鎮的造紙村落。
竹林悠悠、溪流潺潺,青山綠水掩映下的紙坊群,隱約傳來水碓聲的勞作節律與紙農們的歡聲笑語。在浙江溫州澤雅鎮南部,以手工造紙為主業的村落中,還能看到這樣的動人情景。
中國古代四大發明之一的造紙術,始于公元前2世紀的西漢初年,東漢時由蔡倫改良,當它經阿拉伯傳至西方國家時,已是一千多年之后的事。
不過,在全球化浪潮下,經過現代科技革新、適合工業化生產的現代造紙技術,席卷整個世界,中國古法造紙幾乎完全退出商品市場與人們的生活,當下依然進行著的傳統手工造紙生產,屈指可數,浙江溫州澤雅南部的造紙村落,便是古老造紙術的一處活化石。
現代工業造紙普遍以木材為原料,破壞森林植被。紙品包裝上注明的“100%原生木漿”是紙張品質的保證,也讓人們在消費時背上環保的心理包袱。
而中國古法造紙就地取材,竹子、藤皮、桑皮、楮皮、海苔、稻麥桿等,都可成為造紙的絕佳原料,其中竹子制成的紙——竹紙,起源于唐代的浙江。溫州澤雅造紙村落制作的“屏紙”(當地人稱之為“草紙”),便是一種竹紙。紙農以本地所產水竹為原料,采用“生料法”(即不經過蒸煮和漂白,制漿時不添加紙藥),以傳統技藝手工造紙,耗時長、產量低,2014年入選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擴展項目。
2010年,在甌海區文博館的幫助下,我有幸進入澤雅手工造紙村落(垟坑村、橫垟村、唐宅村、水碓坑村、下良村、黃坑村、石橋村)進行為期十多天的田野調查。
這些村落地處溫州市甌海區西部山區、甌江支流戍浦江上游。早晨從溫州市區驅車出發,半小時后,我們便行駛在了層層疊疊的山巒之間。正值夏季,山谷清幽蔥翠。隨公路蜿蜒盤旋,峰回路轉,平靜開闊的澤雅水庫撲入眼簾,再溯溪而上,便到了此次調研目的地。我在唐宅村的一戶農家住下。這是一棟普通的三層樓農宅,在屋里能聽到樓下潺潺溪流,推窗能望見遠處的作坊和腌塘。在工業化、全球化背景之下,古老的屏紙制作工藝,如何受到現代工業生產沖擊,它的現實出路何在,是我這次調研關注的重要問題。
一、地方社會變遷中的價值丟失
產品品質的市場競爭力減弱
澤雅屏紙由當地產的水竹制成,呈現竹料天然的黃色,表面略微粗糙,帶有一些竹料纖維細屑,吸水性好,尺寸為22cm*17cm,與現在人們用的抽取式面巾紙大小差不多。屏紙曾被用作書寫紙、衛生紙、包裝紙、冥紙。我住的農宅旁邊就有一處道觀——鎮武宮,那里常能看到村民將屏紙做成冥紙,等到做道場時,把冥紙燒給自家過世的老人。
造紙原料水竹
道觀中捆好的屏紙以及部分已折好的冥紙“束”
打上銅板印的冥紙
正在燒的冥紙
從西方引進的包含現代科技成分的工業造紙,根據不同使用場合,量身打造,種類齊全,極大滿足了人們對紙張使用的功能要求;再加上成熟的工業化流水線生產,高效率、低成本,大大降低了紙張價格,使得同類手工紙在市場競爭中明顯處于劣勢, 連村里的紙農都紛紛購買村外實惠好用的工業衛生紙,由此,澤雅屏紙現在只作為紙錢在宗教場合使用,退出了其他領域,即便如此,在當地寺廟和道觀,還能經常看到工業化生產的冥紙。澤雅屏紙的市場需求在急速縮小,競爭力減弱,收購價格也隨之變得低廉。
制作工具逐漸被機器設備替代
澤雅屏紙的手工制作至少要經歷十八道工序:砍竹、敲竹、曬竹、捆竹、腌刷、曬刷、浸刷、搗刷、踏刷、淋刷、拌槽、撈紙、壓紙、分紙、曬紙、理紙、拆紙、捆紙。大躍進時,為縮短周期、增加產量,曾引入燒烘工序,現已省去。其中有些工序,需要長時間的重復單調勞動,如拌槽、撈紙等,若由機器替代,可省時省力,提高產量。因此,一些當地人購買了工業化造紙設備,來替代某些手工制作環節,但依舊遵循傳統造紙工序步驟,生產澤雅屏紙。
紙烘及煙囪
機器造紙:攪拌
造紙手藝面臨后繼無人的危機
改革開放后城市化進程加速,澤雅農村大批青壯年外出務工經商,調研時,我在村里遇到的基本都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和十歲以下需要照顧的兒童,難見年輕人身影。唐宅村潘書記對我說,村里的年輕人都出去了,留下來連媳婦都找不著;以前這里有老有小,現在連小孩都很少見到,因為把孩子留在農村并不安全,生病發燒了送醫院很不方便。
我調研時住的那戶農宅是一位阿婆家的,她的外孫女在城市里念高一,我去的時候她正好放暑假,過來和外婆同住。這位外孫女告訴我,父母都在外工作,很少回來,舅舅在意大利打工,已經七八年沒回國,逢年過節會往家里打個電話,那時外公經常坐在床邊發呆,想念他的兒子,默默流著眼淚,但直到過世都沒再見到兒子一面。村里像他們家這種情況并不少見。
唐宅村潘書記年輕時也是做紙的,后來覺得做紙辛苦又收入微薄,便放棄了。他說,下一代都不會做紙,當下村里還在做紙的,最年輕也有五六十歲,他們是做紙的最后一代,比他們再年輕的,幾乎都沒有掌握全套手藝;紙槽邊現在冷冷清清,過去大家都在那兒撈紙聊天,十分熱鬧;水碓(由水力推動用于搗碎竹料的設備)原本24小時運轉,好幾戶人家排隊等著搗刷,一戶接著一戶,深夜有人換班,而現在水碓大部分時間處于閑置狀態。
水碓正在搗刷
水碓坑村廢棄的紙坊群
水碓坑村廢棄的腌塘
水碓坑村破敗的古宅
水碓坑村古宅上的木雕
村里年輕人的離鄉,也使我的調研遇到了一大難題——語言溝通困難。溫州方言難懂難學,但紙農們甚至不能聽懂我說的普通話,這是我始料未及,給調研帶來了極大不便。好在有甌海區文博館的一位工作人員為我全程翻譯,他將我的問題用當地方言告訴紙農,再將紙農的回答用普通話說給我聽。但我終究無法真切了解紙農對這門傳統技藝及背后民俗文化的地方解釋。
少數掌握傳統造紙工藝的紙農留守在鄉村,聽不懂普通話;而能聽懂普通話的村民,大多離鄉務工,個別幾位仍待在農村的,也不會造紙工藝。他們就像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紙農依然身處傳統地方社會之中,從事手工造紙,但對已經跳出這個地方社會、或與外界有了頻繁交流的村民來說,手工造紙技藝早已失去價值,只剩下被拋棄的命運。
澤雅以屏紙制作技藝為核心的一整套民俗文化,生于斯長于斯。近年來,屏紙價廉、機器介入、村民離鄉……現代化和全球化對鄉村地方社會的滲透終不能為周圍的山林所阻止,其帶來的激烈變遷,幾乎超出傳統民俗自我調適的極限。它無法適應已改變的生存環境,無法像過去那樣在地方社會體現自身價值,它正在失去傳承者和承擔者,處境堪憂。
二、文化全球化下的價值重拾
澤雅屏紙制作技藝及民俗文化,難以在已發生激烈變遷的當地鄉村繼續“自產自銷”,我們需走出地方社會,將它置于全球化的語境中,來審視其地方性,將“地方中的全球”與“全球中的地方”有機結合在一起,采用內外觀雙視角,找到它新的價值。
確立地方特色
現代化無孔不入,再偏遠的鄉村,都或多或少受到影響:工業產品、外地游客、西式服裝、現代潔具等,文化全球化的趨勢日益突顯;與此同時,這一過程卻也受到較大阻力:“民族主義”、“地方化”、“本土化”、“文化多樣性”等主張與實踐快速發展和蔓延。澤雅所處的長三角地區,現代化來得早、來得猛,影響深刻,城鎮、村落常擁有一張相似的面孔:我住的那位阿婆家,現代抽水馬桶和洗浴設備齊全;不少村子都有小賣部,能為村民提供日常生活用品及包裝零食。而澤雅屏紙制作技藝及其民俗文化,在這個呼喚文化多樣性的全球化時代,提供了一個生動的地方性文化樣本,它將是外部世界認識澤雅的文化標簽,也是澤雅在全球化大潮中展現自身的文化切入口。
提供民俗情感
現在人們時常會懷舊,會留戀兒時物件、伙伴與生活場景,因為在舊日時光里,可以盡情嬉笑打鬧,總有母親的呵護、長輩的疼愛,有“家”的感覺。如今,現代節奏過快,社會變遷激烈,人們的懷舊情結,與其說是在懷念過去,不如說是試圖尋找一種心理上的補償、情感上的排遣和價值上的反叛,它已超越了個人偏好,成為一種社會選擇與社會主張。說到底,是在找尋民俗社會中的情感模式,渴望感受那份脈脈溫情。
工業紙,追求在功能上最大限度滿足各種場合的使用需求,制作過程強調效率、產量和利潤的最大化。大規模的原料采購、流水線的統一生產、快速便捷的交通運輸,整個過程理性、標準、流暢,卻缺乏人情味。
澤雅手工屏紙的整個制作過程都離不開紙工的那雙手,紙農的個人技藝和制作心情,或多或少影響著紙張的最終品質。我在垟坑村訪談到一位紙農,姓徐,他媽媽很早就過世了,他從13歲左右開始做紙,直到現在,我調研的時候,他才55歲,在當地屬于做紙的最后一代,但已是村里技術最好的那位。他做的紙成色好、厚薄均勻,收購價格每次都要比其他紙農的貴一些。
來村里收紙的貨車
澤雅屏紙的生產環境,是青山綠水間的造紙作坊,也是有生活有故事的鄉村社會,生產與生活,無論在時間上還是在空間上,都常常重疊在一起。造紙工序中的分紙(將剛壓干的紙一張張地分開)、數紙、理紙等環節,都是紙農在自己家里見縫插針利用空閑時間完成的;而曬刷(腌制好的竹料放到太陽下曬)、曬紙(分出來的紙放在太陽下曬干),則常常利用村里的公共生活空間——村道、石階等,從而形成獨特的村落景觀。有些制作環節,紙農還會讓自家孩子幫忙:比如踏刷(用腳踩踏紙槽中已經搗碎的竹料)時,紙農會把小孩抱進紙槽,讓他在里面玩耍,順帶完成踏刷工序;我住的阿婆家的外孫女,小時候放學回家,奶奶經常叫她幫忙數紙、理紙。在工業紙生產中,這些不可能出現。澤雅手工屏紙,并不只提供使用功能,還能讓人感受到其中的民俗情感,這正是工業化下人們所渴望的。
村民在自家屋前分紙。
在與紙農交談中,我了解到,與外出務工相比,他們認為,留在鄉村做紙,收入微薄,且辛勞繁瑣,不建議讓子女接班,也艷羨引入整套機器設備制作屏紙的村民。但在談到紙張質量時,紙農們依然看重自己的技藝,為自己做的手工紙而驕傲,并反感只追求產量和利潤的現代工業價值觀。可見,傳統工藝與現代工業生產的交流碰撞,會讓當地人對以往因親近而無視、因熟悉而忽視的地方文化,產生進一步的理解與更強烈的認同。
三、保護與發展的實踐出路
商品社會,與傳統農業社會不同的一點是,地方民俗文化不僅為其承擔者所享用,還可作為一種可供開發的資源,生產出用于銷售的文化商品,被異文化中的消費者作為商品來購買、作為地方文化來體驗,滿足他們對“文化驚奇”的需要。
這個過程可以讓原先鮮為人知的地方傳統文化瞬間告白于天下,但它在煥發新的生命活力的同時,時常被傷害、被篡改,失去自我保護能力。因此,地方傳統文化在尋求現實出路時,需要將保護放在第一步。
采用行政手段保護文化原真性
為防止地方傳統文化進行商業開發時,發生不可逆的變形與變味,需要在此之前制定相關政策、劃撥專項資金,采取行政手段,來保護文化的原真性。
2009年10月,國家“指南針計劃”造紙類專項“中國傳統造紙技術傳承與展示示范基地建設”項目落戶澤雅,此后,唐宅村的大會堂被改建為傳統造紙展示館,一旁的紙坊群被改建為造紙體驗區,同時取締周邊村落中的機器造紙戶,進行村落環境風貌整治。至2014年,澤雅手工紙制作技藝入選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擴展項目。這些工作在文化保護的同時,也為接下來開展文化旅游,做了一些鋪墊。
正在改建為造紙展示館的唐宅村大會堂(現已建成)
將要改建為造紙體驗區的紙坊群(現已建成)
除此之外,政府還可以通過設立專項資金,補貼造紙手藝人、開設傳習班、開展文化研究等等,以保證傳統技藝的傳承與延續。
利用商品經濟煥發文化生命力
雖然澤雅屏紙逐漸為現代工業紙所替代,其手工工藝多少也能由機器設備模擬,但澤雅屏紙制作技藝及民俗文化,不只有屏紙產品和造紙技藝,它是整套地方文化系統,還包含鄉村景觀、社區組織、民俗生活、價值觀念、民俗情感等多個要素,有些文化要素在商品經濟中依然有著市場需求。
例如,澤雅手工屏紙與工業紙相比,包含民俗情感,由此可以創新研發、手工生產一些屏紙新產品,以滿足人們對人情味的需要。當手工紙不再與現代工業紙在功能和價格上進行競爭,而是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它就變成了一件耐人尋味的消費品,無法被取代。如機械手表,它需要定時上發條,在時間精準度上也不及石英表,且制作成本高昂,但手工藝品所特有的人情味及其蘊含的歷史感,使它依然受到不少現代人的歡迎。
又如,澤雅屏紙選用生長快速的水竹為原料,就地取材,不破壞森林;以自然水流的沖擊力帶動水碓工作,屬于清潔能源;不使用化學制劑,對水質低污染。而工業造紙破壞森林、污染嚴重,一直為人詬病。屏紙技藝體現的生態工藝及生態觀念,在追求可持續發展的今天,可以融入現代商品,成為其中獨具吸引力的部分,因為人們不只看重消費商品的使用功能,還在消費中表達著自己的價值主張,甚至愿為這種表達買單。
再如,開展文化旅游是最能讓人近距離感受文化驚奇與深度抒發懷舊情懷的方式,它能將地方文化系統中的多個要素融合在一起,作為一個組合商品推出,是地方傳統文化重煥生命活力的一個可能途徑。澤雅目前也正在嘗試,游客在游玩附近“西雁蕩”——澤雅風景區的同時,還能在此領略紙山風貌,了解造紙文化,學習手工工藝,體驗紙農生活,感受特殊紙俗。
最后還需要強調,在保護與發展傳統技藝及地方文化時,不能以技藝或文化為本位,更不能以外人的主張與需求為主導,而要以當地人為主角,了解他們自己對地方文化的理解、闡釋與革新。畢竟當地人才是技藝的習得者和文化的承擔者,最終也需要在保護與發展傳統技藝與地方文化之外,建設以人為本的特色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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