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靳以之女章小東:再哭姨媽張充和先生
北京的映然、上海的劍峰同時給我發來了張充和先生離世的噩耗,頓時,讓坐在臺大修齊會館的前廳喝紅茶的我差一點昏倒,顧不得周邊陌生人奇異的眼光,跌倒在沙發上大哭起來。
想起來一個月以前離開美國,先給紐黑文的姨媽打了一通電話,陪伴姨媽的黃太太告訴我,姨媽正在睡午覺,問及姨媽的近況,得知胃口也還好,睡眠也還好,一切穩定,精神比先前還要好一些。我心定了,我說:等我回美國以后再去看望姨媽。心里則盤算:這次回大陸,一定要到蘇州,為姨媽找一罐新上市的碧螺春,扯幾尺蘭花布……
碧螺春買來了,蘭花布找到了,然而,一切都沒有用了,姨媽啊姨媽,你讓我把這一切都送到哪里啊?最近兩年,因為長期居住美國西部,不能常常前往紐黑文看望姨媽,只能定時電話請安,每次聽到姨媽平實地叫我一聲“小東啊”,心底里就冒出來說不出的安穩。
張充和先生與本文作者章小東想起來最后一次到紐黑文看望姨媽,那是在2013年的9月27日,驅車趕到姨媽家門口的時候,已經是下午3點多鐘了,我三腳兩步踏上了姨媽家的臺階,還沒有來得及敲門,大門就打開了,原來姨媽已經在窗戶里面看到了我,一位過來照顧充和姨媽的黃太太迎出來說:“剛好小憩醒來,正在等著你呢。”
我立刻撲了過去,緊緊抱住已經從樓上搬到樓下客廳里起居的充和姨媽,姨媽笑到:“不急、不急,我的鞋子還沒有穿好呢!”
我也笑起來了,這就是我一輩子也學不來的:“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緊接著和往常一樣,姨媽摸了摸我的臉頰,讓我這個年過半百的人又回到了孩童的時光。
這時候姨媽指著我的包包說:“這是什么東西啊?鼓鼓囊囊的,直接就擱到我的床上來了呢!”
我說:“這是我寫的兩本書哦,一本是《火燒經》,一本是《吃飯》。不要忘記都是你為我題寫的書名呢!”
我把兩本小說從包包里拿了出來,這還是出版社讓我帶過來給充和姨媽的,只是遠隔千山萬水地背過來,突然有些舍不得了,心想姨媽不會閱讀其中的小字,只要她看一看封面就可以了。
這時候姨媽告訴我,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了,睡眠很不好,半夜三更睜著眼睛,看到的都是故人在她身邊走來走去。我聽了心里有點寒絲絲,不敢詢問有沒有看到我的爸爸,又不知道怎樣安慰她。還沒有等我開口,姨媽倒安慰我起來,她說:“沒有關系,我現在也習慣了,睡不著的時候就看看書,看累了再睡。特別是你的這本《火燒經》,我很想知道在我離開以后,你爸爸的故事。”
我一時語塞,想起來剛才只想讓充和姨媽看一看書封的小伎倆,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充和姨媽見此狀,像是戳穿了我的西洋鏡,笑了起來說:“不要小氣,我讀完了再還給你好了。”
我一聽連忙說:“不管你喜不喜歡都留在你這里,就好像我在這里陪你一樣。”
充和姨媽聽到最后一句,好像觸摸到了我的感傷,她調轉話題刺激我說:“我是看得很快的,看完了怎么辦?還有下一部嗎?”
我說:“有啊,已經寫好了,正在修改,就是沒有人給我題寫書名。”話語一出,自己也被自己嚇一跳,我知道充和姨媽早已收筆不寫字了,連長期陪伴她的黃太太都沒有看到過她寫字,誰也不相信她還會提筆。但是做夢也不會想到的是,姨媽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給你寫。”
一時間受寵若驚,立刻跳將起來,到處尋找紙和筆,先是在廢紙堆里找到半張老早就簽過名的宣紙,又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支日本出產的自來水毛筆,毛筆是干枯的,幸虧條桌的墨水瓶底下剩下了一點點墨水,沾了沾,發現是紅墨水,顧不得這么多了,知道姨媽好脾氣,從來也不會為這種事情計較。那天她就是蘸著紅墨水,趴在矮桌上,在半張宣紙上為我寫下了“小獅子”三個字。
我這是何德何能啊,姨媽竟然可以在一百歲收筆以后,又為我題寫了第三本書名《小獅子》,猜想這是充和姨媽最后的墨寶了。
我把《小獅子》抱在懷里,想起來姨媽第一次為我題寫書名,一開始是《撕碎的記憶》,后來多次改動,最后定名為《火燒經》。我對充和姨媽說:“對不起,又要讓你改了。”
姨媽說:“沒關系,你就好好寫故事,我給你寫書名。小東啊,你回去把你要寫的書名都想好了,我來幫你一一題寫下來,將來我不在了,你就看著我的字寫故事,就好像是在給我寫功課一樣……”
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可是我當時沒有這么做,怎么辦?!姨媽啊!從今以后再也沒有人為我題寫書名!我只有永遠想念你。
2015年6月19日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