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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賀|穆時英、《交流》與圣約翰大學
1930年5月,穆時英小說處女作《交流》由上海芳草書店出版。按小說末尾所標明的完成時間“二十三日,五月,一九二九年”推算,應是穆時英高中一年級行將結(jié)束、但未進入光華大學修讀大學階段課程時期寫就;而其完成地點又署“于懷施堂”。那么,“懷施堂”這個地點是實有所指,還是作者為自己的書房、寓所所取的齋名、雅號?一個新文學家、文學青年,緣何要署以如此這般古色古香的名字?其又有何寓意?這首先不能不引起研究者的注意。
《交流》初版本
檢核近現(xiàn)代歷史文獻資料可知,上海圣約翰大學即曾有一建筑物,名“懷施堂”。其落成于1894年,建筑面積五千零六十一平方米,整體為二層磚木結(jié)構(gòu)。設計方為通和洋行(Atkinson & Dallas Architects and Civil Engineers Ltd.),也是1904年美國圣路易斯世界貿(mào)易博覽會中國館的設計者,其在西方建筑美學的基礎上,參考中國古典建筑風格,規(guī)劃出一尖頂、檐角上翹之鐘樓,與兩旁之大屋頂、外墻帶有拱廊之建筑連接,直構(gòu)成一四合院,為該校標志性建筑。校長卜舫濟(Pott. F. L. Hawks 1864-1947)謂其“外觀略帶華式”,實際上也是中國大學校園里最早出現(xiàn)的中西合璧式建筑,因其美觀,引起各教會學校的模仿。落成后,校方為紀念該校創(chuàng)始人、美國圣公會上海主教施約瑟(Schereschewsky,一譯“施勒楚斯基”),將其命名為“懷施堂”(Schereschewsky Hall),1951年后改名“韜奮樓”。
但“懷施堂”這一建筑的功能何在?大多數(shù)論者咸稱其為教學樓,亦有說其是宿舍樓者,又有說其落成之初,樓下設課堂、食堂和圖書館,樓上則為學生宿舍,至于以后是否有變,則未見諸記載。研究圣約翰大學校史者亦語焉不詳,姑存疑以俟諸來者。
圣約翰大學懷施堂
令人好奇的是,當時連高中一年級學程都尚未結(jié)束的穆時英,是如何跑到圣約翰大學的懷施堂里,開始自己的小說寫作?筆者在《穆時英教育背景考——以華東師范大學檔案館所藏資料為中心》(《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4期)中曾征引《新命月刊》第2卷第7、8期合刊(1940年12月20日出版)所載署名“重綠”的《一年來的中國文藝運動》,以為旁證:
當他(王按:即穆時英)十八歲時,便脫離家庭,只身漂流各處,有三四年的時期,沒有受到家庭的接濟,這時他已開始對文藝有特殊的愛好,在中學時期,即致力于創(chuàng)作,以稿酬所入作為學膳之費。因為他資質(zhì)聰慧逾人,所以他的欲望也與時俱增,在光華高中時,他便起了躐等的念頭,準備投考圣約翰大學,埋頭勤習英語,他英語的深湛的修養(yǎng)也許就在此時打定基礎,在圣約翰大學沒有多久,又回到光華,一直到畢業(yè)。
“重綠”即朱重祿,乃是穆氏友人,可能相對較為熟悉這段經(jīng)歷。而按照穆時英胞妹穆麗娟的說法,她們家里給穆時英和她的另一位哥哥穆時彥,很早就請了專門的英文教師;為了給他們哥兒倆時常補習英語,這位女教師還帶了自己的保姆來,常年住在穆家。打小兒時的補習,修能學社以及光華初中、高中的學習,可能讓穆時英的英文水平,遠遠超出了一般同學,加之已經(jīng)嶄露的文學才華,都刺激著穆時英去大膽跳級、投考約翰,孰料他一考即中,遂于1929年春季正式注冊入學。而這一點,在華東師范大學檔案館所藏穆時英學籍檔案中,也有明確的記載。
在圣約翰這一學期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穆時英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交流》。這部小說取材于北伐戰(zhàn)爭,聚焦革命與愛情與之沖突,揭示了新時代青年努力反抗自己的命運、爾后卻迎來死亡的結(jié)局這一悲劇主題。全書以主人公項氏與陸霞玉的愛情為主線,又插入項氏從軍、凱旋后目睹陸霞玉的婚禮遭受強烈刺激,一怒之下先殺掉媒人謝老兒以泄憤,然后自殺,同情兩人愛情的陸霞玉的親哥哥劍君,也在當場開槍殺死了陸霞玉等橋段。最后,“這一對可憐的情人”“在縱聲的大哭中顯現(xiàn)了勝利的微笑,漸漸的斷了氣。”“在一片號哭聲中,命運之聲露著牙齒獰然地笑了!”翌年5月,該書由作者自費出版、上海芳草書店印行,首印兩千冊。
此雖非穆氏上乘之作,但即便是關于其文本形態(tài)、形成及出版過程的考察,尤其全稿完成一年后付梓,就有一番曲折可表。據(jù)報道,小說寫竟后,穆時英曾與北新書局、光華書局等等上海灘有數(shù)的“新文學”出版商聯(lián)系,不幸皆遭退稿,幾經(jīng)周折,方在黃中主持的一家小店——芳草書店——出版。芳草書店位于上海四馬路棋盤街西,店面雖小,但也出版過章克標的《一個人的結(jié)婚》、陳白塵的《罪惡的花》、滕固的《睡蓮》等數(shù)十種文學作品。數(shù)年后,這家書店關門大吉,《交流》的“命運也就結(jié)束了”。如果不是吳福輝在研究海派文學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此書,我們對穆時英早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面貌之了解,也就非常有限了。嚴家炎進而指出:
當時穆時英只有十七歲,完全沒有什么名聲,別人無須利用他的名字來推銷假貨賺錢。小說情節(jié)建立在憑空編故事的基礎上,破綻頗多,技巧相當幼稚,但語言中詩的質(zhì)素和回旋復沓的調(diào)子,證明它確屬穆時英的手筆。(嚴家炎:《穆時英長篇小說追蹤記》,嚴家炎、李今編:《穆時英全集》第3卷,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
這一評論肯定了吳福輝對《交流》作者為穆時英的判斷,但對該小說的評論,卻是非/反文學史性質(zhì)的,似與其主題之文學史性質(zhì)研究不能一致,而且,也疏忽了對這些穆時英的早期文學文本中所隱現(xiàn)的古典文學淵源的考察。事實上,在《交流》寫作的同時,穆時英已經(jīng)在嘗試擺脫古典小說的敘事成規(guī),寫作更切合時事的作品。例如,其同一時間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獄嘯》,雖然書寫一群在監(jiān)獄中暴動的民眾的悲壯經(jīng)歷,但作為《南北極》的先聲,和《南北極》一集一樣,不再是“新瓶裝舊酒”,而顯示出穆時英在《交流》之外,進一步創(chuàng)造性地轉(zhuǎn)化古典小說傳統(tǒng)時所做出的各種努力,應予一定的注意。
更有趣的是,在圣約翰的第一學期結(jié)束之后,亦即1929年秋,穆時英又在光華大學任誠訓育主任的推薦下,轉(zhuǎn)回光華大學,成為文學院特別生,直至畢業(yè)。相較之下,穆氏一生對光華大學充滿深情,屢屢撰文道及此間師友與求學生活,而對只讀了一個學期的圣約翰大學卻似乎只字未提,以至于直至最近我們才能考證出這一經(jīng)歷,不過,如上所述,小說《交流》所署作地“懷施堂”一語,仍向我們提示了可能的研究線索,只是之前的研究偏多文學批評取向,且著眼于某些“宏大”或所謂“重要”之問題,而無暇顧及此點。
懷施堂南立面
不過,《交流》畢竟只是穆氏的處女作,今天我們重讀,有時很難想象與為穆氏贏得大名的《南北極》小說集和“新感覺派”時期創(chuàng)作竟出一人之手。而“懷施堂”,除了紀實,指出《交流》的寫成地點乃是在圣約翰大學懷施堂中,或許還提醒我們注意當時該校的西洋文學、新文學氣氛所給予穆時英早期創(chuàng)作的影響,但遺憾的是,這一方面并無堅強的論據(jù),在此只能存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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