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為人們命名周遭事物的方式而感到著迷。比如寶雞的塞納河，鄭州的香榭麗舍，距CBD兩百公里的河北曼哈頓！漫步書店，你會看到書的腰封上充滿了各式各樣鼓舞人心的關聯：魔法迷必看，中國的哈利·波特！文藝青年的圣經，內蒙古的安迪·沃霍！我流連于這些交織的意象之間，復雜的權力關系和豐富的隱喻讓我暈眩。這不能怪罪于廣告業從業人員奔放的腦洞產物，這反映了我們思考問題的方式。所以，看到人們將王明貞稱為“中國的居里夫人”，我一點也不感到吃驚，雖然這兩人除了都是廣義上的物理學家之外，基本上沒有什么共同之處。無辜的居里先生，不知何時討了好幾房的中國老婆，吳健雄是中國的居里夫人，王明貞也是，可以想象的是以后的女物理學家，多多少少都會是他的中國夫人。

        王明貞，蘇州妹子，20世紀初葉出生的世界級統計物理學家，清華大學第一位女教授，精通波茲曼方程和布朗運動。赴美讀博的時候她已經32歲，哪怕在今天，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要出國讀博也免不了經受一些冷言冷語的敲打，更何況學的還是理論物理這種既不實用，又不“適合女孩”的學科。那時，誰又能想到，32歲的她還有剩下的72年漫長人生，學術成就更是秒殺大多數留學生。

        她的故事，又是一則女科學家的經典成功史，堅韌、明確的自我意愿貫穿始終，得到的幫助卻少得可憐。1906年，王明貞出生于蘇州一戶詩禮之家，生母早逝，還算開明的父親是個自學成才的工程師。她對此的自述頗堪玩味，“我自己的寧靜和富有涵養的個性，和我從小失去母愛分不開的。”個中辛酸，極為蘊藉。書香門第對女孩子的加持遠遠不如男孩，盡管她高中成績全校第一，一路全A，還是高中畢業便被迫與人訂了婚。好在男方也不急著結婚，給了她讀完大學的喘息之機，可惜大學讀完，婚約仍是她追求學術道路的一道絞索。要解除婚約，父親就威脅和她解除父女關系。好不容易聯合兄弟姐妹一起說服了父親，她也拿到了密歇根大學的全額獎學金，滿以為就此可以出國留學，卻因為沒錢交路費而不得不放棄。那年，她只有24歲，正是大多數留學生出國的年紀。

        她只好找了份教職，一點點攢起高昂的留美路費。她也曾申請過英庚款的國家留學基金，考了第一，卻名落孫山，只因命題小組主任吳有訓說：“派個女學生出國去學物理，不是浪費錢么？不如派第二名男學生好?！笨傊?，一再受阻的留學之路，八年后才得以成行。在美國，她的事業開始變得傳奇起來。博士畢業后，她進了MIT的雷達實驗室，38歲，她發表了經典的《布朗運動的理論》，這篇論文至今每年還會有不少引用，在日新月異的科學界堪稱神作。在雷達實驗室，她參與了雷達的研制，雷達的發明被視為扭轉二戰戰局的關鍵，她和烏倫貝克合作發表的《閾信號》，也是該領域的開拓奠基之作。如果當年她能獲得一些家庭的鼓勵和資助，如果吳有訓沒有因一己偏見打掉她的出國名額，雷達是否會更早出現，二戰是否有可能會提早結束？

        說到這里，所有簽證被Check過的留學生們都可以聞到一絲不祥的氣息；她工作的這個雷達實驗室，實在是太敏感啦！象牙塔中的學者，也無法不受到人間政治的影響。1952年，當她萌發了回國的念頭，卻發現自己怎么也回不去了。辭職，搬家，都無法使她擺脫敏感的身份，獲得離境的許可。她和小她七歲的丈夫四處打一些零工以維持生活，足足等到1955年才回到了中國。之后，自然是和絕大多數回國的知識分子一樣，服從分配，教書，坐牢，釋放，繼續教書，直至退休?？此幕貞涗洠械牟ㄕ壑皇堑瓕戇^，看不出太多的不甘、憤怒或者委屈。

        我有時會想，這個活了104歲的大物理學家，如果在暮年出現在北京街頭，人們是否能想象這個面貌和善的老婆婆曾一度置身于戰后軍事技術的風口浪尖？她生性淡泊，又因為是女性而常常被忽略，在業外，她遠沒有楊振寧、丁肇中那么有名，經歷之豐富曲折，卻絲毫不輸前兩者。日月當空遍照天下，曰明，正，定，不亂，曰貞，這個人，的確是當得起“明貞”二字，希望能有一天，人們不再稱她為中國的居里夫人，而是把別國的科學家稱為法國的明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