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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戰勝利日︱兩德分裂視野下的1945年5月8日
1945年5月8日,歐戰結束,兩德分裂。這個日子在民主德國和聯邦德國的歷史記憶和政治認同中扮演什么角色,又如何被紀念呢?
1945年紅軍解放柏林解放者與勝利者:民主德國的“建國神話”
1945年5月8日是民主德國的“建國神話”(Gründungsmythos)一部分。在這個“建國神話”中,西德延續了納粹帝國時期的官僚及資本主義經濟體制,因此是希特勒納粹政權的延續,而蘇聯紅軍帶來的新政權則自這一天開始與法西斯主義徹底決裂。在民主德國的建國共產黨人履歷上,“反抗希特勒”和“反法西斯”是英雄的標示,他們也因此分享了蘇聯“解放者”和“勝利者”的歷史角色。
5月8日在民主德國一開始就是國家慶典節日,反法西斯英雄和蘇聯紅軍是被紀念的對象,通常有數萬人聚集的廣場大場面,有閱兵儀式,有反法西斯主義和反西方尤其是聯邦德國政體的意識形態講話。
“解放”是東德官方意識形態賦予這個日子的首要意涵:把德國“從希特勒的法西斯主義中解放出來”。解放的另一個意涵是路線之爭:在納粹德國的政權下,共產黨是被嚴重迫害的政治團體。戰爭的結束也意味著共產黨在至少半個德國得以掌權,推行一套全新的社會制度,一如東德領導人瓦爾特?烏布利希(Walter Ulbricht)1960年所說,民主德國開啟了兇險多歧的德國歷史的一條新的出路。
1975年東德發行的紀念郵票(50芬尼)。票面文字:“慶祝從法西斯主義解放三十年”,左邊引言內容為埃里希·賀內克(Erich Honecker)的話:“當從列寧的國家來的、十月革命的追隨者們在國會大廈上揮舞紅色的旗幟時,他們帶來了和平和自由。他們同時也把首次在列寧的國家成功實現馬克思教義的普世經驗帶回了馬克思的故土。”聯邦德國的歷史詮釋:戰敗還是解放?
然而,“解放”的話語是民主德國的官方意識形態,并不是1945年5月8日德國人會用來描繪這一刻真實感受的詞匯。更為貼切的始終是特奧多爾?豪斯(Theodor Heuss)經常被引用的一句話:“1945年5月8日體現了德國歷史悲劇性也很成問題的悖論:因為我們在這天得救,也同時在這天毀滅。”
對聯邦德國保守的民族主義者來說,1945年是德國的災難,統一的民族國家被分裂,東普魯士的大片領土失去,1400萬德國人被迫永久離開家園。許多人對二戰結束時期的歷史記憶大多是負面的:悲劇、失敗、投降、浩劫、災難、滅亡等等。
聯邦德國的政治精英們無法將1945年5月8日視為被(蘇聯紅軍)解放,無法跟東德一樣加入“慶祝”的行列。1952年,一家西德報紙的評論直面來自東德的意識形態挑戰:如果東柏林的共產黨人將5月8日作為“被解放之日”慶祝,那么那些被他們壓迫的人們就知道,又一個不自由的一年過去了。鐵幕背后的德國人會熱烈盼望那個重要大時刻到來,那時候他們會被真正地解放。而這個時刻,就是德國的重新統一。
1945年的柏林在聯邦德國,直到1970年代,5月8日在政府層面和社會記憶層面都沒有被賦予特別的意義。東德每年都全社會動員大慶祝,而西德只在逢五年、十年時有官方的紀念,更多時候波瀾不驚。在西德被賦予重大紀念意義的政治紀念日是7月22日(1944年刺殺希特勒)和6月17日(1953年東德人民示威游行被鎮壓事件),這兩個紀念日成為聯邦德國建立積極的政治共同體認同的基石。
民主德國從納粹德國得到的啟示是,希特勒法西斯主義和資本主義經濟緊密相關,也因此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必須被取代。聯邦德國的政治精英們從納粹德國得到的啟示則是要增強國會民主和保障自由,防止魏瑪共和國那樣的失敗。
1968年的學生運動之后,聯邦德國迎來了緩慢的、政治上的民主深化,相應地,1945年這個二戰結束的日子漸漸被賦予了積極的意涵。聯邦德國也漸漸使用“解放”(Befreiung)而非“戰敗”(Niederlage)來形容這個日子,盡管這個“解放”有別于東德,并不意味著同時慶祝蘇聯紅軍和社會主義體制的到來。
1975年,聯邦德國總理赫爾穆特?施密特(Helmut Schmidt,社會民主黨)首次將這個日子定義為“解放的日子”:“5月8日使我們得以從納粹暴政中被解放。我們在1945年5月8日有了民主化的重生的機會。” 同年,慕尼黑的青年研究中心做了一份針對18到20歲的聯邦德國青年人的民意調查,在被問到1945年5月8日“對你來說是一個戰敗的日子還是被解放的日子”時,16%的受訪者回答了“戰敗的日子”,44%選擇了“被解放”,不能決定的占39%。
1985年,一次堪稱典范的紀念
1985年,二戰結束40周年,聯邦德國總理赫爾穆特?科爾(Helmut Kohl,基民盟)原本計劃讓美國的里根總統趁世界經濟峰會之際在5月8日拜訪彼特堡(Bitburg)的二戰陣亡士兵公墓,以此彰顯戰后彼此諒解的態度,鞏固聯邦德國和美國的盟友關系。但這個軍人墓中很快被發現葬有納粹黨衛軍成員,而科爾和一些保守黨成員堅持既有行程安排,引發極大爭議,這個儀式最后在1985年5月4日進行了四分鐘便草草結束。
科爾政府引發的爭議,意外提升了5月8日這個原本平淡的紀念日的社會關注度。聯邦德國總統理查德?馮?魏茨澤克(Richard von Weizs?cker,基民盟)正是在這個熙熙攘攘、朝野無共識的背景下做了紀念二戰40周年的演講,全程電視直播。這個演講反響熱烈,1986年一共有兩百萬份演講稿刊印發行,并且成為德國處理這個紀念日的典范論述。
魏茨澤克的演講首先從多元的歷史經驗切入,強調尊重、理解個體所受的苦難:“人們想起這個戰爭結束的日子,總是有非常不一樣的經歷。有人從戰場回到了家鄉,有人失去了家鄉。有人被解放,有人被俘虜。很多人感激空襲和驚恐的日子終于過去,而他們僥幸存活下來。另一些人感受到了自己的祖國徹底滅亡的痛苦。一些德國人痛苦地面臨幻想被撕裂,另一些德國人感謝擁有新的開始。”
在以同情的視角理解當時的德國人悲傷、絕望和痛苦的歷史經驗之后,他將話題拉回到40年后的現在,賦予1945年這個戰敗的日子解放的意涵:“五月八日是一個解放的日子。它把我們都從泯滅人性的的納粹暴政系統中解放出來了”。魏茨澤克認為,這日子標志著德國歷史的歧路結束,新的希望孕育。
魏茨澤克1985年演講中的經典名句:“五月八日是一個解放的日子。它把我們都從泯滅人性的納粹暴政系統中解放出來了。”接著,魏茨澤克對受到戰爭和納粹政權迫害的人群一一列舉,致以紀念,其中包括一些以前從未在官方致辭中被明確提及的人群:首先是六百萬在集中營遇害的猶太人,接著是戰爭中陣亡的人尤其是波蘭和蘇聯公民,在盟軍空襲、蘇聯戰俘營和被迫遷徙過程中遇難的德國人,被迫害的辛提人和羅姆人、同性戀者、精神病患,以及因為宗教或政治信仰被害的人,在納粹德國侵略占領國家中抵抗而死的人,在德國本土抵抗希特勒政權的人(來自中產階級、軍方、教會、勞工團體、共產黨人等各種背景)。與此同時,魏茨澤克還提到空襲中遇難的平民、被驅逐的難民、戰爭結束后發生的強奸和搶劫等等。在戰爭最后歲月中德國人經歷的傷痛,魏茨澤克認為都是屬于這個紀念日的歷史記憶的一部分,而婦女在這個過程中受到尤其巨大的苦難。
然而,在提到這些不同的人群苦難的歷史經驗之余,魏茨澤克并沒有企圖模糊加害者和被害者的界限,相反,他言辭犀利地指出德國民眾對縱容希特勒的極權以及史無前例的種族屠殺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作為一個保守派陣營出身的政治人物,他的一些表述極為清晰而徹底,令外界驚嘆。
年輕一代的新視角:個體經驗與歐洲視野
經過多年的努力,在政治、歷史學術和社會意識層面上,德國在承認戰爭罪行以及堅持和平與反戰方面贏得了鄰國的諒解和信任,在外交意識形態上甚至比英美都更堅持人權和價值取向。
另一方面,年輕世代的經驗和記憶離1945年越來越遙遠,也改變了人們和二戰歷史的連結感。1994年兩德統一后一個大型的民意調查顯示,64%的德國人認為德國戰敗是好事,69%認為戰爭的結束和對德國的后果是一種解放而非失敗(另有兩家民調甚至高達80%),76%認為1945年還使兒童甚至之后出生的德國人對納粹的罪行不用承擔責任,53%認為,針對納粹德國的過去可以有個徹底了結了。
如今,德國的政治話語空間也已經轉換,歐盟成為其政治活動的發言場域。2000年以后,德國紀念這個日子或者兩次世界大戰有兩個趨勢,一個是更強調普通人的個體命運和日常生活的歷史經驗,一個是將視野從德國擴展到歐洲,試圖將歐洲不同國家的不同歷史經驗放在一個歷史情境中,增強互相的理解,打破以單一民族為主體的歷史記憶的論述框架。
2015年,柏林的德國歷史博物館針對二戰結束七十周年的展覽就體現了這兩個趨勢,展覽的主題是“1945——戰敗、被解放、新的開始?二戰結束后的歐洲十二國”,匯聚了來自德國、奧地利、捷克、波蘭、英國、丹麥、挪威、盧森堡、荷蘭、比利時、法國和俄國的歷史資料。比較特別的是,展覽不以重要的大人物為主角,而是特別挑選呈現了36個普通人的個人傳記,通過他們的日常生活來回眸二戰結束的那些歲月,展示不同人群、不同國家的歷史經驗。
參考文獻:
魏茨澤克,1985年5月8日,紀念二戰結束四十周年國會演講全文:http://www.bundespraesident.de/SharedDocs/Reden/DE/Richard-von-Weizsaecker/Reden/1985/05/19850508_Rede.html
Jan-Holger Kirsch, ?Wir haben aus der Geschichte gelernt“. Der 8. Mai als politischer Gedenktag in Deutschland, K?ln 1999. (簡?赫爾格?柯世:《以史為鑒?作為德國政治紀念日的五月八日》,科隆,1999年)
Peter Hurrelbrink, Der 8. Mai 1945 – Befreiung durch Erinnerung. Ein Gedenktag und seine Bedeutung für das politisch-kulturelle Selbstverst?ndnis in Deutschland. Bonn 2005.(彼得?哈瑞布林克:《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通過回憶解放?一個紀念日和它對德國政治文化自我認識的意義》,波恩,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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