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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隆精神 | 專訪孫歌:中國確實不應該用美國的方式現代化
【編者按】
4月22日,亞非領導人會議在印度尼西亞首都雅加達舉行。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出席會議并發表題為《弘揚萬隆精神 推進合作共贏》的重要講話,表示各國應該大力弘揚萬隆精神,不斷賦予其新的時代內涵。4月24日,參加亞非領導人會議的各國領導人來到萬隆,紀念萬隆會議召開60周年。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和夫人彭麗媛出席紀念活動。
近日,在“萬隆·第三世界六十年”杭州論壇上,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孫歌博士暢談“第三世界”思想之于今日中國的意義,在于以自己的方式去建立自己的民族國家的主權和平等,從而獲得作為一個國家的尊嚴。身為一名多年致力于日本及亞洲思想研究的學者,她認為今日中國有責任推動建構平等的區域聯合體。
萬隆精神能為當下中國提供哪些思考的通路?今天來談“第三世界”已經過時了嗎?知識分子在摸索中國式道路的過程中,應該抱持怎樣一種角色定位?
澎湃新聞:萬隆會議六十年之后,我們再提“第三世界”,您認為需要重新定義它嗎?
孫歌:我覺得“第三世界”首先是個歷史概念,因為它是在一段特殊的歷史中產生出來的。首先,“第三世界”的提出和殖民地國家的民族獨立運動相關。它強調的是被剝奪、被侮辱的國家、地區和民族,要求獲得平等和尊嚴。其次,“第三世界”的提出是二戰后新興的民族獨立國家走上國際舞臺的標志。在這之前,這部分國家和地區是被第一世界和第二世界視為沒有人群居住的、沒有政治能力的“牲畜”聚居的地方。這是直到1950年代初期仍然存在于美國社會的說法。1950年,太平洋學會在印度召開年會的時候,與會的美國代表批判了美國社會這種嚴重的種族歧視。那個時代,第三世界擺脫嚴重的種族歧視,真正獲得有尊嚴的存在感,是一個嚴肅和迫切的課題。
澎湃新聞:有一種說法認為,對于像中國這樣的后發國家來說,所謂“現代化就是西方化"。您怎么看待中國的現代化問題?
孫歌:確實有很多中國人傾心于"現代化就是西方化"。但具體來說,第一,并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想要西方化。第二,中國有沒有條件這樣?第三,中國應不應該這樣?我認為從人類資源的限度來看,中國確實不應該用美國的方式現代化。這一點大概不會有人反對。
但可能更實質的問題不在于這些道理,而在于我們是不是一定非要讓我們的生活那么方便?或者說,我們是不是可以放棄在我們現在的生活中所追求的某些目標?比如,是不是休閑的時候一定要到巴黎去?購物的時候是不是一定要買名牌?出門是不是一定要開車?如果這些問題解決了,那么美國式現代化的問題也就解決了。因為美國式現代化最核心的內容,就是不加節制的消費。所以我覺得這是一條不可行的路。連美國人現在也知道,他們必須進行修正了。
澎湃新聞:那么制度層面呢?
孫歌:制度層面,中國必須用自己的方式去尋找和建立最適合中國國情的政治體制和社會秩序。就政治體制來說呢,我覺得現在簡單地說要不要民主,這樣的說法已經沒有任何內容了。不是說我們要民主還是不要民主,而是對于我們來說,我們這個社會最需要的到底是一些什么樣的價值,如何去爭取這些價值的實現。民主僅僅是實現這些價值的一個環節,它是手段不是目標。而且民主的實現,不僅要看制度,還要看制度的實行,以及實行的結果。
我覺得我們現在呢,首先第一個問題是,有可能把美國的政治制度簡化之后理想化。簡化成幾個價值,然后把這幾個價值加以理想化,再來比照我們的社會中現在有什么樣的問題。這種工作我覺得不是沒有意義,但是恐怕起不了什么作用。真實的問題是,我們必須知道我們中國的社會狀況到底是什么?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的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在這個意義上來說,用“現代化”這樣一個方案來要求中國制度的改變,太粗糙。而且它會遮蔽真正的問題所在。
澎湃新聞:您認為真正的問題是什么?討論這個問題的正確方式是?
孫歌:我覺得第一步,輿論界先放下這些框架。第二步,去發現中國社會現在最需要解決的真正的問題是什么。
澎湃新聞:您認為我們打造工具,或者思考價值取向的時候,有哪些思想資源呢?
孫歌:思想資源當然有很多。我們本土的,歷史上流傳下來的一代一代的經典。還有外來的,西方的,以及其他地區的。這些都可以催生有效的知識和思想。
澎湃新聞:您說的這個“轉化”經典的理想的解讀方式,能舉個具體的例子嗎?
孫歌:比如說儒學中談修養。從孔子《論語》,到朱子《四書集注》,再到陽明學講“鄉約”、講“滿街皆圣人”,儒學經典中一直在談個人修養。這些很有名的命題,直接拿到今天來是不是有效呢?這是個問題。實際上無論是孔子朱子王陽明,還是再往后到顧炎武戴震章太炎,一路下來的這些思想家都是在不同的語境中談修養。我們今天所處的語境,在很大程度上都無法和當時的語境直接對接。因此,我們在使用這些傳統的思想資源的時候,就需要思考對于今天的中國人來說,怎樣談論修養才是有效的,而不是一種虛偽的姿態。我們要去想那些思想家在提那些命題的時候,他所針對的時代課題,然后再來思考我們自己所面對的時代課題是什么。比如我們對于發展主義的態度、對于現代化的理解、對于今天的社會政治的期待,和本國傳統的思想資源是不是能夠發生一種斷裂的連接?同樣的,我們面臨的這些問題和西方的政治理論又是怎樣的關系?因為所有的理論都是在特殊語境中產生的。
澎湃新聞:在這當中,中國的知識分子應該扮演怎樣的角色?
孫歌:中國的知識分子應該生產更多的思考媒介。我不愿意說是思考的“資源”,因為“資源”容易被理解成一拿來就可以用。用文字工作的人就用文字來生產媒介。“媒介”是不能拿來用的,它是催化劑。如果能夠讓人們通過知識分子的文字工作找到另外一些想象的通路,找到不同的推進問題的方向,我覺得我們的工作就是有效的。
澎湃新聞:您剛才在會議上也強調了亞非拉的朋友們坐在一起的重要體驗,您之前也寫過文章談論“亞洲”到底意味著什么,也出過書討論《我們為什么要談東亞》。這其中似乎有一種恒久的關心。您為什么會有這類關心?背后的動力是什么?
孫歌:我經歷了幾個階段。最早對這個問題有興趣,是因為我做日本思想史。在日本,近代以來,“亞洲”一直是很重要的議題。有時它被“東亞”取代,有時則是“亞洲”。而很不幸的是,在二戰期間,日本的“亞洲”范疇發展成了“大東亞共榮圈”。所以我最初的研究動機是想知道,除了日本這種最后走上軍國主義道路的“亞洲”理念之外,有沒有其他的方式來談論亞洲。因為我們中國也是亞洲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是我最初的關心。
澎湃新聞:您覺得歐盟的成員國之間相互平等嗎?人類歷史上存在過平等的區域聯合體的先例嗎?
孫歌:歐盟當然不平等。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不平等比平等更容易存在。就像戰爭比和平更容易發生。但問題是如果我們不努力,平等就是不可能的。
澎湃新聞:您怎么看亞投行?
孫歌:我不懂經濟,所以不敢直接評論它的內容。但是中國作為世界經濟格局中的一個主導力量,來推動一些經濟活動,這件事情本身我還是愿意給它正面評價的。因為這個世界不能只有美國一家獨大。我們不希望亞投行成為,當然它也不可能成為,第二個類似華爾街那樣的金融中心,然后用這樣的方式來控制全世界。目前看來亞投行不存在這樣一種可能。
【會議語錄】
? 我這兩天最大的收獲是和非洲的、拉丁美洲的、亞洲的第三世界的兄弟們坐在一起的感覺,我覺得這樣的一種面對面的交流,對我們這里大部分人來說是最寶貴的經驗。因為今后當我去想象馬來西亞、想象非洲的時候,我可以想象這些面孔。這對于一個用文字來工作的人來說,它的意義是非常重大的。因為由此我會覺得那些我沒有去過的地方,離我并不遙遠,我可以用我的生活經驗,用我對我所在的社會的各種感覺和責任去想象他們的,也就是你們的感覺和責任。
? 我們這個會議和萬隆會議是性質完全不同的會議,因為我們是一個紀念萬隆會議的會議,但是我們不是和萬隆會議在同一個層面討論同樣的問題,我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差異。因為萬隆會議是一次國家首腦會議,而我們今天并不代表各自的國家。
? 1955年第三世界的國家代表人民,在整個國際政治格局里是具有正當性的。經過60年不斷的分化、變化、融合、重新的改組,特別是資本的全球化過程,在今天國家代表人民這件事情就不是那么單純了。萬隆會議要傳達的聲音相對來說是非常單純的,是第三世界被壓迫、被剝奪的國家和社會,他們要求自主的權利,要求在不平等的世界上得到尊重。但是今天對我們來說課題已經發生了變化,我們要求的不僅僅是這些,我們要求更為實質性的平等。也許我們從今以后討論世界格局的時候,要暫時擱置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帝國這一類概念,比如我們去討論社會保護,討論饑餓問題與資源破壞問題,等等。
? 關于知識分子定位的問題,我想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昨天中國美院的許江院長講起這么一件事:在中國美院象山校區周圍住著當地的農民,農民們對這個校區有一句很簡潔的評價,說這一片房子“好看不好用”。許江院長也有一個很精辟的評價,說農民看問題比我們知識分子清楚的多。在某種意義上象山校區象征了我們中國知識分子的位置。
? 我記得有一個很年輕的經濟學家,從美國回來以后,說他聽到這樣一個說法:中國改革開放之所以成功,因為中國經濟學家說的所有的話,全都是沒有用的,沒有被政府采納。在這樣一個狀況下,我們如何進行知識生產?
? 在今天這樣的狀況里,資本主義的問題已經不是一個外在于我們生活的獨立對象,它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有時甚至很難被人察覺。如果我們就在資本主義之中,它滲透到我們生活方式的細節里面,我們既是受害者又是共謀者,那么,批判該如何進行?在很多方面,僅僅使用資本主義這個概念是不夠的,這樣的批判僅僅提供了抽象目標,缺少實在的內容。我們需要更有效的批判,從重新界定“發展”開始尋找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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