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誰在記錄抗戰:執掌鏡頭的戰地攝影
無論文字將戰爭描繪得如何血雨腥風、慘絕人寰,有時都不如一張草木狼藉、尸橫遍野的照片來得直觀而震撼。自攝影技術問世以來,每一張迎著紛飛炮火被剎那定格的照片,都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感性方式訴說戰爭的鮮血淋漓,沉默而有力。
1937年末,當步步逼近的戰爭黑云在中國大地此起彼伏地炸裂開時,一股攝影畫報熱潮亦乘勢涌起,八方而來的記者紛紛奔赴前線,在生死一線中用鏡頭捕捉片段,戰地新聞攝影以其鮮活的現場感,成為中國輿論劍指日軍暴行的一柄利器。
《戰事畫刊》與《戰時畫報》引領的“畫報熱”
說起這場“畫報熱”的主戰場,無疑是當時的出版中心上海。從8月13日淞滬抗戰爆發到11月13日上海失守,短短三個月內上海出版了十幾種報道戰事進程的畫報,包括《戰事畫刊》、《戰時畫報》、《抗戰畫報》、《抗日畫報》、《血戰畫報》、《勝利畫報》等等,多為三日刊或五日刊,并在全國發行。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良友圖書公司出版的《戰事畫刊》。良友公司為當時上海出版界之巨擘,旗下刊物眾多,皆以圖像為主。其于1926年創辦的大型圖畫雜志《良友畫報》名噪一時,月銷量達4萬余冊,行銷全球。
戰事甫起,良友公司即迅速做出反應,不僅將社址由北四川路遷到英租界的江西路264號,并將原本于1937年8月出版的《良友畫報》第131期,改為8-11月合刊,還停辦了《電影畫報》、《婦人畫報》等幾種刊物,集中全社精力推出全新的五日刊《戰事畫刊》。
《戰事畫刊》共出十九期,每期二十頁,以新聞照片為主,輔以短訊及連載戰報。雖也報道平漢、綏東、南口、平型關等前線戰況,并出版了第十四期《晉北戰事特輯》,但更多的篇幅主要關注正在上海激烈進行的淞滬抗戰。
在一張張照片無言的暴露中,南市、閘北、江灣、大場……凡日軍洗劫之處無不成碎石瓦礫堆砌的荒土,難民們四處逃竄以求棲身之所,在這一片悲戚的同時,一張張前線戰士持槍扛炮浴血奮戰,后方民眾織衣募款傾情救援的照片又給人以稍許慰藉。
另外一份比較重要的畫報則是中華圖畫公司出版的《戰時畫報》。
該刊系《中華圖畫雜志》的號外,從9月19日至11月19日,基本每隔兩三天就有一本問世,共出20期17本。這份畫報以刊載戰地新聞圖片為主,鏡頭所及,抗戰初期幾場重要戰役,如平津失守、淞滬會戰、忻口會戰的慘烈之景均忠實記錄。每張照片還配以中英文說明,以期向外洋揭露日軍屠戮中華的罪行,此外還有戰爭概述、戰況日志、戰地通訊等文字稿。
尤為值得一提的是,該刊十一、十二期合刊——《晉戰專輯》中,刊出攝影記者沈逸千與八路軍將領林彪、彭雪楓、蕭克的合影,政治部副主任鄧小平頭像照,以及游擊隊黑夜出動的照片,頗為罕見。
然而,隨著11月13日國軍敗退,日軍進駐上海,畫報紛紛被迫停刊,但戰地攝影這一形式卻如星星之火一般在各地傳播開來。漢口的《戰斗畫報》、廣州的《廣東畫報》繼續用圖片控訴日軍的殘暴,同時,上海在沉寂了一段時間后,很快便以美商的名義恢復了畫報的出版,《中國畫報》、《大美畫報》、《遠東畫報》——在艱難時局中成為戰爭浩劫的永久見證。
王小亭:“以一人之力,撐起了一份抗戰畫報”
雖然當時有幾十種畫報在各地陸續出版,但若仔細翻看,供稿的新聞記者卻幾乎是同一群人:方大曾、吳寶基、向慧庵、王小亭、夏曉霞、宗惟賡、何漢章、馬賡伯、蔡述文、焦超、黃寧民、黃劍豪、俞創碩、顧廷鵬、趙定明、沈逸千、席與群、杜鰲、卓世杰……這些戰地攝影記者們忘卻生死、深入前線,仿佛穿梭于地獄與人間的信使,在一次次來回往復中,通過魔力的鏡匣告訴人們煉獄中正在發生什么。而其中最值得大書一筆的無疑是以《日機轟炸下上海南站的兒童》一照名揚國際的王小亭。
王小亭,原名王海升,早年任職于英美煙草公司電影部。1923年,他隨美洲探險團赴內蒙古、新疆,西藏等地考察,歷時兩年多,期間拍攝的部分照片曾以《王海升探險記》為題,發表在《良友畫報》第4期。
1925年,王小亭受萬國新聞通訊社聘請,任該社攝影記者,同年北伐戰爭打響,從此他便活躍于戰地一線。無論是1928年的“五卅”慘案,1930年的“中原大戰”,還是1932年的“一?二八”淞滬抗戰,都能看到他手持相機,頭掛四五個鏡頭,在槍林彈雨中擷取瞬間的身影,并奉獻了《五三濟南慘案畫刊》、《西北戰事真相》等攝影佳作。
“八?一三”淞滬抗戰爆發后,時任美國赫斯特新聞影片公司攝影記者的王小亭,立時奔赴硝煙四起的前線,拍攝了大量照片,多數發表在良友出版的《戰事畫刊》上,其中第十六期《火焰中之上海閘北專號》、第十九期《上海南市淪陷特輯》,幾乎是王小亭的專輯,所以,有人稱贊他是“以一人之力,撐起了一份抗戰畫報”。
而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那張《日機轟炸下上海南站的兒童》。
當時由于上海北站陷于戰火之中,南站成了城市主要的交通樞紐,大批難民集聚于此等待著逃出生天,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冰冷的死神。8月28日,日軍宣稱中國軍隊聚集南市,即于下午2時10分,派2架偵察機引導16架轟炸機竄至南站上空,對這一地區進行轟炸,投彈20余枚,當即炸死難民250余人,炸傷500余人,滬杭鐵路交通樞紐毀于一旦。
轟炸發生后,王小亭第一時間趕赴現場,眼前的慘景觸目驚心:
“鐵軌上、月臺上到處是炸死炸傷的人,斷肢殘體處處皆是,只是由于工作,才使我忘了所看到的東西。我停步裝上片子,看到腳上的鞋子已滿幫是血。我穿過鐵軌,以燃燒著的天橋作背景拍了好幾張全景,這時,看見一個男子從軌道上抱起一個幼孩,把他放在月臺上后,又回去抱另一個受重傷的孩子。孩子的母親已經死在鐵軌上。我在拍攝這幅悲慘的情景時,聽到有架飛機又飛回來了。我迅速對著那個孩子拍完了剩下的幾呎膠片,然后向孩子跑去,想把他帶到安全的地方去,但孩子的父親回來了。”
王小亭是用攝影機拍下這段畫面的,回去后,他從中截取了一個鏡頭洗印成照片,托一艘美國海軍軍艦將這張照片送往馬尼拉,再由飛機轉送至紐約。10月4日,美國最有影響的《生活》雜志在“海外照片”欄目發表了這張照片。這個滿身血污,坐在已成廢墟的火車鐵軌上號啕大哭的孩子,立時博得了美國人民的廣泛同情,并被譽為二戰期間最為經典的攝影作品之一。同時,良友《戰事畫刊》第4期也刊發了一張背景相似的照片,只是還有父親和另一個孩子在場。
戰時攝影服務團
另外特別值得一說的則是一支流動在前線的攝影團隊——戰時攝影服務團,此團實為沈逸千、俞創碩、顧廷鵬三人所組成,俱畢業于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其時風華正茂,報國心切。1935年初,三人即參加“上海美專國難宣傳團”,一面攝影,一面舉行“國難畫展”(內有攝影照片),曾赴西北、華北、蒙邊旅行宣傳達14個月。
“八?一三”事變前夕,三人再次組成“戰時攝影服務團”,趕赴華北和大西北進行攝影采訪,以“戰影團”名義在上海各抗戰畫報上發表新聞照片,回到上海后,還曾于10月15日在青年會舉行“戰時攝影服務團第一屆影展”,《戰時畫報》十四期上曾發表了部分影展作品。
三人中,以沈逸千最為年長,當時已是一位小有名氣的畫家,其西部題材繪畫獨樹一幟,曾于1937年上半年,在上海、南京、杭州巡回舉辦“沈逸千察綏蒙古寫生畫展”,廣受好評。俞創碩和顧廷鵬年紀稍輕,剛嶄露頭角,胸懷一腔熱血。
三人結伴從上海出發,途經南京、北京、石家莊,跟隨戰線的推移一路深入至山西腹地,拍攝了大量照片,包括有《上海北新涇真北路橋》、《南京地區被炸之貧民遺體》、《參加平型關戰役的八路軍軍官》、《八路軍副總司令彭德懷在太原文化界歡迎會中演說》、《晉北我軍之機械化部隊》、《娘子關車站》、《晉北太同公路正面之炮兵陣地》等等。尤其是一系列平型關戰役及八路軍將領相關照片,在國統區各大畫報發表后,成為宣傳八路軍奮勇抗戰的先聲。“戰影團”的活動大約持續至1938年初,其后,三人雖分開活動,仍各自奔赴在戰地前線。殊為可惜的是,1944年,團隊靈魂人物沈逸千在“霧都”重慶神秘失蹤,時年僅36歲。
著名戰地攝影記者羅伯特?卡帕(Robert Capa)曾這樣說過:“照相機本身并不能阻止戰爭,但照相機拍出的照片可以揭露戰爭,阻止戰爭的發展。”1945年,當勝利的號角吹響時,或許也有一份功績歸于那些與前線士兵并肩而戰的攝影記者們,他們用千百張照片真實記錄了戰爭遺落的創傷,并且這些照片一直默默地存在于報刊、雜志、檔案之中,歷時光游走永遠地警醒人們戰爭的可怖。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