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9日，山西省委批準山西省紀委對該省環保廳原黨組書記、廳長劉向東涉嫌嚴重違紀違法展開調查。

        多位知情人士對澎湃新聞（www.6773257.com）透露，劉向東落馬與環保權力尋租密切相關。

        “為環保而生”的自評隱含了劉向東的人生際遇。

        36歲升任副廳級的劉向東，此前在仕途上保持三年一躍的晉升速度。但1994年后，仕途停滯于副廳級，直到2000年才擔任省供銷社一把手，一干又是6年。此時，1955年出生的改革明星已經51歲，青春不再，仕途不前。

        郁郁不得志時，劉向東突然被調任山西省環保局局長。

        2004年全國污染嚴重的118個城市中，污染最重的前三名都在山西，號稱“黑三甲”，2005年增加為前四名。對漫天黑煙、遍地污水的惡劣環境，民怨沸騰。

        身負山西突圍重任，這位“外行”局長以“為職責為后代更為自己”的決心和前所未有的改革魄力，接連推出區域限批、責任考核、環評不通過等制約手段，遏制了地方發展經濟不顧環保的沖動。

        成功改變環保執法困局，劉向東也成為全國聞名的環保明星。2008年，他接連獲得國內和國際上最高的環保榮譽獎項。

        滿載榮譽的劉向東，曾數次傳出“再進一步”的小道消息。但在一次次的好消息中，劉卻在環保系統度過7年。仕途再度停滯。

        其后一切偏離了正常軌道。劉向東上任之初，轄區環保欠賬嚴重者，反而升遷神速。其中太原鋼鐵原董事長陳川平、呂梁市委原書記聶春玉，陽泉原市長白云，相繼升任省委常委，成為他的頂頭上司。

        劉本人也在其后幾年把自己變為資產近億的環保權力尋租者。當初的執法與被執法者殊途同歸，紛紛落馬。

        2013年，劉向東從山西省環保廳廳長位置上離任，轉任山西省委第一巡視組組長。在此次山西反腐大潮之中落馬，在外界看來正是其后期濫用環保權力所致。

        為環保而生，因權力而敗，成為其仕途的注腳。

“環保”富豪牽出

        劉向東落馬涉及多項權力尋租，最直接的原因是作為忻州女商人郎鳳娥環保產業鏈條中的一環，隨著對郎鳳娥的調查而被牽出。

        2006年，郎鳳娥成立了山西藍天環保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藍天公司”）。公開資料顯示，藍天公司在全國最早生產用煤粉作燃料的環保型鍋爐，其煤粉燃盡率高于98%，比傳統鍋爐節能35%以上，同時煙塵污染物的排放都低于國家排放標準。

        高節能和低污染，令藍天公司煤粉鍋爐在節能減排和環保達標的雙重責任考核壓力中大受歡迎。政府部門撥款的密度充分顯示藍天公司煤粉鍋爐受歡迎的程度，“發改委、經信委、環保廳都是給郎鳳娥扶持撥款的常客”，多年來，因為不斷收到上級財政給藍天公司的撥款，忻州市財政局的工作人員對多部門全方位持續支持藍天公司大為感嘆。

        一位忻州市經信委工作人員對澎湃新聞介紹，郎鳳娥正因此而被調查。

        多位與郎鳳娥有過工作交集的忻州市地方干部告訴澎湃新聞，郎鳳娥早在2014年夏天即被監視居住。此后，她在政府部門的一些“老朋友”被帶走調查。

        3月16日，山西省紀委公布，該省經濟和信息化委員會原副主任、省中小企業局原局長胡榮華（副廳級），太原市原副市長薛忠晉(副廳級)，山西省環保廳原總工程師趙義(副廳級)，因涉嫌玩忽職守、受賄犯罪，被檢察機關移送審查起訴；

        3人都曾在工作上與郎鳳娥的環保產業有過交集。薛忠晉在2012年8月調任太原市副市長前，曾任山西省經信委節約能源處處長；彼時，胡榮華已升任省經信委副主任、黨組成員，據該系統內部人士透露，胡是薛忠晉的分管領導。趙義則在山西省發改委先后擔任該委城建環保處處長、資源處處長。

        4月13日，澎湃新聞在忻州市財政局了解到，在調查胡榮華等人受賄案件時，檢察機關曾前往該局經濟建設科調取與撥款相關的文件。胡、薛、趙等在職時撥給郎鳳娥的諸多撥款文件被復印帶走。一位已離職人員向澎湃新聞證實，被調走的文件中，有一筆400萬元的補貼款曾由他經辦，是省經信委撥給藍天公司的節能補貼款。

        澎湃新聞從多方獲悉，胡榮華、薛忠晉、趙義早在2014年11月就已被帶走調查，郎鳳娥也曾因此被帶走配合調查。

        一位藍天員工告訴澎湃新聞，其間，郎鳳娥曾短暫獲得自由，但在2014年年底再次被查。

        春節過后，調查人員再次前往忻州市財政局調取文件，不久后的3月19日，劉向東應聲落馬。

不買煤粉鍋爐不做環評

        被查之前，郎鳳娥曾計劃向忻州市經信部門上報，其煤粉鍋爐年銷售產值為30億。但因數字“太浮夸”被駁回。

        不過，澎湃新聞獲取的藍天公司報價單顯示，其煤粉鍋爐每蒸噸報價31.6萬元；而其網站宣稱，自2006年至今，煤粉鍋爐已售出22000蒸噸，銷售收入將近70億。

        從零到億萬富豪，郎鳳娥只用了15年。

        1990 年代，郎鳳娥還只是忻州市衛生學校的教師，一位年長的同事將自己的兒子介紹給郎鳳娥。嫁給分管鍋爐檢驗的丈夫，徹底改變了郎鳳娥。 “1999年郎鳳娥辭職辦了一個鍋爐廠”， 忻州市一位與郎鳳娥公公舊識的地方干部告訴澎湃新聞。

        最早這個鍋爐廠在諸多競爭對手中苦苦掙扎。一位早年的客戶稱郎鳳娥去各個單位只認一把手，寧愿被下邊辦事的人拖著，也不再多給一點兒回扣。

        2003年，郎鳳娥賺錢后，在豆羅工業園區成立了山西泰爾新型材料有限公司。2007年，山西泰爾新型材料有限公司被省政府確定為“全省首批循環經濟試點企業”，這一試點帶給郎鳳娥的最直接的利益，就是得以入圍山西省力推的“兩區項目”名單。郎因此獲批50多公頃土地，建設了6000蒸噸的煤粉鍋爐生產線，并成立了藍天公司。

        之后數年，郎鳳娥先后成立了北京大邦實創有限公司、忻州潔晉發電有限公司、山西保力節能技術服務等公司，對外宣稱藍天集團。

        “國家政策要支持什么項目，郎鳳娥正好就有什么項目，”在忻州市地方干部看來，“總覺得郎鳳娥有高人指點，決非偶然”。

        2006年6月，藍天公司第一臺煤粉鍋爐試制成功。當年7月25日，國家發改委等八部委聯合印發《關于印發十一五十大重點節能工程實施意見的通知》，其中“采用新型、高效鍋爐房系統替代低效鍋爐、提高鍋爐熱效率”政策要求，讓剛剛試驗成功的藍天公司新型高效節能環保煤粉鍋爐，一出生便風華正茂。

        此后的政策扶持幾乎順理成章。

        2008年3月，山西省環境保護局牽頭，聯合發改委，經委、財政廳、科技廳等5個部門聯合下發了《關于采用新型高效節能環保煤粉鍋爐更新替代低效鍋爐有關問題的通知》，其中，藍天公司以自主創新新型高效節能環保技術被點名推廣 。

        其后在2009年9月21日，山西省發改委、省環保廳聯合制定了《山西省推廣應用新型高效節能環保煤粉鍋爐工程實施意見》，文件中，藍天公司以國際先進水平的國家發明專利，再度得到推廣。

        與普通燃氣鍋爐相比，藍天公司的煤粉鍋爐堪稱天價。

        據忻州市住建局供熱管理處的介紹，燃氣鍋爐每噸的造價約10萬元，然而藍天公司煤粉鍋爐的造價超過30萬元。以忻州師院為例，全院3臺煤粉鍋爐共為50蒸噸，花費1500多萬，財政補貼800萬之后，總價依然比燃氣鍋爐高出200多萬。

        但價格高昂的煤粉鍋爐有其獨特的市場保證，這一保證正是來自于劉向東。只要新建項目中涉及采購鍋爐，環保廳一概要求采用煤粉鍋爐，否則環評很難通過。

        較之趙義與胡榮華的撥款支持，劉向東卡住環評支持郎鳳娥的方式更加直接有力。忻州市供熱公司第二熱源廠在2010年計劃新建第二熱源廠，共安裝4臺80噸的鍋爐。但安裝了2臺硫化鍋爐后，“環評被劉向東卡住，要求上煤粉鍋爐，否則環評無法通過”。忻州市住建局一位官員告訴澎湃新聞，該公司不得不投了3000多萬買了兩臺80蒸噸的煤粉鍋爐。

        在山西省環保廳嚴格“把關”下，藍天公司的煤粉鍋爐一時洛陽紙貴。無法滿足市場需求后，各方開始變通，只要有藍天公司的鍋爐訂單，環評就可以通過。

        時至今日，有些欠賬訂單仍未交貨。據知情人士介紹，隨著郎鳳娥被帶走，有公司開始擔心訂金打了水漂。

無人反對的擴權廳長

        “國際領先水平”、“國家認定企業技術中心”、“國家技術創新示范企業”、 “國家重點節能技術推廣目錄”，如同對藍天公司的財政補貼，藍天頭上的各種光環同樣應有盡有。

        但藍天公司的煤粉鍋爐并非像它頭上的光環那樣完美。

        忻州市供熱公司在環評不過的壓力下，用兩臺80蒸噸的煤粉鍋爐代替了原計劃采購的鍋爐。至今４年過去了，藍天公司的技術人員還不能讓鍋爐運轉。

        “退不掉，用不上，3000多萬的投資打了水漂。”前述忻州住建局官員對澎湃新聞介紹。

        煤粉鍋爐對忻州供熱公司的影響并不止于此。2009年，共有30多臺煤粉鍋爐被用于小區供熱，不料由于供熱溫度過低，引發大量群眾上訪。

        供熱公司經查發現，煤粉鍋爐并不能達到每噸供熱1萬平方米理論水平。經過數年調整，忻州供熱公司將煤粉鍋爐的供熱面積控制在每噸6000平方米左右，供熱方才穩定。

        供熱不理想，運營成本卻因為要使用專供煤粉而畸高。據一位忻州市供熱管理處干部介紹，2014年煤炭價格降到極點，只有每噸300多元，藍天公司的煤粉每噸依然高達800多元，“而且煤粉鍋爐燒過的煤粉粉塵，非常細小，稍有點風就漫天飄揚，鍋爐附近的老百姓非常煩惱”。

        對煤粉鍋爐的各種怨言，環保系統內部要了解更多，一位環保系統人士介紹，“由于要將煤炭輾成細粉，藍天公司在定襄的生產廠地揚塵污染非常嚴重。”

        直到劉向東離開環保廳之后，環保廳在環評時才不再對煤粉鍋爐有強制要求。從2014年開始，甚至默許了一些企業換掉煤粉鍋爐。

        劉向東在任時，無人敢提出反對。

        劉上任前，山西環保局的處境比山西的環境更加惡劣。

        2005年，多家媒體報道，山西隰縣糾正行業不正之風辦公室掛牌保護當地小鐵廠，公開告示，“未經許可任何單位、個人不得進入該特區收費、罰款，檢查”，并附有辦公電話和手機。

        地方發展經濟的強烈意愿之下，各地環保局長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惡劣環境的不滿，最終導致對環保系統不作為的怒火。

        2004年，劉向東的前任山西省環保局長在省人大述職時，由于不滿環境問題不斷惡化，省人大常委和委員們集體對其發難。

        劉向東接受了這個挑戰。

        調任環保局蟄伏半年后，劉向東在2006年8月開始發力，開局便是重罰，要求對煤炭、火電、冶金、化工、焦化、建材、造紙等工業重點污染源限期治理在2008年底前實現達標排放，違法者將追究刑事責任。

        2006年9月初，太鋼、富士康、同煤、海鑫等超大型企業先后收到這位局長的罰單。

        隨后，山西省環保局發文停止違法焦爐眾多的孝義市所有新建項目審批。同年9月26日，省環保局責令襄汾縣將違法建設的35座200立方米以下高爐拆除。

        10月12日，臨汾、大同、陽泉三個污染城市“黑三甲”的市長，收到了劉向東的公開信，全國媒體由此聚焦山西環保。

        壓力之下，三位市長紛紛表態回應，積極改進環境狀況。時任呂梁市委書記聶春玉、市長董洪運因為區域限批，相伴到省環保局拜訪劉向東。

        讓環保執法不力的困局從此成為歷史，也讓每個環保人員挺直了腰桿的劉向東，從此在環保系統建起無人逾越的威望，得到環保干部由衷的尊敬。

        “廳長交待的事情，廳里的人大部分都會連夜趕出來，盡力不拖到第二天。”一位工作人員介紹。直至其落馬之后，對他當年的工作成績，環保廳工作人員依然眾口稱贊。

舉報纏身

        2007年，一年的環境治理效果初顯。連續三年位列全國污染第二名的山西陽泉市，摘掉了黑帽子。陽泉市政府得到了100萬元的環保獎金。

        山西環保的工作成績眾所周知，逆轉山西環境的劉向東本人也成了明星。2008年10月29日，劉向東獲全球公益慈善聯盟最高獎項——金質勛章，成為大陸首個獲此殊榮者。同年，12月16日，獲第五屆中華寶鋼環境獎。

        光環不斷加身，劉向東仕途再進一步的說法開始流傳。然而，一直到其離任，仕途卻一直原地踏步。

        熟悉劉向東的朋友介紹，劉再度犯了當年大膽妄為的老毛病。

        據南方周末報道，在省供銷社期間，劉向東常常會為了哥們義氣，而忽略組織原則。供銷社內部至今還流傳著劉向東在供銷社改制中“收了不少好處”的傳言。其中最有爭議的是，2003年劉向東涉嫌將位于太原火車站對面的凱樂大廈低價賣給一名南方商人。

        澎湃新聞從知情人處了解，在當時黨組會議上，所有與會者都投了反對票，但劉向東卻一意孤行，將大樓出售。其后，房地價格飛升，地處黃金地段的凱樂大廈賤賣的舉報從此一直伴隨著劉向東。

        任職環保廳長后期，對其權力尋租的舉報，開始在坊間流傳，至今還能找到對其舉報的網帖。

        2008年，國家環保總局“升格”為環保部，次年5月，劉向東也從此前的山西省環保局局長調整為山西省環保廳廳長。

        但隨著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剛剛把執法力度提起來的環保系統，卻因為經濟下滑企業主動關停，失去了執法的對象。

        劉向東在接受電視媒體采訪時，曾直言回應環保部門對違規項目監管不力問題：“這個貓呢，是地方政府養的，能不能捉耗子，捉幾只是由政府部門說了算，不是環保部門說了算。”或許這一心態令劉把環保權力變現。

        環保明星劉向東轉而成為環保權力的尋租者。多位知情人士告訴澎湃新聞，劉被帶走調查時，有關部門在其家中搜出近億元的財物。

與情人同居

        澎湃新聞此前報道，隨著劉向東的落馬，一個資金體量高達8.5億元的“污染源自動監控中心”進入公眾視野。

        山西省環保局2008年3月3日在其官網上轉載的消息稱，“我省創新環境管理手段，總投資8.5億多元，全國第一個‘監控合一’的省級污染源自動監控中心日前在我省建成并投入使用，這徹底改變了在線監控只監不控的尷尬局面。”

        負責建設這一項目的正是劉向東的好友李緯。有消息稱李緯的父親亦是山西一名廳級干部，李緯與劉向東是兒時故交。2014年夏天郎鳳娥被調查期間，李緯亦被同時調查。

        劉向東的私生活亦不能脫俗。

        一位知情人士透露，劉與妻子長期分居，數年來兩人僅在兒子婚禮上有過一次共同露面。

        而私下與劉同居的，則是一位東北女子。為出入方便，劉向東從不用環保廳配備的公車，而是開著自己的普通轎車出入兩人居住的小區中。

        一般情況，劉向東只讓司機送到省環保廳附近的飯店門口，而后自己開車回小區，上班時則再將車停在飯店門口，步行至單位。碰到下屬上班，劉向東便以步行愛好者自居。

        事實上，劉向東與情人同居的傳聞，早已在山西省環保廳內部傳遍。

        在他沉迷于情人和權力變現之時，從媒體面前的環保英雄，變成了網上舉報的“腐敗分子”，涉嫌違規提拔手下干部、在重點項目中權力尋租等。

        2013年，面臨退休且升遷無望的劉向東，轉任省委巡視組組長一職。

        最終，劉向東在此位置上落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