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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知識︱蠶種何以西傳,絲綢路上的“東國”公主
絲綢之路近來成了一個熱門的話題。所謂絲綢之路,指的是古代起始于中國,向西延伸,連接中亞、西亞、歐洲,乃至于東非的商路。這些商路,最早主要是陸路,后來也包括海路,于是又被分別稱為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
不過,把這些商路統稱為絲綢之路,其實很晚。19世紀70年代,德國的地理學家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最早提出“絲綢之路”一名。這個名稱一經提出,就被廣泛接受。因為古代在這些商路上貿易的商品,絲綢確實占了很大一部分,把這些商路稱作絲綢之路,不僅恰如其分,而且確實能突出古代中國與其他國家或地區物質文化交流的一大特色。只是中國與西方之間的這些商路,早就存在,至少已經有兩千多年的歷史,過去沒有被稱作絲綢之路而已。
絲就長在樹上,歐洲博學者的想象
發明養蠶和制作絲綢的技藝,是古代中國對于人類文明的一大貢獻。絲綢在中國生產出來,源源不斷地輸出到其他的國家或者地區。絲綢的生產,包括幾個最重要的環節,首先是養蠶,其次是繅絲,再是織成絲綢,中間還包括染色,或者加入一些特殊的工藝,例如織花、壓花等等。其中,養蠶是第一步。在中國,傳說中最早養蠶的是嫘祖。歷史上嫘祖是不是實有其人,仍有爭議。養蠶、繅絲和紡織絲綢,作為一套完整的生產技術,前后發展,會有一個過程,很難說是某一個人的發明。但對于我們中國人來說,嫘祖確實是中國最早養蠶繅絲的代表人物。嫘祖是中國人,嫘祖的傳說,不僅是我們對祖先的一種追思和紀念,也代表了古代中國對人類文明的貢獻。
嫘祖養蠶有意思的是,歐洲人最早并不知道絲綢是怎么生產出來的。當歐洲人見到如此精美華麗的絲綢,又知道這是來自遙遠東方的中國的時候,對于絲綢的來歷不禁生出一些奇異的猜想。
公元初,羅馬最博學的學者普林尼(Pliny “the Elder”,Gaius Plinius Secundus,23-79年),在他堪稱百科全書式的著作《自然史》(Naturalis Historia)中專門講到過絲和絲綢。普林尼把中國稱作“賽里斯”(Seres)。他說,在“賽里斯”,絲就生長在樹上,人們把絲從樹葉上取下,經過漂洗,再紡織成絲綢,然后再經過幾萬里艱辛的路途,最后才運到羅馬。到了羅馬,絲綢的價值倍增,成為羅馬貴族們最豪華最珍貴的衣料。
很長一段時間,歐洲人都不知道,絲綢從蠶絲而來,更不知道還有養蠶繅絲一說。“賽里斯”這個詞,拉丁語的意思就是“絲”。兩千多年前,在西方人的眼里,中國就是絲之國。
絲綢路上的“文成公主”:東國公主和蠶種西傳
但在亞洲,情形則不大一樣。從中國發端的絲綢之路,首先連接到周邊的地區,有關養蠶和織造絲綢的知識和技術,不需要很久,就有可能傳到這些地區和國家。
玄奘《大唐西域記》卷十二講到瞿薩旦那國,其中一段,就提到一個與蠶和蠶種相關的故事:
王城東南五六里,有麻射僧伽藍,此國先王妃所立也。昔者此國未知桑蠶,聞東國有也,命使以求。時東國君秘而不賜,嚴敕關防,無令桑蠶種出也。瞿薩旦那王乃卑辭下禮,求婚東國。國君有懷遠之志,遂允其請。
“瞿薩旦那”是梵文Gostana的音譯。“瞿薩旦那”的意思,玄奘解釋是“地乳”。瞿薩旦那國即今天新疆的和田,古代又稱于闐。瞿薩旦那的王城確切地在今天的什么地方,做考古研究的學者之間有一些爭議,不同的學者指定在不同的地方。一種說法是在今和田城西約十公里處的約特干遺址,另一種說法是在今和田城北邊約二十公里處的阿克斯比爾古城。僧伽藍的意思是佛寺,麻射僧伽藍即麻射寺。“麻射”一名,藏語文獻中可以找到一個對應的詞Ma-za。
玄奘在故事里講,瞿薩旦那國這個地方,先前不知道養蠶,聽說“東國”有桑蠶,于是派了使節去求取。可是東國的君主不愿意讓蠶種傳出國外,為此還下達了嚴格的命令,禁止任何人把蠶種帶出國。瞿薩旦那王只好另想辦法,他準備了禮品,用恭順的言辭,請求東國君主把公主下嫁給自己。東國君主為了籠絡瞿薩旦那王,就答應了后者的請求:
瞿薩旦那王命使迎婦,而誡曰:“爾致辭東國君女,我國素無絲綿桑蠶之種,可以持來,自為裳服。”女聞其言,密求其種,以桑蠶之子置帽絮中。
蠶種西傳木板畫局部——東國公主于是瞿薩旦那王派出使節,到東國迎娶公主。瞿薩旦那王讓迎親的使節告訴公主,瞿薩旦那國沒有絲綿,更沒有蠶種,請公主把蠶種帶來,以后才好自己制作衣裳。東國公主聽了這話,悄悄地在帽子的絲絮中藏放了一些蠶卵。這樣做了以后,公主出嫁的隊伍就出城了:
既至關防,主者遍索,唯王女帽不敢以驗。遂入瞿薩旦那國,止麻射伽藍故地。方備儀禮,奉迎入宮。以桑蠶種,留于此地。陽春告始,乃植其桑。蠶月既臨,復事采養。初至也,尚以雜葉飼之,自時厥后,桑樹連陰。
隊伍到了城門關,守城的官員一一檢查,所有的地方都檢查完了,只有公主的帽子不敢查驗。于是蠶種就被帶到了瞿薩旦那國,先放置在麻射僧伽藍,然后經過一番儀式,迎請到王宮。于是瞿薩旦那國從此有了蠶種。到了春天,人們種上了桑樹,桑樹漸漸生長。養蠶的季節來臨之時,人們又養上了蠶。只是最初時桑樹不多,也用過一些其他的樹葉喂養桑蠶,后來桑樹多了,連成了一片樹林。這個時候,公主——現在已經成為王妃——下達了命令,不準傷害桑蠶:
王妃乃刻石為制,不令傷殺。蠶蛾飛盡,乃得治繭。敢有犯違,明神不佑。遂為先蠶建此伽藍。數株枯桑,云是本種之樹也。故今此國有蠶不殺。竊有取絲者,來年輒不宜蠶。
王妃的命令,刻在石碑上,成為制度,不讓任何人傷害桑蠶。只有在蠶蛾飛盡,才可以處理蠶繭。如果違反,神不保佑。王妃為這些最早的蠶種修建了一座寺廟,就是麻射僧伽藍。最早的那幾棵桑樹已經枯萎。因此,在瞿薩旦那國,是不殺蠶蟲的。如果有人偷著從有蛾的蠶繭取絲,來年的蠶就養不好。
斯坦因的考古發現:千年以后的西域神話
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歷史上蠶種以及養殖桑蠶的技術什么時候傳到西方,怎么傳到西方,從來沒有確切的記載。玄奘所講,雖然只是故事,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蠶種西傳中的某些事實。古代東西方之間的絲綢貿易,獲利甚大,“東國”方面,因此不愿意養蠶、繅絲和織造絲綢的技術外傳,這也可以想象。但人類歷史上的事都是一樣,到了最后,先進的技術總是會通過某種途徑傳到世界的各個地方。
記載這個故事的,不僅是玄奘的書。《新唐書?西域傳》有一節專門講于闐國,在介紹了于闐國的一般情況后,也講到這件事:
(于闐國)初無桑蠶,丐鄰國,不肯出,其王即求婚,許之。將迎,乃告曰:“國無帛,可持蠶自為衣。”女聞,置蠶帽絮中,關守不敢驗,自是始有蠶。女刻石約無殺蠶,蛾飛盡得治繭。
不過,從《新唐書》編撰的時間看,這一段話,很有可能就是根據玄奘的書改寫而來。二者之間最值得注意的不同之處是,《大唐西域記》中講的是“東國”,而《新唐書》里則說是“鄰國”。
這個故事,同樣也記載在藏文的佛教經典中。藏文丹珠爾中有一部書,名稱是《于闐國授記》(Li'i yul lung bstan pa),書中也講了類似的故事,只是情節稍有不同。和田地區與西藏相鄰,西藏的佛教,在早期階段接受過和田佛教不小的影響。藏文佛教文獻中講到和田,保留了有關和田歷史的一些資料,也是很自然的事。
不僅如此,在和田,與蠶種西傳的故事相關的,還有考古的發現。
丹丹烏里克斯坦因編號為DVI的佛寺遺址20世紀之初,匈牙利裔的英國探險家斯坦因來到和田,做廣泛的考古調查。斯坦因深入到和田東邊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在當地人稱作丹丹烏里克(Dandan-Uiliq)的地方,發現一大片古代居民的遺址。斯坦因在這處遺址發掘出大量古代的物品,有佛像和神像,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來自一處佛寺的木板畫。
木板畫中有一幅畫的正是蠶種西傳的故事。畫上有四位人物,三位是女子,一位看起來像男子。從左邊數的第二位女子在畫面上最為顯著。她戴一頂很大的頭冠,頭冠上滿綴珠寶,身份看起來非同一般。從左邊數的第一位女子則左手高舉,指著她左邊的這位頭戴寶冠、身份顯貴的女子,似乎在說,這寶冠中有什么東西。她的右手下垂,手臂里還挎著好像是一只竹籃。畫的最右邊,也是一位女子,坐在一架織機旁,手執紡織工具,織機上布滿經線。她的后邊,似乎也還有其他紡織的器具。在她與頭戴寶冠的女子之間,則坐著一位男子模樣的人,頭有光環,四只手臂。男子跏趺而坐,四只手中,一只手平置,三只手各執一件器物,看起來有些像剪刀、紡錘和錐子。
蠶種西傳木板畫這位頭戴寶冠的女子,顯然就是玄奘所講故事中的“東國公主”。手指公主寶冠的女子,應該是公主的隨從或者侍女。最右邊的女子,正在紡織,可以認為是織女。那位男子,頭有光環,身有四臂,則是一位天神。從手執的器物看,這位天神主管或保護的,應該就是桑蠶與紡織。
這一幅畫,畫中人物的形象和所有的裝飾,除了那位男子,都與玄奘講到的故事配合無間。斯坦因因此很快就做出判斷,認為畫的內容,講的就是東國公主與蠶種西傳的故事。木板畫的年代,至少在千年以上,畫的發現,用實物證明,玄奘講的,確實是當年一個廣泛流傳的故事。在和田北面的一處古廟的遺址,斯坦因還發現過一幅與木板畫中的那位四臂天神類似的壁畫,畫面上也是一位四臂的天神,手中所執的器物也有錐子和剪刀。斯坦因認為,這里畫的,也是西域神話中的蠶神。
和田出土的四臂蠶神像,手持織機的筬和梭。謎一般的東國公主:“東國”在哪?
這位公主,來自“東國”,“東國”究竟是哪一個國家,是中原的國家嗎?玄奘沒有講得很明白。大概故事原來就是這樣講,玄奘不過是重新敘述了一遍而已。就整個中國而言,漢族人最早發明了養蠶、繅絲和紡織絲綢技術,但在漢文文獻中,對于蠶種西傳的過程,沒有更多的記載,也沒有類似的故事。
對于和田的人而言,和田以東的國家都可以是“東國”。在今天的新疆地區,和田以東,古代曾經有過大大小小不少的國家。這些國家,不同時期由不同的民族或族群所建立,它們都可能是“東國”。即使我們把故事坐實,也很難說“東國”究竟是哪一個國家,也許是古代的樓蘭,也許是古代的吐魯番。
不過,故事就是故事,無論如何,故事中要說明的一點很清楚,養蠶和紡織絲綢的技術從和田東方的某個國家傳來,如果追溯到最后,這個國家指的一定是今天中國的中原地區。蠶種西傳的故事發生在和田,也并非偶然。因為古代的和田或者說瞿薩旦那國,自古以來都是古代絲綢之路上的一個重要的國家。東西方之間的商貿往來,無論對于哪一個方向而言,和田都是一個關鍵的地點。養蠶和織造絲綢的技術傳到和田后,到了玄奘的時代,和田不僅“桑樹連陰”,而且當地人“工紡績絁紬”。“絁紬”是古代的異體字,寫成簡體字就是“絲綢”。和田出產優質的絲綢,到今天還是如此。
但玄奘講的故事中有一個細節,似乎需要說明一下,這個細節往往被人忽視。玄奘講,“蠶蛾飛盡,乃得治繭”。了解養蠶繅絲過程的人都知道,如果蠶蛾從繭中飛出,蠶繭的質量就要大打折扣。出過蠶蛾的蠶繭,不是不能繅絲,但難以繅出好絲。或許玄奘當時聽到的故事就是如此,或許這只是和田佛教徒的一種說法,他們希望在繅絲過程中盡量保全蠶蟲的生命。或許在當時的和田,人們養蠶繅絲,確實就只用出過蠶蛾的蠶繭。當然,真要這樣做,也不是不可能。
無論這中間究竟是怎樣一個情形,在他的偉大著作《大唐西域記》里,玄奘仍然為我們講述了這樣一個動聽的傳說,一個已經在古老的絲綢之路上流傳了至少一千多年的傳說。
(本文轉自《文史知識》2015年第4期,原題為《東國公主與蠶種西傳:一個絲綢之路上的傳說》,標題及小標題為編者所擬。“文史知識”微信公眾號:wszs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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