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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考古百年 | 夏鼐:長沙近郊古墓發掘記略
夏鼐先生(1910年2月7日—1985年6月19日),是中國考古學的奠基人之一。本文為夏鼐先生于1951年長沙發掘之后所作的長沙近郊古墓發掘記略。
湖南長沙市的近郊是古代的墓葬區域,新中國成立前古墓被盜掘的很多。新中國成立后,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為了搶救文物,1951年遣派包括夏鼐先生在內的發掘團到長沙工作。從1951年10月至次年2月,歷時3月,卻是江南第一次規模較大的正式考古發掘。
夏鼐
湖南長沙市的近郊,南北東三面,都是古代的墓葬區域。近二十年來,這些古墓被盜掘的很多,總計當已達千數以上。許多出土品都經過了古董商人,流入美帝及日帝的手中去。戰前美帝還派人駐在長沙購買盜運出國。這實是我國文化遺產的大損失。新中國成立后,長沙近郊進行建筑工程,在造屋平土及燒磚取泥的過程中,又時常發現古墓。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為了搶救文物,1951年遣派發掘團到長沙工作。10月18日開工,至次年2月7日發掘工作才全部結束,一共做了三個多月。工作人員有考古所夏鼐、安志敏、石興邦、王伯洪、王仲殊、陳公柔、鐘少林七人,南京博物院宋伯胤、王文林二人。又湖南博物館館員程鶴軒也參加了一個時期。工作中,蒙湖南省人民政府、長沙市人民政府、湖南文管會和省立博物館籌備處等多方協助,是我們所要深加感謝的。
一、工作的范圍
這次長沙發掘的地點,一共四處:(一)城北的伍家嶺;(二)小吳門外的陳家大山,包括袁家嶺;(三)城東五里牌的楊家山,包括徐家灣;(四)瀏陽門外的識字嶺(圖一)。這四個墓地都是在小丘陵上。這些丘陵的表面是厚約一公尺的松軟的紅壤,下面便是堅硬的帶有斑塊的紅土。在地史上,這紅土層相當于華北的泥河灣或周口店的堆積層。古代的填墓,都打破了表面的紅壤,掘入紅土層中?,F在平土造屋或取土燒磚的過程中,表面的紅壤被移去后,墓口便顯露出來了。因為墓中的填土和四圍的紅土層,色澤和質地都不相同,很容易識別;所以一露出來后便多遭盜掘了。
圖一 長沙近郊古墓群的簡圖
這四個墓地,不僅地形和土壤相類似;便是墓葬的主要時代,也是大致相近的。在我們所掘開的162墓中(伍家嶺73,陳家大山25,楊家山7,識字嶺57),戰國到西漢時期的共136墓,占全數84%?,F在將四處發掘的收獲,合并起來做報道。
二、戰國時代的楚墓
早期的墓葬是屬于戰國時代的。墓室作長方形,深度有達8-9公尺者。常有斜坡式的墓道。地面上有時覆以土冢。墓室的大小,普通是2.3-3.0公尺長,1-2公尺寬。我們所掘的最大的一墓,長5公尺,寬4.2公尺。楚墓大多是木槨墓,槨木保存的程度不一樣,有些只剩下放置枕木的槽溝的痕跡,木質已完全腐朽不見,有些槨木保存得非常完整,盜掘者須用鋸或斧把槨蓋的木板切一缺口后才能進去。保存良好的原因,是由于木槨的上下及四周,都有幾公寸厚的不滲水的白膏泥。(有人以為是蜃灰,但經化學分析,知道即地質學上的粘土,并非是蜃灰。)木棺放置于木槨的中間,棺槨之間,留有空隙,以便放置殉葬品(圖二)。因為長沙的土壤帶酸性的關系,古墓中的尸骨幾乎都己銷蝕無留;但在棺木保存完整的楚墓中,不但尸骨尚存,連頭發也保存完好。棺中的殉葬品有玉璧等。尸身的底下,有時裱以鏤花的木板。木棺作長方形,內涂朱漆,外涂灰黑色油漆。外面在未上漆以前,還纏繞幾道布帛(圖三)。
圖二 戰國楚墓的木槨及木棺(在五里牌)
圖三 完整的戰國漆棺
楚墓的殉葬品,有陶器、銅器、漆器、木器等。陶器和銅制容器,以鼎、壺、敦為最普通。小墓中至少也有這三種陶器各一件(圖四)。鼎是高足的,和壽縣楚墓出土的鐈鼎相似。敦作圓球形,有三腳,蓋上也有可作足用的三鈕,可以倒置。鼎盛肉食,壺盛酒漿,敦盛黍稷,都是日常所需要的陶器。我們1950年在平原省輝縣所發掘的戰國墓中,最普通的殉葬陶器是鼎、壺及細把豆(見科學通報2卷2期147頁)。豆是盛“菹醢”用的,在長沙發現不多。兩處所出的互相比較,都有鼎和壺,僅形狀稍有差別。又長沙的敦相當于輝縣的豆,或由于兩處老百姓的日常食品不同,所以采用不同的容器。
圖四 長沙戰國時小墓所出的普通陶器
楚墓規模較大的,常有銅兵器如戈、矛、劍、箭和涂漆的弓,使人想起楚辭中的“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保ā毒鸥琛分械摹秶鴼憽罚┛梢姵说暮梦?。戈矛的涂漆的柄,有時也仍保存。柄的下端有銅鐏,漆器有耳杯、劍鞘等。木器除了前面所說的雕花木板之外,有木梳、木俑等。其中以木俑為最可珍貴,多以墨畫眉目,男俑朱唇有髭,衣緣皆繪有花紋,胸前有墨書文字(圖五)。有些木俑的身上穿著用絹做成的衣服。這些木偶使我們可以看到當時楚人的形貌和衣飾。又有銅鏡,質薄,三弦文鼻鈕,有很工細的蟠龍紋或羽狀紋(圖六)。絲帶及有花紋的殘絹也有發現。并且發現了37根有字的殘竹筒,文字多不可識。但其中亦有可識的如“金戈八”及“鼎八”之類,大概是記錄殉葬物的品名和件數。這些是現存的最古的竹簡(圖七)。
圖五 戰國楚墓的木俑
圖六 長沙出土的戰國式銅鏡
圖七 長沙出土的戰國竹簡及西漢木簡
有幾座墓大概是秦墓。楚頃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秦將白起把楚國的郢都攻破,取洞庭、五都(渚)、江南,楚國君臣逃到陳城去。長沙大概是這時候入秦。我們發現了好幾座墓,有印以“呈爰(郢鍰)”或“兩”字的泥板,當為楚的貨幣;但同墓中又出有泥半兩錢,可知已采用嬴秦的錢幣。在戰國楚墓中,我們僅發現過銅的蟻鼻錢。就陶器而論,這些秦墓中出土方壺(鈁)之類,也表示是荊楚到西漢的過渡期間。
三、西漢長沙王國的墓葬
漢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封吳芮為長沙王。文帝時,無子國除。景帝二年(公元前155年)又封庶子劉發為長沙王,累代繼承,直至王莽時始絕。長沙成了王國的都城后,更為繁盛起來了。近郊的西漢墓葬,一般而論,較之戰國楚墓,規模更為偉大,殉葬品更為豐富。西漢墓穴上的土冢頗大。墓道常作階級式的,近墓室處常稍放寬。普通墓穴,長約3-5公尺,寬約2.5-3.5公尺,較一般楚墓為大。但以有高冢的關系,墓穴深度反是較淺,通常僅三公尺左右。除了大墓仍用一薄層的白膏泥包圍木槨之外,通常漢墓都沒有白膏泥,因之它們的木槨都已朽腐,只在墓底中間遺留兩道放置枕木用的槽溝,和墓穴邊沿遺留著用以插立巨型木柱的方穴。這次我們所掘的西漢墓葬,僅有兩座大墓內木槨保存比較良好,但也只有平鋪墓底的地板及其下的枕木保存較佳,槨蓋早已腐朽無跡,四壁豎立著的木材也僅剩留近底處一端的殘塊而已。
這兩座木槨墓中較大的一座(第401號),是在楊家山北的徐家灣,大概是長沙王室的墓葬。土冢高出地面五公尺余,直徑二十多公尺,墓道向北,墓穴深度離地面8.8公尺,底部是長達21公尺,寬度前半13.7公尺,后半11.1公尺。后半是主室,室中是一個長10.8公尺寬6.8公尺的木槨,放置木棺和重要的殉葬品。前半分做兩室,貯藏陶器等??上н@墓已被盜過好幾次??墒侨允S嘤幸粔K重約250公分的金餅(等于漢代一斤),和二百余塊鉛錠子;此外有帶灰褐色薄釉方格紋陶器、銅舖首、銅鐘、陶灶、漆耳杯、漆盒、五銖錢等。漆器殘片中有寫上銘文“楊主家般”(盤)四字的,和毗鄰的被盜掘過的長沙王后冢中所出的漆盤上“楊主家般今長沙王后家般”銘文的字體,完全相同,知道是屬于同一家族。(長沙王后冢已被盜一空,出土物有些在湖南文管會。)這墓中又出一根木簡,上有隸書“被絳函”三字(圖七)。這是江南第一次發現的漢簡。
另一木槨大墓是在伍家嶺(第203號墓)。這墓的主室也曾被盜掘過。墓穴長11公尺,寬4.4公尺,離現存地面約5公尺(圖八)。原有土冢,已被削平。墓穴后半是主室,棺木已被毀壞。主室出土物有銅鏡、銅博山爐、銅鼎及銅豆殘片、漆案、漆耳杯、漆奩、陶罐、陶鼎、滑石壺、泥餅金等。有幾個漆耳杯的底部刻劃有一“賈”字,大概是墓主的姓氏。前室較主室為低,是作貯藏室使用的,幸而未經盜過。這前室里用木板分隔作南北兩半。北半出了大批完整的陶器(圖九)。這些陶器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帶有灰褐色薄釉、印有方格紋的硬胎陶罐;一類是質地較軟、外表面包以銀箔(?)、上繪黑色花紋的陶壺、陶鈁、陶鼎和陶灶。有幾個陶罐口上加以木蓋,罐旁又發現有木制封泥匣,匣上墨書“魚鲊一斛”等字。這些是標識罐中所盛的東西,原來當縛在罐口,因為縛繩朽腐掉了下來。又有木車模型一件,木俑三十余件和馬俑殘件。南半有木車模型三件、木船模型一件、木俑三十余件、馬俑殘片數件等。這木船長達1.3公尺,上有船艙,艙房之前有十六把小木槳,分置兩側,船尾有一長槳。木車的模型,雙轅長1.06公尺,車高連傘蓋達0.7公尺。車輪有十六輻條,車廂兩側及前面圍以欄桿,現在經過整理研究后,已依原來尺寸加以復原。這車可以和我們1950年在輝縣所掘的戰國木車做比較(見科學通報2卷3期250頁)。這些古代交通工具的發現,對于我國物質文化的發展史,供給了最珍貴的材料。
圖八 長沙伍家嶺西漢木槨墓(第203號)
圖九 伍家嶺第203墓地下貯藏室中的陶器
其他的西漢墓中,也發現了許多的殉葬品。銅的五銖錢以外,還有泥五銖、泥半兩錢及泥餅金,一發現便是一大堆。這時已是鐵器全盛時代,長鐵劍及鐵刀,代替了銅短劍及銅戈矛。鐵劍有時附有玉璏(劍柄上的衛手)、玉璲(昭文帶),便是漢書匈奴傳所謂“玉具劍”。玉器有玉璧、玉瑱及蟬形的玉琀。環壁以滑石制的居多,一個墓中時常發現幾個石壁,花紋多作圈飾,是由穀文變化過來的。相鄰各圈連以直線,形成了菱形空格的網紋。這時候的銅鏡較戰國式的鏡子為厚;鼻鈕多作半球形;鏡背面除花紋外,常有銘文一道。最普通的銘辭是“內清以昭明,光象夫日月……”。銅制容器如壺、鼎、洗、鐙、鍑(鍪)之類,也都有發現。其中一器有隸書銘文“時文仲銅鍪容二升重六斤二兩黃能元年十月丙辰治”,知道這是公元前49年的制品。陶罐發現最多,其次為陶鼎、陶鈁、陶壺、博山爐、瓦灶等。此外我們也曾發現銅印、滑石制容器、瑪瑙珠子等。
到了東漢時代,磚墓盛行,用有幾何花紋的墓磚,砌成墓室,長沙東漢的磚墓也很多。但是在我們所做的四處中,僅清理了八座漢代磚墓,都已被盜掘過;其中有幾座已是空無一物,其余幾座也僅剩不多的幾件殉葬品。陶器除容器之外,還有陶屋、陶豕圈及陶倉之類,有些是紅色陶胎,外加綠色的釉彩。墓中出有藍色半透明的玻璃佩管等。這些磚墓時常堆砌在戰國或西漢的土冢中,墓底便在冢內原來地面上,有時壓住了戰國或西漢的墓穴。
四、長沙的史前遺存
我們在楊家山北的五里牌發掘戰國的楚墓時,注意到墓穴中填土是夾雜石器和陶片的灰土,大概是附近的史前遺址中移來填塞的。我們便將這些陶片和石器檢出來,并且在附近找尋史前遺址;結果雖是未曾找到,但是我們確信這墓的附近必定有一個史前遺址,可能是已被破壞無余了。
關于湖南的史前文化,我們所知道的幾等于零。我們初到長沙時,曾在湖南文管會看到幾件由澧縣送來的新石器(有孔石斧及小石錛),聽說是當地離城十里的鐵坑出土的。又看到一件小石錛,聽說是長沙近郊的漢墓中出土的,可能也出于填土中,似乎不會是漢時殉葬品。
這次五里牌出土的陶片和石器(圖十)數量雖不多,但陶片頗具特征。最可注意的是一種硬陶,作青灰色,表面壓印有回字格紋、編織紋等。也有夾砂的粗陶,有鬲腿和鼎腿。石器是小石斧和菱形的箭鏃。這些遺物,和江西樟樹鎮的新石器遺址所出的,最為相近(見科學通報1卷7期477-484頁)。江浙一帶的史前晚期幾何紋陶(所謂“吳越文化”)、福建武平及福州橫嶼、廣東的海豐陸豐及香港附近等的史前文化中幾何紋陶片,也是屬于這一系統的。由于這次的發現,使我們對于長沙古文化的了解,由戰國時代更上推到史前的新石器時代了。
圖十 長沙所出土的新石器時代的陶片及石器
我們這次長沙的發掘,是江南第一次規模較大的正式考古發掘。雖僅工作了三個多月,但對于長沙的古代物質文化,增加了不少的新材料,使我們對之有更深的了解。發掘團的工作人數雖不少,但是配合長沙的建設工作,有時仍感覺到力量單薄,不夠應付。這使我們深感到考古事業在人民自己的國家里,在人民政府的愛護和關懷下,是有無限發展的光明前途。同時也感覺到我們自己的責任的重大,要用十二分的努力,才能負得起人民所交給我們的任務。
(本文轉載自中國文物報“文博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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