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訪談 | 趙一凡:農耕與游牧,兩個中國
本文為趙一凡先生與澎湃新聞對談第二篇,第一篇請點擊下方“繼續閱讀”。
拉鐵摩爾:農耕與游牧
澎湃新聞:我奇怪,杰佛遜總統派出的那支探險隊,何以長驅直入,橫貫北美大陸?
趙一凡:這也是我琢磨的問題。這支陸軍探險隊只有45人,但裝備精良,訓練有素。領隊劉易斯上尉,做過總統秘書。副官克拉克少尉,則是野戰老兵、測繪能手。美國國會撥款2500美元,要求探險隊一路測繪山川、勘探礦產、評估土地價值、搜集動植物標本,還要標記印第安部落,尋找流向太平洋的航道!由于任務太繁瑣,探險隊走走停停,費時28個月,往返繞行12000公里。途中最大的風險,是有一支印第安土著,受西班牙人挑唆,企圖半道截殺。但因劉易斯善交朋友,指揮有方,所以一路逢兇化吉,未遇血戰,只有一名士兵患闌尾炎死了。另外探險隊為了過冬,曾在密蘇里建起一座木石堡壘。到達太平洋沿岸,又建一座簡陋哨卡,升起國旗,象征美國人從此占領了西海岸。
澎湃新聞:哇塞!他們真是如入無人之境!
趙一凡:杰佛遜總統這一策劃,成就了美國史上最偉大的軍事冒險。相比于張騫使團,它卻晚了近2000年,而且太順利,好似一次童子軍出游。張騫第一輪出使,就歷時13年,踏勘西域36國,途中一再被匈奴追殺、囚禁。他帶領的大漢使團,原有140余人,當他逃回長安時,身邊只剩一名老仆。再拿杰佛遜比照漢武帝。張騫向武帝報告西域情況,說到一種汗血寶馬。武帝急于打敗匈奴,就派人去大宛國買馬。不料漢使被殺、黃金被劫,武帝怒遣李廣利出征。第一次派出6千騎兵,大批輜重,從敦煌跋涉至大宛,就是今天的土庫曼斯坦。由于缺糧斷水,途中兵馬損失過半。而后攻城不下,漢軍被迫撤退,僅余幾百人生還。武帝志在必得,又舉全國之力,發精兵6萬,校尉50名,調集各地民夫、罪犯及惡少20萬人,牛馬13萬頭,全線轉運糧草、鑿取水源。李廣利二次出征,一路耀武揚威,攻城拔寨,終于攝服西域諸國,擄得寶馬3000多匹。
澎湃新聞:以上故事,耳熟能詳,但經趙老師一比照,感受大不同。從中我聽出一層深意,即自古就有兩個中國:一個農耕、一個游牧,二者對峙,勝負難料。美國西進運動,則是歐洲工業文明,在北美大陸的一次強勢擴張。劉易斯探險隊兵力單薄,可相比那些淳樸土著,他們畢竟精明強悍,武裝到牙齒。
趙一凡:你這番見識,足夠去寫博士論文了。
澎湃新聞:趙老師夸我,我要再接再厲。既然中美西部大相異趣,你又從中得出什么結論?歷時3年的考察,會怎樣影響你寫《中國與美國》?
趙一凡:結論1,中美兩個西部,功能截然相反:一個制約發展,像是緊身衣,一個激活生機,好比輸血泵。中國西部自古象征貧窮與戰亂、荒蠻與封閉。你說它是近代中國落后挨打的根源,亦不為過。美國西部從一開始,就是發家致富的處女地,后來變作火車頭,又牽引這個墾荒民族,一路奔向超級大國。這是上天的特別眷顧么? 恐怕不盡然。套一句中國老話,美國人是順天意、盡人事,充分利用優越環境,發揮人的創造性,這才有了當今美國文明。
19世紀中葉,美國變革趨勢引起馬克思恩格斯的高度關注。美國內戰后,馬翁一度考慮移居美國,因為他欣喜地發現:“美國在頻繁運動中不斷更新自己,那里開辟新世界的物質生產,激發了持續狂熱、充滿青春活力的進展”。恩格斯心細如發,他提醒馬翁注意:“在英國數百年才實現的變化,在這里只需幾年。為此,我們的注意力不應放在較老的大西洋沿岸各州,而該放在較新的(如俄亥俄)或最新的(如加利福尼亞)”。只需看看加州今天的硅谷、好萊塢,還有舊金山金門大橋、圣地亞哥海軍基地,你就知道馬恩遠見卓識啊!
結論2,中國30年改革,堪稱成果顯赫,西部變化也相當大。但我在考察途中,更多是關注地區差距、貧富懸殊、民族矛盾。這些表象背后,隱藏著中華文明的循環規律、歷史惰性。對于中國未來30年,它們將繼續構成嚴重障礙,或某種潛在的制約因素。1991年,美國漢學家費正清臨終前,嚴厲告誡過后人:千萬別忘記,我們依然面對兩個中國!他所說的“兩個中國”,并不涉及大陸與臺灣,而是指沿海中國、內陸中國。這兩個中國一東一西,赫然并列:一個日趨現代化,一個貧窮落后依舊。
澎湃新聞:費正清強調城鄉差別、東西懸殊,確有遠見。我記得,你在考察陜北時說過: 別看中國沿海如何現代化,西部一窮二白,還是一個文明古國。又說30年改革成就顯著,可我們骨子里仍是發展中國家。我想追問一句: 多次考察之后,你是否認可老費的兩個中國論?
趙一凡:我不敢說他料事如神,但他去世20多年,還能讓我一路惦記著,這就說明老爺子功力匪淺。你問我為何關注中國西部? 馬恩針對美國西部的預言,能讓你明白一半。另一半答案,來自兩位美國漢學家,費正清與拉鐵摩爾。先說拉鐵摩爾。老拉曾騎馬、乘勒勒車,橫穿中國東北與西北,1940年推出《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此書揭示: 從山海關蜿蜒向西的萬里長城,恰好吻合東亞大陸15英寸等雨線。故此,中原地區降雨充沛,農耕文明持續繁榮。長城之外的干旱草原,自古卻是游牧民族的天下。你知道,古代帝王不懂什么等雨線,可他們勞民傷財修建的萬里長城,就是農耕文明的防波堤,一再阻擋狄夷襲擾、胡騎南下。早先秦漢長城,又叫遮虜障,遠遠深入漠北與西域。朱元璋修明長城,大幅退回到嘉峪關一線??傊L城進退,離不開這條等雨線。
澎湃新聞:北大李零教授,最近有一篇《天馬出西極》,討論馬與馬背民族。他說整個亞洲大陸,也有一條游牧民族的古老生存線: 它起自阿拉伯半島,經伊朗、阿富汗,直到新疆與蒙古,逶迤不絕。趙一凡:李零還認為,古代中國有種共生關系:一方是西北游牧部落,一方中原農耕民族,雙方打打殺殺、你進我退,就像草原上的狼群與牛羊。但是二者頻繁互動,也是好事,否則會導致種群退化、文明衰敗。
澎湃新聞:我聽說,另有一條胡煥庸線,它起自黑龍江愛輝,一直斜切至云南騰沖,將中國分割成西北、東南兩半: 東南300多萬平方公里,集中居住了九成人口。剩下不足一成,散布在600多萬平方公里的大西北。
趙一凡:正確。胡煥庸是民國時的人口學家,拉鐵摩爾做過蔣介石的政治顧問。英雄所見略同,雙雙發現了切分中國的重要邊界,一條關系到人口密度,另一條指向農耕與游牧的地理分野。老拉另一貢獻,是他試以西方眼光,描述中國地緣格局,進而細分出3種邊疆形態: [1] 易于開拓的西南邊陲。那里民族雜居,適宜農耕,中原王朝得以開疆拓土,逐步同化之。[2] 反復爭奪的大西北。長城以外的大漠草原上,千年征戰,往返拉鋸,艱難走向融合與統一。[3]原始封閉的西藏。那里高寒貧瘠,部落松散,無法保持國家形態。教派紛爭,經濟落后,又促使喇嘛教主仰仗中原帝王,以求合法冊封、優厚賞賜。
澎湃新聞:胡煥庸線、拉鐵摩爾線,雙雙基于科學計量。這樣精確的地理分割線,對于我們判斷中國國情、預測未來發展,應當有幫助哦。
趙一凡:是啊。早在胡煥庸、拉鐵摩爾之前,就有史家發現:歷朝古都的位置,可以拼接一條從西北向東南的遷移線:它從大唐長安、東都洛陽、北宋汴梁(開封),一直退縮至東南沿海的建康(南京)與臨安(杭州)。這條線說明什么?首先中國南北之分,始于北宋南宋。其次它印證游牧民族對于中原文明的封鎖擠壓。最后,中華文明何以綿延不絕?顯然得益于黃河、長江流域的先后開墾。古印度、古埃及的興廢存亡,嚴重依賴一條大河,中國卻同時擁有黃河、長江兩大流域。這不僅為農耕文明預留了發展空間,更為它提供一種抵御入侵、同化異族的偉大消納能力。以上3條線各有側重,但都表明中國自古一分為二。只不過這條線,一來隱約難辨,二來時有波動。緊跟拉鐵摩爾,費正清提出另一套兩個中國論,即一個沿海中國,一個內陸中國,二者矛盾沖突不斷,導致中國革命的諸多曲折與反復。你看,這像不像是農耕/游牧的2.0版?
費正清:兩個中國
澎湃新聞:說的有趣。我想知道,費正清是在哪本書里提出“兩個中國”論的?
趙一凡:1948年老費發表《美國與中國》,一舉成名。此書也開啟他有關現代中國的辯證思考:“自古就有兩個中國:一是耕耘不止的農民社會,那里有樹木遮掩下的無數村落。另一個是城市中國,那里居住著地主、文人、商賈與官吏。作為農民國度,中國五分之四的人口生活在土地上。所以中國社會的劃分,只能是城市與鄉村。這一分野至今有效,仍是中國政治的基礎?!?/p>
澎湃新聞:我也讀過《美國與中國》。我的印象是,老費并不否認農耕與游牧的千年對峙??伤P心中國20世紀變革趨勢,所以他在傳統基礎上,描畫一幅現代政治圖譜,凸顯沿海與內陸、城市與鄉村的二元對立。
趙一凡:大致不錯。老費為何有此一說? 在他看來,西方文明的強悍沖擊,打破中國的千年封閉,又將它撕裂成兩大塊:沿海城市與內陸農村。或者說,由于沿海中國被迫開放,相繼淪為通商口岸、洋人租界、列強勢力范圍,這便催生一個相對開明進步的現代中國。而在廣大內陸農村,變化緩慢,觀念滯后,始終保留古代文明的大量殘余。值此三千年未有之變,老費審時度勢,因將兩個中國的傳統模式(農耕與游牧),翻改成一種變革模式(沿海與內陸)。
澎湃新聞:老費強調西方沖擊、中國反應,出發點是西方引領,中國應變。這是否會導致西方中心論的偏頗?趙一凡:歐美學者居高臨下看中國,很容易反客為主,自說自話。他們要么忽略中國傳統的自身嬗變,要么突如其來,遭遇強勢反彈,卻又懵然不知何故?在這方面,老費肯定也難免俗。不過他有他的長處: 第一他從22歲到82歲,持續研究中國60年,并因此成為歐美漢學泰斗。第二他高度重視中共,同情它領導的漫長革命。這讓他得以同路人身份,成為中國革命的資深評論家,其客觀公允,首屈一指。第三身為美國漢學領袖,老費目光高遠,擅長組織協調。他不但培養了三代哈佛弟子,還能博采眾長,及時彌補缺失,終將美國漢學提升至國際一流水準。以上三條,迄今無人能及,這就不容我等小覷了。
澎湃新聞:余英時做過費正清的學生,他曾表示:老費之于古代中國,學問有限,對于現代中國,則是“毋多高論”。老費兩個中國論,是否也有不盡高明之處?
趙一凡:余英時赴美留學之前,曾在香港追隨錢穆先生研習國史,得窺其中堂奧。所以他心中的國學泰斗,自是王國維、陳寅恪一輩大師。照此法眼看去,老費一個洋人,半路出家,豈可同日而語? 此其一。其二,老費對中國革命的頌揚與肯定,難免有悖余先生的個人情感。為了幫助你和讀者理解老費的思想脈絡,我想從他60年學術生涯中,抽取幾個歷史節點,大家當段子聽了,便不難理解中國革命的一波三折,好事多磨,同時也能看出,老費兩個中國論,是怎樣從毛坯、錘煉、淬火,直到最后成型的。
澎湃新聞:好極了,我是愿聞其詳,希望讀者們也愛聽。不過我們聊了這么久,只怕趙老師累了。咱們明天繼續,如何?
趙一凡:也好,咱們明天接著聊。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