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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山百歲誕辰:要是他健在,緬甸的局面會不一樣嗎?
2015年2月13日,是緬甸“國父”昂山將軍誕辰100周年紀念日。緬甸會舉辦全國性的紀念活動,而他的女兒——昂山素季——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NLD,簡稱民盟)更是倡議,要將這些紀念活動延續到一整年。
1947年7月,緬甸獨立前夕,昂山被政敵刺殺,當時年僅32歲。他留下的政治遺產包括:他與英國首相簽署的《昂山—艾德禮協議》,規劃了緬甸擺脫殖民主義、實現獨立的步驟;他與幾個少數民族代表簽署的《彬龍協議》,奠定了緬甸獨立后實行聯邦體制的基調;昂山還被譽為緬甸軍隊的締造者,盡管在他去世后的幾十年里,這支軍隊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同與他簽署《彬龍協議》的少數民族打仗,卻鮮有與外敵對陣。
就在昂山百歲誕辰紀念日到來之際,緬甸政府軍與緬北的幾派“民地武”組織又展開了新一輪的交戰,這不僅打亂了緬甸政府原本期待在他生日前一天簽署“全國性停火協議”的計劃,也為今年晚些時候進行的大選蒙上了一層陰影。緬甸大張旗鼓地紀念昂山的生日,無外乎是想重新祭起民族團結的大旗,希望借著昂山的聲望,讓少數民族武裝回到談判桌上來。
昂山誕辰100周年的招貼海報(之一)《彬龍協議》遺留的問題
1947年2月,昂山與幾位各少數民族代表在撣邦的小鎮彬龍舉行了會議,并在會上簽署了著名的《彬龍協議》。協議的宗旨是緬甸本部與撣聯邦(當時撣族與佤族、果敢等族建立的小聯邦)、克欽邦、欽邦等少數民族地區一起獨立,并強調在獨立后的緬甸聯邦當中,上述少數民族地區享有充分的自治,少數民族享有與任何一位緬甸公民同等的權利。
盡管受邀的幾位少數民族代表均在協議上簽了字,但是,他們只代表了緬甸眾多少數民族中的幾個,而當時最具離心傾向的克倫族只派代表旁聽了會議,并沒有在協議上簽字。
克倫族是與緬甸主體民族——緬族——矛盾最深的民族,他們原本生活在東南部沿海和泰緬邊境的山區,與北面的克欽族和西面的欽族等幾個少數民族一樣,歷史上從來沒有被緬族實際管理過,一直處于相對的自治狀態。緬甸現在的版圖是英國人占領之后,與鄰國正式劃定邊界時得來的,而殖民地時期,英國管理者保留了這些民族的自治狀況,與對緬甸本部的管理方式截然分開。
幾百年來,由于緬族人口逐漸從緬甸中部平原向沿海遷徙,兩個民族漸漸形成混居的局面。克倫人認為,他們一直受到緬族的排擠和欺壓,在政治上和經濟上都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反而是英國人的占領使他們獲得了與緬族平起平坐的地位。后來,由于美國浸信教會的努力,將近一半的克倫人(50%為緬甸官方說法,克倫人自己的統計是70%)轉宗為基督徒,他們中的一些人還被送到英美讀書,學成回國后,受到殖民政府的重用。
二次大戰中,克倫人加入英軍的隊伍,在戰場上與日軍和昂山建立的緬甸獨立軍(緬族為主)兵戎相見,使兩個民族原本就有的裂痕進一步擴大。就在昂山前往倫敦與英國政要商討獨立條件和步驟之前,克倫族的代表已經先他一步來到英國。他們懇求英國政府允許克倫人與緬甸分開獨立,成立自己的民族國家,甚至可以退一步,讓緬甸其他民族獨立,自己留在英聯邦里。但英國政府婉拒了他們的請求,反而好言相勸,讓他們試著和緬族搞好關系,聯合獨立。
幾乎就在昂山在撣邦召集彬龍會議的同時,克倫人的700多名代表在仰光召開了克倫民族大會,并在會上提出了讓緬族人無法接受的條件:他們要求的自治邦區域不僅包括了現有版圖上克倫邦一塊,還有伊落瓦底區、丹那沙林區、漢沙瓦底區等幾個克倫人集中的地區,甚至包括了當時的首都仰光。克倫人還給這一整塊地區取了一個克倫族的名字:考都雷(Kawthoolei),意為“富饒幸福的土地”。
他們的要求自然遭到了緬甸政府的拒絕,克倫人也被斥為“英國的傀儡”、“緬族的敵人”。緬甸獨立后的第二年,1949年1月,緬甸政府突然宣布撤掉了軍隊總指揮、克倫族人史密頓將軍的職務,而由他原來的副手、緬族人奈溫接替,這直接導致了克倫陣營揭竿而起,組成了克倫民族自衛組織,成為第一支與政府軍作戰的少數民族武裝。克倫軍一路殺到首都仰光的郊區,但最終還是被緬軍鎮壓了下去。此后幾十年中,由于克倫族充任帶頭大哥的作用,緬甸境內的其他少數民族也紛紛效仿,成立了自己的武裝,而克倫解放軍(KNLA)一直是緬甸各少數民族對抗政府軍的主要力量,鼎盛時期兵力超過2萬人。
軍政府時期,克倫人的耕地、農場都被無償“收歸國有”,糧食被官價強行統購統銷,克倫族的學校受到粗暴破壞,克倫人不能用自己的語言文字學習,不可以有克倫文的書報雜志。克倫人的武裝被趕進邊境的山區,大量克倫人流亡到泰國,并在那里建立了各種反抗組織,向全世界控訴軍政府滅絕種族、全盤緬化的暴行。史泰龍主演的好萊塢影片《第一滴血?4》講的就是發生在泰緬邊境克倫邦的故事。
昂山在《彬龍協議》上簽字。1947年憲法遺留的問題
1947年底,緬甸獨立前的籌備委員會討論制訂了緬甸第一部憲法。這份數萬字的憲法參考了西方國家聯邦憲法的模板,可算非常詳細,其中規定了緬甸獨立后的政治體制,確立了國會上下兩院議員的選舉方式,各個省邦的代表分配標準,并按照《彬龍協議》的基調,明確了保障少數民族地區自治的權利條款。
在這部憲法的第十章中,專門寫了“脫離權”(Right of Secession),大致的意思是,任何一個省邦都有權退出緬甸聯邦,但是,這個權力只能在該憲法簽署并實施了十年之后才可以生效;提出脫離聯邦的省邦需要在該邦的議會中得到三分之二以上議員的投票支持,并舉行全民公投來做最終決定;公投前需要成立一個專門的公投監督委員會,委員會的成員一半來自聯邦,一半來自該邦。
緬甸獨立十年后,由于戰后重建所帶來的經濟壓力、積蓄已久的民族矛盾、宗教矛盾等多重原因,幾個主要的少數民族越來越顯示出離心的傾向。溫和的總理吳努缺乏足夠的個人魅力將各種勢力凝聚在一起,也缺少能力來治理這樣一個亂攤子,只好請出軍隊首領奈溫將軍組成了一個看守政府,臨時應對緬甸正在惡化的亂局。看守政府把經濟治理得還不錯,也象征性地整頓了各級政府部門的貪腐現象,但是,面對少數民族問題,在民主政體的框架下,奈溫也感到無能為力。“脫離權”的十年大限已到,政府對這個問題越來越敏感,越來越擔心,就連一些少數民族首領的正常聚會,奈溫也會派人去監視。看守政府到期后,奈溫將權力交還給再次當選的吳努,但是,吳努對少數民族的“退讓和軟弱”讓奈溫越來越看不下去。這一切,最終導致了1962年的軍事政變。
1962年3月2日發生的軍事政變看似偶然,實則必然。素有“花花公子”之稱的奈溫將軍,頭天夜里還在仰光劇院里觀看中國芭蕾舞團的表演,沒有人看出他有什么異樣。然而,2號早晨不到9點,他已經指揮若定地完成了大規模的拘捕行動,解散了國會,并通過電臺宣布:由于我們的聯邦面臨日益惡化的局面,軍隊已經接管了國家各部門。
撣邦昔卜末代土司蘇甲盛和他的奧地利妻子薩金特在昔卜撣王宮的合影。(朱諾攝于昔卜撣王宮墻上)奈溫發動的政變將吳努等一眾聯邦領導人趕下臺的同時,首要任務就是在全國抓捕了一批少數民族的領袖,其中包括緬甸聯邦的第一任總統、撣邦娘水的土司蘇瑞泰(他在1948年緬甸獨立那天與英國末代總督藍斯爵士進行主權遞交儀式。緬甸獨立之初設立總統是象征性的,不負責國家管理)。撣邦昔卜的土司蘇甲盛也是在那個時候失蹤的。蘇甲盛早年留學美國,娶了一個奧地利妻子,回到緬甸繼承父親的土司職位。2013年,我在昔卜見到了替他照看土司府的侄媳婦芬,據她描述,他們一家人向軍政府索問蘇甲盛的下落五十多年,至今音訊全無。蘇甲盛的奧地利妻子薩金特,在丈夫失蹤兩年后,帶著兩個孩子,在西方使館的幫助下逃出緬甸,現居美國,尚在人世。
在隨后由軍政府主導制訂的緬甸第二部、第三部憲法中,原來的“脫離權”章節被全部刪除,關于議會、政黨、選舉等條款也作出了根本性的改變,緬甸實施了14年的后殖民地民主實驗徹底失敗了。
在一眾土司相繼入獄后,撣邦的格局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武裝起義風起云涌。很快,撣邦境內就出現了多個自衛部隊,其后,各主要武裝力量合并成“撣邦民族軍”,繼而按地理區域分為南撣邦軍和北撣邦軍,加上同在撣邦境內的佤族武裝、果敢武裝等,中緬邊境沿線從此進入亂世模式,一直到現在。
昂山誕辰100周年的招貼海報(之二)如果昂山活到今天
緬甸獨立后的那段時間,幾屆政府都高舉著昂山的大旗,以《彬龍協議》的主旨,來維護國家主權的完整。然而,在軍政府時期,《彬龍協議》不再被官方媒體提起,昂山在緬甸民眾心中受擁戴的地位一度遭到打壓。直到80年代末期,昂山素季回到緬甸并參與領導了民主運動之后,昂山的肖像才又開始出現在緬甸的大街小巷。
但是,昂山也并非在所有緬甸人心目中占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少數民族當中尚且不論,即使在緬族人之間,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對于近幾年關于昂山的“造神運動”產生了抵觸情緒。昂山一手創建的緬甸軍隊被他們斥為國家幾十年來經濟不振、閉關自守的罪魁禍首,昂山個人早年的一些言行(昂山的文章和日記曾被出版),使人感到即使他能夠在緬甸獨立后掌權,其所作所為恐怕與軍政府時代不相左右。
昂山在日本接受軍國主義培訓時,曾經深有感悟。他在日記中寫道:“我們需要的是一個像德國和日本這樣的強大國家政權,只需要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政黨,一個領袖……不需要個人主義一類的胡扯。每個人都應該服從于國家,國家利益高于個人。”
這樣的認知所導致的國家構建模式恐怕與他女兒的想法大相徑庭,而建立一個國家與推翻一個政權又是兩回事。昂山以趕走殖民主義者為自己畢生的終極使命,當年與幾位少數民族代表簽訂的《彬龍協議》非常粗糙,少有細節,甚至還有一些著名的“口頭允諾”,比如,“如果緬族人得到一塊錢,那其他民族也會得到一塊錢”。而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為了讓希望在緬甸獨立之前處理好民族問題的英國人感覺到昂山已經搞定一切,趕緊交權就好了。
1947年7月19日早晨,正在仰光秘書處大樓里開政府籌備會議的總理昂山與內閣的一眾部長、副部長們,遭到闖入的三名荷槍實彈刺客的連番掃射。前后僅僅幾分鐘,刺殺行動結束,昂山和四名部長當場斃命。昂山遇刺在緬甸引起了極大震動,他遇難的這一天后來被定為緬甸全國性的“烈士紀念日”。昂山的意外早逝成就了他的傳奇,他完成了自己的終極使命,又沒有攪進建國之后的亂局當中。緬甸人當中流傳的段子是這樣的:“昂山走訪了七個少數民族邦之后,緬族人得到了七塊錢,而每個少數民族都得到了一塊錢。”
在昂山百年誕辰之際,緬甸的媒體和知識界對他做出了各種評價,很多人都試作了這樣的假設:如果昂山能夠活到今天,緬甸的局面會和現在大不一樣嗎?而他們真正應該試問的其實是:如果昂山活到了憲法規定的十年大限那一天,面對少數民族的分離主張,昂山會做出怎樣的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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