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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金宇澄談“西宮”往事:風景宜人,隱約傳來薩克斯音樂
編者按:1月14日,在上海知名的滬西工人文化宮(俗稱西宮)可能會被拆除的消息在網上流傳。在上海人心中,西宮是上海的地標之一,更是上海人記憶的時間坐標。《繁花》作者、上海作家金宇澄相當一段時間住在滬西,1980年代還曾短暫地在西宮工作過,讓我們聽他談談他所知道的西宮往事,本文原題為《我們想抹去的記憶》。
我記得有一次經過西宮北面的鐵道口,照例是人車靜候,一列火車風馳電掣開過,“早請示”的早晨7點正,飛速掠過的車窗里,全部是乘客的半身,藍色、黑色、灰色、草綠色的身體,在高速中一動不動站立著——當時的景象就可以這樣,一早車廂里響起中央電臺《東方紅》樂曲,人人必須“早請示”,起立致敬。
記憶堆疊的1966年秋冬,西宮的梧桐和白楊樹葉,應該是黃了,西北方向的曹楊路口,竣工的一排水泥公房遭遇了哄搶,那是上海非常時期“搶房子”狂潮的初始,而與此同時,附近陸家宅菜地里,一口倒扣的糞缸內發現了一具爬滿蛆蟲的女人尸體,是情殺或自殺,沸沸揚揚的小道消息引起本地塊的轟動。
1987年,西宮是我短暫工作的地方,當時上海滬東、滬西工人文化宮影評組,已非常出名,似乎每個新電影都在等待他們的評論,其實我到西宮的時段,評論組的活動已式微了。這個湖畔的建筑里,已經開辟了被承包的舞廳、游戲機房、露天兒童游樂場等等名目,暑假期間,按照“夜公園”方式管理,人頭攢動,同事們一到值班期間都覺得十分辛苦,之后,就是我獲得《上海文學》獎,被調去這家雜志當編輯,離開了風景宜人的西宮,初夏的涼爽湖風,隱隱約約傳來的舞廳薩克斯音樂,是我對它最后的記憶。
一直記得西宮的平靜湖面,幽深的水光,據說水中多鯽魚,在雨天和黃昏,常有人垂釣,當時免費,后聽說要“40元一桿”。之后給我強烈印象的是2009年夏天,《新民晚報》登出“西宮人工湖“發生兇案的報道——有人發現水面上浮起發白的一截手臂,初以為是塑料玩具,打撈后發現,是女性手臂,紋有刺青,不知這案子如今破了沒有?
這是2009年“西宮人工湖“發生兇案報道配發的新聞圖曾經我想畫一幅1980年蘇州河的寶成橋,在進出西宮的那個歲月里,我很熟悉它的樣子,但舉筆已經想不出它彎曲河岸的模樣了,我去久違的河邊看了看,我發現這條河更加寂寞了,它沒有任何聲音,靜得可疑,河灣沒有改變,但兩岸的舊工廠和當年擁擠的船只都完全消失了。
寶成橋和不遠的武寧路橋,我曾經極其熟悉的簡潔線條都已消失,這些橋梁,包括西宮湖邊的橋欄,都是樸素的立面,橋身裸露水泥的單純氣質,存有一種獨特時代樣式,留住了50年。而今,寶成橋和武寧橋已被裝飾為土豪金,仿照巴黎塞納河橋梁最俗世的滬西表情,增加了疊床架屋的歐式橋塔、寶瓶,繁瑣累贅的桂冠與不堪的劣質花環,上海人講“硬裝斧頭柄”,一切是在有關方面的努力推進下,既成了事實。而傳聞即將拆除的西宮,那些即將荒廢的湖岸小橋,那些樸素的水泥欄桿,一直躲藏在暗處的靜謐里,時代的進程,讓它們暴露在喧囂的塵灰之中,應該也將不保了。
記得在西宮工作的那階段,我認識了一位日本研究生,她熟知的上海就是滬西,包括西宮前身——“滬西工友俱樂部”籌建者,上海早期工人領袖劉華。她的論文題目是《滬西日資紗廠與中資紗廠的關系》,牽涉到1920年代滬西工人“二月罷工”和“五卅運動” ,每一次來上海,她的習慣是沿著滬西蘇州河岸步行,訪問了不少紡織廠老工人,學了不少蘇北口音的上海話,錄有不少卡帶,隨身是一張1937年日文版上海地圖,滬西蘇州河一帶,也即本地俗稱“浜南”的密密麻麻的紡織廠,密密麻麻的“浜北”平民窟,小辛莊,潭子灣,東新村,順義村,朱家灣,做滿了日文記號,關于當年蘇州河畔無數紗廠的渡口,碼頭,庫房,堆棧,尤其是“內外棉”,包括滬西大自鳴鐘(即1926年落成的川村紀念碑),日本內外棉株式會社總經理川村利兵衛等等等等細節,如數家珍。記得她說,要再一次來西宮看我,但最后沒有來。
我記得她當時表達的意思,西宮、武寧新村、武寧橋、寶成橋、曹楊新村,她都統稱為“1950式”,雖然西宮是1961年開放的,她也歸在1950年代,她說1950年的建筑、家具,如果到1990年,在國外就需要保護了,其實每一個20年,都有自己的特點,代表了一種理想和心情,都會有人注意到。
她講這句話到現在,也已經20多年了,不知我們是否注意到了怎樣的保護?
此刻在燈下,忽然想到以前我一位工人老師傅阿金,他遇到了任何大小的變化——比如包括廠里要開發新產品,食堂要做奶油蛋糕,要開舞會,要調他去社辦廠幫幾天忙,只要有一點點的動靜,他都會退后三步,拍怕心口講,我啋啋呀……在工廠拆光之前,我調到了西宮,有一次我在湖邊遇到了阿金,他一嚇,退后了三步,拍怕心口講,是儂呀,我啋啋呀……
之后,他就過世了。
如果他還在,如果他的心臟還好,如果讓他知道了西宮人工湖里的碎尸案,知道了工廠被拆光,知道了武寧橋、寶成橋忽然出現的金碧輝煌,大放華光,包括如果他知道了,“西宮”或將夷為一片平地的話,他依然一定是跳落他的老腳踏車,拍怕心口講,我老絨(老母)呀,我啋啋呀……
無論如何,無可奈何,時間和影像就一直這樣在變,在風化,在黏貼和解體, 而我們所想抹去的記憶,究竟是一種自卑,一種驕傲,一種內心需要的改造?還是一種真正的必然?!
現在的滬西工人文化宮已經被店鋪占據。攝于2015年1月14日。澎湃新聞記者 雍凱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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