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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余慶先生弟子集體追憶老師︱鄧小南:田余慶先生的尊嚴
田先生用九十歲的一生踐行了學者的尊嚴,實現了“淡定人生,瀟灑來去”的心愿,終至無恨無悔、山高水長之境。
12月25日上午,正在電腦前工作,眼前突然跳出一行郵件標題:“關于田余慶先生的訃告。”訃告!田先生?!頭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完全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不久前還在藍旗營院里見到田先生和李阿姨一起散步,還陪伴兩位老人回到十二號樓,攙扶先生走入電梯。揮手告別后,先生略含期待的聲音“你好久沒來了”一直縈繞在耳際,回家后還和我姐姐可蘊相約元旦去看望先生。先生怎么會不在了?
田先生常說,和我們一家有祖孫三代人的感情。長期以來,我父親鄧廣銘與田先生始終是誼在師友之間。北平解放前夕,國民黨搜捕進步學生,當時在校長辦公室幫忙的先父得知消息,危急中透露給田先生,讓他隱蔽起來。“文革”結束后,先父多次說周一良、田余慶都是“被捆綁”在梁效戰車上的學者,力主讓他們出任歷史系的領導職務。先父從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主任退下來,也曾強烈希望由田先生出面主持中心工作。此事未能如愿,是先父晚年心中的一大遺憾。八十年代后期,田先生一度心臟不適,先父十分惦念。當時國內保健品相對匱乏,聽說西洋參有助于保養,父親一直記在心上。1991年我陪他去香港中文大學參加胡適先生誕辰百年的紀念會,從來未用過補藥的先父親自去中藥店選購了上等的西洋參片,擔心放在行李箱中被壓,一路手提回來。每逢春天有人饋贈明前龍井茶葉,先父也總是分出一份送給先生。這大大小小一件件事,田先生每每提及,常常感慨不已。
我的女兒林杉,是在田先生的親切關愛下成長起來的。若有一段時間不見,先生就會問起。杉杉每次見到田爺爺,兩人都會緊緊地擁抱。爺爺會拉著孩子的手,問長問短,時而開懷大笑。這份真摯的祖孫情,使我們都十分動容。
田先生去世后,在歷史系的靈堂外,田立告訴我,親人在整理先生遺物時發現,錢包中有一小本通訊錄,上面除去家人的電話外,緊跟著就是學生步克、羅新和我們姐妹的電話。在田先生眾多的學生中,可能我是唯一叫著“田叔叔”長大的。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田先生和先父及陳慶華先生、張寄謙先生一起編輯《光明日報?史學》,有時在中關園一公寓聚晤審稿,我不時在旁邊嬉笑打擾。多年后田先生說起當年的小南,曾經意味深長地說:“可能是北大荒的十年,把你徹底改變了。”
1982年我上研究生之后,曾經選修過田先生講授的秦漢史專題課程。先生開篇時曾說,若有上好的茶葉,寧可沏出一杯濃茶,而不要沖淡為一壺茶水。先生的這一信念,貫徹在他的每一著述之中。先生的追求不在于著作等身,而在于學術境界。他的著述,部部篇篇,都是學術的精品,都滲透著濃郁醇厚的韻味,酣暢周密又溫潤含蓄,沉潛細讀才能體味其中的深意。魏晉南北朝史如今能夠成為斷代史中的“顯學”,端賴幾位史學大家及其弟子前后相繼的精耕細耘。田先生課上講過的許多內容我已經記憶不清,但這“濃茶”說,我卻未敢忘懷,一直用以告誡自己,也告誡一批批的學生。
田先生給我們這些后輩印象深刻的,一方面是任何情況下儒雅從容的澹泊神態,一方面是對于史學問題通徹犀利的洞察力。先生和當代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一生跌宕波折。面對現實,有關切,有憂慮;但他也有大徹大悟,心地湛然,真正走出了時代造成的困境。與先生談話,如沐春風。似探討,像推敲。無論講世事還是談學術,無論我們情緒多么急迫,受到先生通達心境的感染,自己也會漸漸冷靜下來。針對學生的疑難,先生曾經說:找不到研究題目,找不準研究方向,這是史學工作者的大忌。我畢業留校后,有一次和田先生說到自己研究中的困惑:有些問題,讀的材料越多,越不敢下筆撰文。先生拍拍我的手背,勉勵我說:這樣就對了,經歷過這樣一個階段,才能真正找到感覺。2002年前后,先生曾經多次囑咐我:受到歷史系多年培養,應該為系里多做些事。為此先生還專門到過我家。我雖然沒能報答先生的厚望,但先生的叮嚀一直沉甸甸地落在我的心上。
先生很少參加社會活動,卻十分了解學界情形;看似平靜的外表下,有著深切的關懷。學術趨向、學人活動,無不在他惦記之中。這些年,我每次訪問臺灣回來,先生都會問及張廣達先生的近況,總是會說“廣達多年受委屈了”。張廣達、邢義田先生先后成為臺灣“中研院”院士,先生為老友的“實至名歸”而由衷高興。
仰望先生的遺照,總覺得似乎飽含期待,有話要說。記得1998年先父去世后,田先生多次寬慰我說,鄧先生走得不失尊嚴,這對老人家來說,就是最好的歸宿。在《鄧師周年祭》一文中,田先生也說:“鄧先生走了。沒有呻吟,沒有牽掛,保持自己的常態,保持一貫的尊嚴,瀟灑而去,這是難得的完滿。” 此后,“尊嚴”二字在我心中激蕩多時,由此體悟到一代代前輩學人內心的追求與堅持。如今,田先生用九十歲的一生踐行了學者的尊嚴,實現了“淡定人生,瀟灑來去”的心愿,終至無恨無悔、山高水長之境。
田先生,田叔叔,安息吧!■
(作者為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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