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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黃道炫:蘇維埃革命時期中共如何“打土豪”
【編者按】黃道炫,1966年生于江西贛州。1986年江西師大歷史系畢業后考入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近代史系,主修中共黨史。1989年到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工作。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共黨史、中華民國史。
黃教授對于中央蘇區的研究成果,在《張力與限界:中央蘇區的革命(1933~1934)》(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一書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將中央蘇區的煉成、建設、“圍剿”與反“圍剿”等問題做了詳細的解讀,跳出了單純的土地革命的研究框架,對我們全面認識蘇維埃革命有極大的幫助。
“打土豪、分田地”究竟分的是誰的土地、遷入蘇區的中央干部與毛澤東之間的關系應該怎么看、福建事變失敗是怎么回事,帶著這些疑問,澎湃新聞(www.6773257.com)實習記者采訪了黃教授。
澎湃新聞:您曾說,做歷史研究時應盡可能不在預設前提的背景下,去面對原初的過程。但是又時常感知到人的認知的有限性,由此構成了原初的歷史與我們的認知之間的彈性。時空面前的無力感,似乎是人類的永恒困境。您持有這樣的史觀,是否是與您的經歷有關?
黃道炫:我想,這應該和我的親身經歷沒有太大關系。應該這么說,年輕的時候,都是自信滿滿的,覺得看了幾條材料,就可以把事情講清楚了;隨著閱讀量的豐富,當你閱讀到各種各樣的材料,而這些材料又經常相互沖突,很難做出準確辨別的時候,或者說這種辨別本身也許是無法進行的,當這些相反的材料呈現的都是事實時,這種無力感就會自然而然地產生。
人類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本來就是很有限的。而我們又要去認知一個已經過去了的世界,對它進行完全的認知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在歷史的豐富性、復雜性、可能性面前,如果一個研究者不是那么自信滿滿,而是抱著一種相對真誠的態度去面對,這種無力感是油然而生的。
前段時間看范力沛給陳永發的《制造革命》(Making Revolution)寫的序,印象很深刻。范力沛就提到了歷史的混亂,他的意思是陳永發把原生態歷史的混亂感呈現了出來。他在八十年代就意識到了我們現在才意識到的一些問題。我想,這是歷史學者在面對歷史時的一種共同的心態。
澎湃新聞:在以往的革命史書寫中,國民革命失敗后,中共就展開了土地革命,而您的研究跳出了單純的土地革命的框架,對蘇區展開了全面的解讀,并試圖追尋蘇維埃革命源流的多樣性。同時,從用詞上來說,從“土地革命”到“蘇維埃革命”,也是一種研究思路上的變化。
黃道炫:首先需要說明,普遍的從“土地革命”到“蘇維埃革命”的用詞變化,是上個世紀末開始的,有一批研究者,尤其是像何友良、余伯流等人,他們主編的《江西蘇區史》、《中央蘇區史》就開始使用“蘇維埃革命”這個詞去代替“土地革命”。我想,這是恢復到歷史的原貌,當時所有的中央文件中都是使用“蘇維埃革命”一詞,這是對歷史的尊重。很快,他們使用“蘇維埃革命”一詞得到了大家的呼應,現在學界已經普遍使用“蘇維埃革命”,很少使用“土地革命”一詞了。我想,這是他們的貢獻,學術研究都有傳承的一個過程。
至于我自己為什么會注意到這個話題,應該是剛進入蘇區研究不久,就開始考慮了。無論我們是否使用“土地革命”這個詞去界定這段歷史,“土地革命”毫無疑問是當年的“蘇維埃革命”中的主題詞之一。
再加上我小時候在贛南長大,我所接觸到的歷史和教科書上的描繪有巨大的差距。這使我一直在想,怎么去理解這場運動。土地問題到底在這場革命中占有什么樣的地位?所以我做了地權狀況的梳理,我的結論是,無論是贛南地區,還是東南地區,或者說全國,整個地權狀況確實不像一般描繪的那樣極端、那樣嚴重。
在這種情況下,如何去理解土地在中共革命中所發揮的作用,不管是中共有意運作了土地問題,還是順勢而為,都需要我們拓寬認知的視野。后來我從權力、觀感、心理感覺這些方面做了一些解讀。但這種解讀,我也很難說,就一定站得住腳,因為事情太復雜。
黃道炫:我也不好說,這究竟有多大的影響。一方面,我對土地革命可能從心理的、權力的、平等的層面做出解讀,另一方面也需要從利害關系上做出解讀。如果一個農民,本身只有一畝地,再分給他一畝地,這會對他的生活帶來切實的改變。
但是,在那些地區,地主、富農本身就很有限,占地也有限。那多出來分的地從哪來?于是,我就注意到毛澤東的《尋烏調查》,他在其中提到了占大頭的公田。我再去看其他各種各樣的調查,發現一個現象,過了長江,從北到南,公田比重越來越高,江蘇、浙江低一些,到了江西、福建、廣東,就越來越高。
浙江的公田比重大約就10~20%,而福建的公田經常會達到40~50%。這可能跟當地的家庭結構、村莊的族群結構有關系。江西的很多地方是一姓村,宗族勢力很強大,公田比重也比較高,30%左右。這些公田,不能說是誰的,而是集體所有的。同時,公田的浪費現象很嚴重,因為它不屬于個人,在使用、耕作上是粗放式的,在管理上也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而它一旦被分給個人以后,它就切切實實地帶來了利益。
澎湃新聞:談到了公田,其實背后的問題就是,研究需要面對原有的社會結構。在近代中國,鄉紳和宗族勢力,是原有社會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不過,目前對鄉紳和宗族勢力的評價,產生了兩極分化的局面,有人從鄉村自治的角度贊美原有的社會結構,有人則從現代眼光批評當時的社會結構。對此,您怎么看?
黃道炫:在我研究所觸及的贛南地區,外面世界的政治、經濟變化的沖擊,真的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大,很大程度上就像化外之地一樣。包括我們經常談到的科舉廢除對近代中國社會的沖擊,從贛南、閩西地區來看,它的影響也是有限的。
正如我在書中提及的,一是時間段的問題,即通過科舉造就一個鄉紳,要走很長的路,而1905年廢除科舉,1920年代就發生革命了,這么短的時間里,這種影響很難發酵出來。第二點,贛南、閩西是科舉極端不發達的地區,從秀才、舉人到進士的路不好走,正途產生的鄉紳很少,對當地的社會結構影響有限。所以我不太認同說,整個近代中國社會結構的改變對這個地區有太大的影響。
至于說到對鄉紳的評判,無論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都主張打倒劣紳,比如蔣經國在贛南就以打倒劣紳為己任。我想,劣紳肯定存在,不是人為造出來的。但是,在贛南地區,很多地方都是一姓村,大家上溯五、六代都是一家人,因此鄰里間的守望相助,確確實實是有的,大家很難把事情做絕。再加上當地的地權比較分散,貧富分化沒有那么嚴重。所以,在當地鄉村里,很難發現強烈的階級沖突。我總覺得,贛南地區可能是中國內地不發達農村的一個縮影。
我們現在比較注意發達地區的研究。這是一個記載的問題,我們現在能看到的當年的調查材料、文獻記載、新聞報道,沿海發達地區的居多,而廣大內地農村地區,得不到大家的注意。
中華蘇維埃發行的鈔票澎湃新聞:下面我們談蘇區建設吧。一般情況下,大家都認為中共是在1949年建國后才開始執政的,在這之前都是在搞革命。而您強調,“作為中共首次獨立領導的革命運動,蘇維埃革命基本奠定了中共武裝革命的思想和邏輯基礎,建立了中國共產革命的第一個中央政權,通過對蘇區的獨立控制,顯現出中共的政治理念、動員能力和控制藝術。”隨后,您談及了黨和政府的建設、宣傳與教育、婦女與群眾運動、紅軍建設等方面,這些執政經驗對后來有哪些影響?
黃道炫:這個問題比較復雜。在我們的認知中,大革命時期的共產黨、蘇維埃時期的共產黨、抗戰時期的共產黨好像是脫節的,總覺得從上一個時段到下一個時段會發生變化、甚至是質變。比如說,一般來講,好像抗戰時期就完全改變了蘇區時期的錯誤政策,蘇區是因為政策失誤而失敗,抗戰是因為改正了錯誤而獲得了勝利。這期間確實有變化,比如統一戰線的政策取代了土地革命的邏輯。
但是,我們必須看到一點,中共的信仰、性質、理念、組織方式、群眾性的要求,這些原則是從來都沒有變化的。中共的行事邏輯是按自身的理念去鋪展開來的。我現在也在看抗戰時期的資料,看下來后,對我當時的這個判斷,現在也不會改變。
當然,和任何政治力量一樣,中共也有一個經驗的積累過程。有些問題,在蘇區建設時期沒有處理好,比如赤白對立問題。到了抗戰時期,赤白問題仍然存在,但是中共已經重視此問題,著力克服它,就不會像蘇區時期那么嚴重。蘇區時期積累經驗,抗戰時期也在不斷積累經驗,抗戰時期還有一個比較穩定的后方支持。我想,抗戰時期做的事情,蘇區時期基本都做過。
澎湃新聞:蘇區建設中肯定會面臨挫折,但是在既往的革命史敘事中,多采取內因的分析模式,把革命挫折當作內部問題,而不太注意外在因素。比如福建事變,一般都認為是“左”傾領導人繼續把中間派看成最危險的敵人,不肯在軍事上同第十九路軍進行配合,結果使紅軍坐失良機。而您詳細分析了蔣介石的部署,從而指出福建事變很難成功。這種內外因相結合的分析模式,應該是有利于全面認識蘇維埃革命的。
黃道炫:對,這是一定要做的分析工作,要注意到歷史運動中的多方面因素,尤其是與對手的互動。如果不這樣做,怎么能將歷史問題搞清楚呢。在蘇區時期,其實還是比較簡單的,基本上就國共兩股力量。至于蘇聯,首先軍隊不可能支援,武器很難運過來,財政援助做起來也很困難。所以,蘇聯主要是政策上的影響,實際的援助則是有限的。
在以前的研究中,我們不太重視國民黨的因素,這可能跟我們的歷史觀和歷史研究范式有關系。我們做中共研究的,就只做中共研究。研究國民黨的,就研究國民黨。也就近十幾年,大家開始交叉地研究國共。我覺得,在歷史研究中,對雙方的互動展開研究,是最基本的要求。
澎湃新聞:我們知道,您是做過蔣介石研究的,因此,是否可以說,正因為您做過蔣介石研究,所以會特別注意到國民黨方面的因素呢?
黃道炫:對。假如沒有做過國民黨和蔣介石的研究,也許就真的不會這樣去做這種互動的研究。而做了國民黨和蔣介石的研究后,覺得這種互動的研究,是理所當然的了,就在我的中共研究中無意體現了出來。所以,我不太主張在歷史研究中,守住一個領域做一輩子,也太無趣了。
以前,按通行的歷史分期,中國近代史就是1840年到1919年,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就是1919年到1949年,這就是我讀研究生時要研究的時段,當時想,才這么點時間,就要細分成那么多領域,這對人的大腦的禁錮也太厲害了吧。
紅軍戰略轉移澎湃新聞:蘇區的存在,有其各種原因,如地緣等等,但是也有它的限界,而且還面臨著消耗戰中的資源陷阱。所以,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后,中共就撤出了蘇區,開始了長征。以前我們似乎覺得撤出是很倉促的,您在書中提及了紅軍戰略轉移的準備,這部分情況是怎么樣的?
黃道炫:對,中央蘇區區域小,控制時間短,能力也有限,而且面對著一個全力以赴的敵人。當時的南京國民政府正處于上升期,不斷膨脹,向周邊蠶食。從江西的地理位置看,蔣介石是無論如何不能容忍蘇區的存在的。
在這種狀態下,離開蘇區是很難避免的一個選擇。而且,這個選擇其實早就有了,在第五次反“圍剿”之前,共產國際就有過相關預案。到了1934年初,這個問題就更提上日程了;5月份,就做了離開的決定。我想,無論是中國共產黨,還是共產國際,只要有一定經驗和政治眼光,他們很容易就能考慮到這個問題,并開始了一系列準備。
澎湃新聞:在蘇區時期,還有一個大家比較感興趣的問題,就是遷入中央蘇區的干部與毛澤東的關系,很容易被解讀為政治斗爭或者路線斗爭。您怎么看?
黃道炫:正如我在書中所寫的那樣,毛澤東的地位的改變,從理論上、組織上、程序上來說,是很正常的。毛澤東原來是這個地區的一把手,現在中共中央來了,毛只是政治局中的一個委員。在這種局面下,毛的地位的改變,是一個很難改變的事實。這是從理論上的組織層面看。
當然在現實中,中共中央來到中央蘇區畢竟還是客人,毛是當地的創建者和實力的掌握者,這其中關系是很微妙的。之所以最后會坐實毛地位改變的局面,首先是中共的組織體系、組織程序和組織要求,黨的干部必須對黨中央忠誠,這是黨的紀律。此外,中央蘇區可能原本就存在一些問題,因為中共中央的到來,浮上了水面,更加導致了毛的地位的變化。
黃道炫:不打算研究陜北根據地了,現在準備以華北為中心開展研究,著眼于抗戰時期中共在華北的運作。我將這段時期定義為“抗戰中的生存發展”,生存是關鍵詞。國內外已經有一些研究,但是現在再來做這個區域的研究,不一樣的地方在于資料的開放程度。現在能看到的資料更多了。而且以前的研究,更多的是框架式和動員論的,我覺得不滿足,還有繼續研究的空間。
澎湃新聞:說到資料的開放程度,如果以后資料更多了,您還會重新做中央蘇區的研究嗎?您自己如何評價這本書?
黃道炫:我不會再做這個研究了,做過的事情,不會返回去做。這本書,是在沒有把學術作為主業的情況下做出來的研究,當然,這不是說,沒有花心血。但是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很遺憾,沒有花最大的努力去做這個工作。所以,目前還是想把抗戰的書寫得更好,應該會比這本書有進步。如果沒有把自己的能力盡可能發揮,別人可能就認為,你就只有這個水準了。不過,也許真的就只有這個水準。
澎湃新聞:您能談談您研究歷史的體會嗎?
黃道炫:說實在的,很多時候,當我們用常識去思考問題的時候,很多事情都能想得到。做歷史研究,一定要用史料去說話,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坦率地說,很多時候面對歷史,在沒有讀到充分的史料之前,會有一個預判,這是做研究必然會有的。這種預判最后能否轉換為事實和寫作,這就要看史料。不過,這種預判又極有可能會影響到史料的選擇與解讀。人總是希望自己是對的。但是作為歷史研究者,總是要時時提醒自己克服這種傾向,這是職業操守的問題,也是對歷史保持一種敬畏。
在處理歷史問題時,切忌簡單化,不能把原因簡簡單單地羅列為一、二、三,這其實是一種偷懶的行為。我們還是要看到各種各樣可能性的存在,在做結論的時候,把這種可能性盡可能表現出來。做判斷,是很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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