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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把“虎象出沒”當娛樂,面對野生動物的心態需要再平衡
看到云南“亞洲象北征”的新聞,不由立刻聯想到“東北虎南竄”的事兒。下意識的念頭是:“這一天終于來了”。
2019年夏,云南香格里拉。亞洲象北上,意味著野生動物棲息地擴張,人們需要重新考量當中利害關系。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圖
還是在1999年,我第一次去雅魯藏布大峽谷。當時,我陪著時任西藏自治區林業廳廳長阿布,對剛“發現”的世界第一大峽谷進行科考。
阿布藏北牧民出身,曾經是殺生無數的獵人,后來在擔任那曲地區行署副專員的時候“放下屠刀”,轉而致力于野生動物保護。他擔任林業廳長后,最重視的也是野生動物和自然保護區這塊工作。深入雅魯藏布大峽谷考察,是他本人堅持的主意。據當地干部說,阿布是歷史上徒步進入墨脫第二大的“崩布拉”(藏語“大官”之意)。
那次考察的一個后續影響是,下半年啟動了雅魯藏布大峽谷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規劃工作。另外,還有個小的收獲,則是“買牛飼虎”的項目。
墨脫一直有孟加拉虎蹤跡,村民不時有損失上報。多是牛馬被襲擊,傷人倒還沒有,怨言自也不少。當地政府財力有限,賠償之類很難落實。而墨脫本地人一向崇尚打獵。雖然當時槍支已收繳過好幾輪,但如果有老百姓報復性獵殺孟加拉虎,勢必導致非常棘手的局面。
阿布聽取匯報,一直琢磨解決的辦法。回到拉薩,真還想到一個辦法,就是林業廳立項,每年買幾十頭牛,放到老虎出沒較多的地帶。他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老虎有“公糧”吃,就不一定要去搶老百姓的牛了。當然,如果有老百姓的牛被吃,核實無誤,也可以用這些牛補償。
這個當時我覺得異想天開的項目還真實施了一段時間。就我所知,民間反響還不錯。
這件事給我最大的教益是,在近十年的野生動物保護與自然保護區規劃工作經歷中,一直努力把當地社區居民的利益訴求當作必須考慮的因素,特別是當野生動物與人類發生沖突時。這些沖突程度不同,形式多樣,從野驢與牛羊爭牧場、棕熊襲擊民居,到黑熊抓傷進山老百姓的臉。其中的沖突和利益訴求,都是具體和真實的。
在外界看來,野生動物和自然保護工作,天然有著純粹、情懷和理想主義的光環。其實,背后有大量細碎、繁瑣、困難、錙銖必較的利益協調工作要做。有些情況下,利益很難調和。當時的工作難辦,后遺癥也多。
在我看來,盡管具體新聞中,“亞洲象北征”和“東北虎南竄”都有一定偶然性,具體的科學解釋也尚處比較開放的階段,但在相隔不久的時間里,從中國幾乎最北與最南兩端,傳來這兩則有關野生動物的新聞,卻有相當大的必然性,具有顯然的指標意義。可以說,在中國,人類與野生動物的相處方式與文化,可能以這兩條新聞的發生為節點,需要進一步提升、檢討、更新。
2001年,即20年之前,我認為是中國野生生物與自然保護的上個重要節點。那一年前后,中國推進了數項重大生態環境工程,其中包括天然林保護工程、退耕還林還草工程,尤其是2001年底啟動的全國野生動植物保護及自然保護區建設工程,更有標志性意義。在進入新世紀的第一年,伴隨著中國入世,中國自然生態保護第一次獲得了這么大的資源投入,可以說,變化是戰略性、逆轉性的。
20年間,中國野生生物與自然保護工作一直獲得推進。2020年,部分由于新冠疫情影響,對野生動物保護的立法又有了一個跨越式提升。
如何定量人類與野生動物的沖突,在這二十年間,并沒有一個有力、直觀的統計數據。但在自然保護持續推進的大背景下,無論具體案例中有多少偶然性,在宏觀尺度上做出合乎邏輯、強有力的判斷,并不困難。很顯然,所有野生動物保護取得的成果,最直觀的指標就是種群數量的恢復與發展。而野生動物的種群數量恢復發展后,就必然有擴大棲息地的需求,與人類活動的區域更為接近,出現沖突甚至嚴重結果的概率自然增加。
這兩則新聞的另一共通之處是,主角都是頂級物種,都有很強的殺傷破壞能力。很多人不一定清楚,看起來憨態可掬的亞洲象,甚至比東北虎的危險性更大。這些頂級物種,通常并不太容易出現長距離且抵近人類活動區的遷移。當它們也“深入人穴”,說明其他小型動物的活動區域更早前就已擴大了很多。就我個人的判斷,可以說,“南象北虎”這兩則新聞,基本可視為大型野生動物活動區域已在“轉守為攻”的信號。
這兩個新聞都成為媒體與社交媒體的焦點,獲得了公眾大量關注,甚至出現了一定程度的娛樂化傾向。
我很擔心,這些娛樂化傾向的信息傳播,可能沖淡公眾對相關物種現實危險性的認知與預期。再說一遍,東北虎和亞洲象都是非常危險的物種。盡管由于偶然、幸運或相關部門嚴格防范,目前為止,虎只是造成了輕微傷害,象更顯得人畜無害,但假如我們能夠確認,這兩個看似異常的動物新聞,其實是一個尺度在二十年以上的大趨勢的必然結果,那么,未來類似新聞的更多出現就是必然的,出現失控意外的概率會大幅提高。強調娛樂的一面,容易讓公眾對當地民眾面臨的危險與損失缺乏共情,在“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之下,導致各方認知撕裂的局面。
另一面,人們對大型野生動物活動范圍的擴張,還有一些認識的隔膜。太多媒體都在強調它們行為的“反常”,似乎它們做了“很不理智的選擇”。但人們幾乎都忘記了,歷史上,無論東北虎,還是亞洲象,它們的棲息活動范圍比現在要大很多很多。它們不是意外失誤離開了自己“應該呆的地盤”,更不應單純認為是對人類生活區的侵入,嚴格來說,它們只是在無意識的甚至偶然的運動中,必然地向著它們歷史上的故園領地行進罷了。毫無疑問,對它們來說,人類才是那個不留余地的侵入者。
這種想法當然不可以極端化與理想化。人類不可能輕易退出占有的領地。但長期來看,至少在一些地區,情況也在發生變化。這要“感謝”中國近幾十年高速推進的城市化進程,包括東北林區、礦區經濟衰退后的人口轉移。原有的偏遠地區人口越來越少,實際上,降低了人與動物之間的緊張關系和沖突可能性。這有利于良性解決在人與動物之間未來必然變得“親密”的關系中可能出現的各種矛盾。
假如承認趨勢還將繼續,那么,中國公眾對野生動物的認知,對人類與野生動物關系的分際,相處的文化與共同心理,甚至在生產生活方式上,可能都需要一次再平衡的調整。
人類與大自然和野生生物的關系,有著漫長的歷史。近兩百年間在全球發生的“緊張—紓緩—和諧”三部曲,只是很短的一幕。中國野生動物保護與恢復的進度,已好于大部分人的預期。這一局面得來不易,需要社會各界支持、呵護。相信有一天,那些生態文明落實得最好的社會中,人與自然和諧相處,野生動物與人類總體相安無事的畫面,也會出現在我們身邊。
(作者宋金波系前野生動物保護從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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