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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寫一部通俗可信的中國史,聽聽歷史學者怎么說
【編者按】
近日,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細講中國歷史叢書”(全十二冊),這是該社繼《中國通史》、《中華文化通志》、“中國文化史叢書”、“中國斷代史系列”和“中國專題史叢書”之后歷時七年精心打造的又一面向大眾的中國歷史出版工程。叢書由李學勤、郭志坤先生主編。
出版社介紹這套叢書時,總結說,這是新時期中國學者撰寫的可信的通俗版中國歷史,其突出特點有三:可信性、通俗性和新穎性。就此,李學勤說,“通俗化”并不意味著降低學術水準,相反對作者的要求更高,絕不是輕易就能做到的。郭志坤則指出,這套叢書在每冊圖書結尾附有“大事記”、“帝王世襲表”、“歷史地圖”和“主要參考書目”,旨在增強學術性和通俗性。
對比講談社中國歷史,本叢書的責編張鈺翰說,兩套書的關注點頗有不同。講談社原本是日本學者寫給日本普通人看的,這就決定了它要滿足日本民眾的需要,要貼近日本讀者的閱讀體驗與知識結構,因此在介紹中國歷史之時,往往會與日本進行類比,而且幾乎每卷都辟專章討論該時代中日的交往或比較。而“細講”的中國學者,無疑有自己的關懷所在。從主題來講,整體上更為偏重政治史、制度史,看起來似乎“老套”,卻仍有其道理:一方面,眼下的史學界已經出現了政治史、制度史回歸的趨勢,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從中國歷史的角度來說,政治、制度對于社會的各方面都有直接、間接的塑造作用,始終是中國歷史的核心問題——直到今天,我們每個人都無法自外于政治與制度。因此,強調政治史、制度史,能夠更真切地認識到中國的歷史進程。那么,這種關注體現著作者對于中國之歷史與現實的基本認識,甚至或許可以說,這套書潛在地表達了一種現實關懷。
再者,講談社作者“大膽假設”,在書中提出了不少猜想,或者在一些結論上時有“驚人之語”。其中若干或有助于促進思考,但從歷史學的實證角度而言,欠缺不少。而“細講”叢書,整體而言,作者的態度比較認真,不“理論先行”,不“以論帶史”,很少作主觀的價值評判,而是力求揭示歷史的本來面貌,告訴讀者歷史究竟如何。其中一些敘述,看似不同于“主流”的看法或認識,但作者是從求真的角度出發,重新將事件、人物放到當時的歷史場景之中,反映的其實是更貼近于真實的歷史。作者希望做的,是希望告訴讀者歷史究竟是什么。
澎湃新聞(www.6773257.com)記者了解到,叢書作者以年輕學者為主、老中青結合。在撰寫過程中,一些作者將近年來學界新的研究成果與個人思考融入其中。另外,相對于以往的中國通史著作,這套叢書突破了早期歷史語焉不詳的局限,對中國遠古歷史和中華文明源頭進行了集中探究。叢書部分吸收了夏商周斷代工程的成果,并將夏、殷商、西周、春秋、戰國單獨分冊,以五冊、約百分之四十的篇幅介紹先秦歷史,使得早期中國歷史分量十足。
在此,澎湃新聞邀請叢書部分作者,請他們談談在這一本通俗歷史書中,他們有什么“新見”來更新讀者以往的“舊知”,作為正活躍在歷史學界的中青年學者,他們又有怎樣的研究體會。
“細講中國歷史叢書”新書發布會于2014年12月29日在上海世紀出版集團大樓舉行,圖為叢書主編之一郭志坤發言。王進鋒(《殷商史》作者):參考最新學術成果,揭示多方面的商代
在目前關于商代史的著作中,很多都是比較專精的學術的作品,普通讀者讀起來一定很吃力。而略微通俗的《夏商周史話》(黎虎著,北京出版社,1984年)出版至今已近30年,商代史領域很多新的研究成果和進展沒有囊括進去;同樣以通俗為追求的《甲骨文史話》(張利軍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則僅關注甲骨文領域,別的問題較少涉及。因而很有必要重新寫一本通俗一點同時又兼顧全面的《殷商史》。
《殷商史》是在參考了很多學者最新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寫成的。在這本書中,我利用古文字材料和考古材料,介紹了一些著名的商代甲骨文和青銅器銘文,以及詳細介紹了甲骨文的產生過程、著錄書籍和一些著名的商代考古遺址。我希望讀者看過這本書后,能對商代的社會生活了解得更加具體,能夠關注到商代歷史的多個方面,而不僅僅是停留于籠統或片面的認識。另外,對古文字感興趣的讀者也能從中找到一些學習門徑。
至于本書的“新觀點”、“新內容”,我認為主要體現在《商代的方國與小臣》、《商代的神靈關系》兩章。這兩章是我依據自身的研究來寫作的。在“方國”部分,我描述了數個以前學者很少注意到的商代方國——俞國、列國、索國、邶國,對這些方國的相關情況也進行了論述。在“小臣”的部分,我認為小臣是商代的一個官僚培養機構,而且內服小臣和外服小臣之間有一定的流動。在“商代的神靈關系”部分,我從“帝臣”這樣一個全新的角度,對商代的神靈關系進行了探討。
黃愛梅(《西周史》作者):在制度史研究方面提出新見
近三十年來,有關西周的考古成果層出,研究成果非常豐富。其中楊寬、許倬云兩先生的兩本《西周史》,加上近期李峰教授的研究(《西周的滅亡》和《西周的政體》),西周史的整體研究已經達到了很高的水平。本書即希望能夠通過通俗平實的語言,向讀者介紹這些重要的研究成果。
西周制度史方面的研究特別重要。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西周的政治制度文化對后世影響深遠。但這些制度文化不是孤立發生和存在的,它們或者體現在西周王朝的建立過程中,或者事關政府架構,或者反映出周王與貴族、諸侯與四方、城市和鄉村等等復雜關系當中。
為了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西周的遺產”,理解西周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這本《西周史》比較大量地使用考古資料和西周金文材料,讓讀者能夠比較真切地觸摸到那個遙遠的時代。在寫作時,也比較注意把西周的制度放到西周的歷史之中進行理解,同時也注意揭示這些制度在西周早中晚期的變化過程。
例如,為什么周人要實行分封?商朝就有讓那些名義上臣服于商王的諸侯或地方族群進行自治管理的傳統;但是要解決此時周人面臨的統治問題,光靠舊有人群的名義服從遠遠不夠。于是周人主動地大規模向東方原商人勢力地域分封自己的王室宗親和重要功臣,建立服屬程度更強的邦國。所以周代的分封,是對商朝統治模式創造性的發展。又例如,貴族家族始終是西周統治的基礎,周王更要依靠有才干的人員來進行管理。王官任賢還是更依據血緣出身?貴族家族的利益與周王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西周中晚期天子與貴族之間的君臣關系發生許多變化,王權已經呈現出衰微的景象了。
總之,傳統史書中對于西周制度言之籠統或是語焉不詳的一些內容,現在我們可以依據大量的金文資料進行更細致的分析,從而展現一代王朝的興衰歷程。在這點上,書中略有嘗試,也期待讀者的批評指正。
于凱(《戰國史》作者):戰國史的特征:“戰”、“亂”、“變”
戰國時代,上承三代文明之余緒,后接秦漢帝國政治之開端,既是先秦時代舊秩序的終結,又孕育著秦漢以降“新時代”的萌芽,實為古代中國社會轉型承上啟下的關鍵樞紐。清人王夫之所謂“古今一大變革之會”(《讀通鑒論》卷1),一語道破玄機,成為后世人理解戰國歷史的指引。
我與戰國史研究的淵源,最早可以追溯到20多年前我在吉林大學讀研究生時。我的導師黃中業教授,是戰國變法研究的著名學者。在他的指導下,我以《戰國農業政策》為題,完成了學位論文。由此,培養了我對戰國歷史的濃厚興趣,引導我走上了戰國歷史專題研究的道路。此后經年學習所積累的心得,使我對戰國歷史的總體脈絡,有了與別人不太一樣的理解。
總的來說,我寫戰國史,至少有如下兩個方面的特別考量:
首先,我戰國歷史書寫,緊扣當時“戰”、“亂”、“變”的總體特征展開,更便于讀者提綱挈領地把握和理解戰國時代的歷史格局。所謂“戰”,指的是戰國兼并戰爭的日漸頻繁與慘烈,戰國250余年間,列國兼并綿延不絕,從“殺人盈城”到“殺人盈野”,慘烈程度極為空前。所謂“亂”,是指戰國時期“禮崩樂壞”與社會失序現象的日益突出,舊傳統已破,新秩序未成,一切都在混沌之中。所謂“變”,是指戰國時期涌現出的列國變法與社會變革潮流。三者之間存在某種內在關聯,既包含激發時代變革的巨大壓力,也孕育著歷史邁進的強大動力。
我個人覺得,從戰國時期“戰”—“亂”—“變”的互動關系視角入手,以時間進程為縱軸,以社會變遷為橫軸,用歷史書寫的“復調”筆法, “全景式”呈現戰國歷史演進的宏觀進程和細節情貌,較之靜態的敘史,更能展現戰國時代的豐富內涵與復雜層次。
其次,我寫戰國歷史,注意從歷史情勢的現實變化出發,分析戰國歷史的總體脈絡。在本書中,我以“三家分晉”和“田氏代齊”為起點,先揭示戰國初期傳統宗法國家解體的時代情勢, 再以列國變法運動為基本觀察點,集中討論在當時“天下競于氣力,務在強兵并敵”的兼并形勢下,各國的制度創新舉措及其歷史影響。以戰國變法運動為代表制度創新的核心要點,一是中央集權國家權力結構的生成,二是以個體小農家庭為核心的小農經濟生產方式的確立。
我認為,由此所塑造的集權國家與個體小農間的共生互動關系,不但是理解戰國歷史變遷的總體樞機,也是透視戰國秦漢社會轉型的重要觀察點。這也是我們理解戰國時期農業、手工業、商業等經濟領域變遷,以及當時社會、文化、思想等領域的種種變化及其歷史影響的基本前提。正是基于這樣的考量,本書敘史在章目安排上,與其他同類史著有重要區別。這種區別,體現了筆者對戰國歷史變遷動力機制及因果關系的深層思考和探索,或可有助于讀者進一步加深對戰國歷史的總體把握與內涵理解。
以上想法,算是我此次寫戰國史的主觀設想。但畢竟個人學識有限,以上想法是否能真正達成,可能還要由讀者諸君來評判。
馬孟龍(《秦漢史》作者):打破封建王朝周期性循環,強調王朝內在發展特殊性
以往通行的幾種《秦漢史》主要是以王朝的建立、繁榮、衰落、滅亡作為主線進行敘述。我感覺這種寫法很容易給讀者造成一種錯覺,即中國兩千年的封建專制歷史似乎是按照同樣發展規律而進行的王朝周期循環。
所以我在寫作這本書時,很留意強調秦漢王朝自身歷史發展的“個性”。例如西漢建立之初,面臨匈奴、諸侯王國和功臣軍功集團三方面的威脅,西漢初年的幾任皇帝一直在尋找應對上述危機的方法,直到武帝才通過中央集權的方式解決了這些問題,從而引領西漢王朝走向全面興盛。但是高度集中的皇權,又給外戚干預政治創造了機會,所以西漢后期的朝廷政治基本是皇權與外戚勢力之間的博弈。我感覺抓住這些歷史發展的脈絡,是我們深入理解秦漢歷史的鑰匙。
另外,書中也融入了我個人對秦漢歷史的理解。
像秦代非常著名的“焚書坑儒”,前人大多認為是秦始皇暴虐統治的體現,但我卻嘗試解釋導致該事件發生的歷史背景。秦國能夠在兼并戰爭中占得優勢,主要依靠的是高度集權的專制體制,這種專制體制在秦國統一天下后達到頂峰。而當政治專制達到一定規模后,必然要向思想領域滲透。“焚書坑儒”的出現,其實正是專制體制試圖控制思想領域的結果,是一種思想專制。
當然這些只是我的一家之言,講得是否有道理,還需要讀者和專家們評判。
余蔚(《宋史》作者):研究宋史,特別重視各種“關系”
我寫這本書與一般通俗讀物的區別,當然是對可信度有更高的追求。起初的設計,就是在研究著作、教材、通俗讀物之間尋找平衡。研究著作的基本要求就是可信,言必有據,并且能夠體現新成果新見解;教材須做到面面俱到,當然這不可能是不分輕重巨細無遺的面面俱到,而是提供所有能幫助讀者抓住時代特點的視角;通俗讀物,則要求有可讀性,條析縷陳,不刻板,不說教。簡言之,這應是一本盡量用平實的表述來傳達“信史”的著作。三者同時達成,當然難度很大,但不妨礙我們在部分具體問題上盡力去做嘗試。
譬如,關于岳飛之死,作為一個幾乎可稱是“古老”的話題,關于此舉的直接原因,經過無數的研究,已無漏落,現在的爭論,多是由研究者立場相異而引發。本書討論這個問題時,首先考慮了所有主流的看法,而后,從事件參與者的不同立場作綜合分析,又將它與紹興和議前后“收兵權”的事實相聯系,考察引發事件的內外政治環境,“立體”地呈現事件的演繹過程。這其中,筆者并未預設立場,因為,我希望所謂“通俗”的歷史讀物,應該平實客觀,不是簡單地宣傳某種精神或者鼓吹陰謀論。
談不上有多大的新見,只能說,書中幾乎每一部分,都或多或少會有一些我本人對相關制度或現象的理解,或會無意識地達到“更新”的目的。隨便舉個例子:對南宋后期的政治,尤其是理宗朝的政治,本書是比較強調的,在所占總篇幅的比例和分析的力度上,結合我近幾年的一些研究,給出了一些新的理解,其中關于濟王之變所導致的理宗的身份危機對理宗中后期的政局之影響,或許可視為典型。
書中融入了因我個人比較特別的治宋史的經歷而產生的體會。我曾有很長一段時間研究遼、金史,對政權之間在政治層面的互動有一些理解,因此,若僅就宋政權而言,我特別強調外部環境對于各種細節的影響,強調一個政權內部的制度與事件,應置于這個大時代的復雜環境之中。
還有,應特別重視“關系”。宋是一個連續性特別強的朝代,宋初的很多制度,其創建過程歷數十年之久,并且在數十、上百年之后,尚有明顯的影響,因此對于某個描述對象,需要拉長關注的時段。同樣地,要考慮事件與事件、制度與制度之間的關系。由于任何一個闡述的對象,都是一張嚴密的網絡中的一個節點,觸動它,也同時觸動了周邊的其它節點,孤立地看待一個節點,肯定會有問題。
馮賢亮(《清史》作者):史料多元化,讓下層民眾發出聲音
清史離當代近,史料宏富,已有的各種通史著述成百上千,很難說能更新什么舊知。況且寫作字數有要求,有限的篇幅要包容很多更新的內容,在通史敘述的框架下,不太現實。所以,不能說以往的淺近讀物都沒有而這本小冊子有很多的新內容。
如果沒有十五萬字的限制,我大概可以在這方面作更多的嘗試。我原來的設想,是希望更多地利用清代的小說戲曲、笑話故事、民歌竹枝詞與地方史志等,對于廣大下層民眾的生活與生產,進行較為生動的描述。因為這些文獻中的主人,可以是節婦、尼姑、強盜、江湖藝人、小商販,也可以是鄉村地主、民間土豪、乞丐、騙子、老農民,更可以是落魄書生、青樓才女、腳夫、幫閑、接生婆,等等。以這些人為主角的故事,更貼近民間的生活實態,也能在宏大政治的敘事下,呈現底層社會的脈動。本書中雖然都不可能這樣敘寫,但多少還有些影子。
通史的敘述中心,絕對離不開政治。在人們的社會生活中,政治的影響又無時不在。但像人性的命題,在大歷史、大政治背景下可以通過若干類人物,得到一定的展現,但也存在范圍過狹的一面。比如講到慈禧,當然不會簡單地以今人的觀感來寫,而是找到曾在清宮陪侍慈禧兩年之久的女官德齡的回憶錄,在這個基礎上,查考、補充了若干史料。再如宮廷的日常生活,我最后選用了溥儀的回憶。以往的通史,大概不大用這些材料。但這樣的敘述,既很生動,有親臨之感,也能多側面地反映出一些正史撰寫中應該不會保留的生動畫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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