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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家訪談︱張偉然:好老師在學生心中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慚愧得很,比較真切地知道“張偉然”這個名字大概頂多一年。先是耳聞他是一位同事的老鄉(湖南人),接著獲知他是另一位同事的碩士導師,在赫赫有名的復旦大學史地所任教。幾個月前在豆瓣上看到張教授新著《中古文學的地理意象》的封面,趁著好奇就在網上搜讀了幾篇他的博客文章,大都是談他讀了什么書,還有一篇寫他和幾個朋友在多倫多尋訪張國燾墓,很有意思。
有一次在某個微信公號里看他薦書,其中提及譚其驤《長水集》,感覺限于篇幅,有不少意思好像沒有充分表達出來。于是讓同事代為詢問,能否請他撰文詳細談一談《長水集》里有哪些“五星級文章”。一查,張教授好幾年前就寫過一篇《譚其驤先生的五星級文章及學術活性》,拜讀之后,深感獲益,便讓同事請他授權在“私家歷史”微信公號發布,結果頗受歡迎和矚目。
不知不覺間他的新書上市了,鹿鳴書店請他做個講座,以為推廣。11月29日下午講座剛剛開始時,我才匆匆趕到,靜聽高論。講座后,他準備了四支不同顏色的筆,隨讀者喜好為他們簽名。值得一提的是,張教授好詩詞,擅書法,他的新作書名由中華書局總經理徐俊先生題簽,實屬文士雅趣。
本來一場活動在簽名售書環節就算結束了。但那天我是初次拜見張先生,當面跟他預約做個小訪談,他出于禮貌就在書店里閑聊了一會兒。其間說到譚其驤先生,引起他回憶,敘及導師當年的耳提面命,他神情肅穆,不能自已,潸然淚下。書店里頓時一片沉寂,為之動容。
再次拜訪張教授是在復旦光華樓他的辦公室里。準確地說,我是不速之客。此前得知他幾乎天天都會去辦公室,也就沒有預約。12月10日中午,果不其然,他在辦公室里忙碌,用餐過后的飯盒還沒有洗。冒昧打擾,他卻笑意盈盈,連忙停下手頭的工作解疑答難。
整個訪談很順暢,張先生有說有笑,輕松愉快,絲毫沒有教授的架子,必定是很受學生愛戴的老師——據說他還和學生一起K歌,也懂音樂,唱起來更是“麥霸”級水平。談起正在做的訪談(即《張偉然:歷史地理學80年,研究技術引領學科發展》),他表示有些地方還需斟酌,顯出嚴謹求實的一面。談及藏書,他爽朗開懷,興奮莫名,一看就是純粹的“好書之徒”。談起“比較得意的論文”——為了不讓受訪人出于自謙閉口不言,而讀者無所收獲,訪談時把問題從“最得意”改成了“比較得意”——他又提起業師譚其驤。整個訪談中,“譚先生”出現頻率極高,畢竟師恩難忘,深受影響,敬仰之情溢于言表。想起張先生在鹿鳴書店講座之后說的話,他是譚其驤先生最年幼的弟子,對恩師推崇備至,幾乎是當作神一般的存在。
張偉然:最近在讀一些晚清的日記,跟湖南有關的日記。剛剛讀完趙烈文的《能靜居日記》,薛福成的也快讀完了,接下來考慮將這撥人的日記通讀一遍。
澎湃新聞:您最喜歡(對您影響最大)的歷史書?為什么?
張偉然:譚其驤先生的《長水集》。它里面有幾個特點:創意豐富,知識的濃度很高。譚先生基本上不做重復的文章,基本上都是示范性的研究。科學家有兩種,一種是自由探索型的,不斷貢獻新的思想,不斷推出新的研究范例,自己一個人往前走,然后由別人跟進仿效;另一種是工作型的,盡可能地把它攤開來,做工程似的鋪開做。我最仰慕的就是譚先生這種示范性的研究。《長水集》三編(《上編》《下編》《續編》),這里面的東西常讀常新。
澎湃新聞:您比較得意的論文是哪篇?為什么?
張偉然:慚愧,目前為止,我比較得意的論文只能說出這么幾篇:一是《試論湖南的歷史文化區域》,一是《湖北歷史時期的感覺文化區》,還有《唐人心目中的文化區域與地理意象》,《關于山東北朝摩崖石刻書丹人僧安道壹的兩個問題》,以及《歸屬?表達?調整:小尺度區域的政治命運——以“南灣事件”為例》,再就是最近《中古文學的地理意象》(中華書局2014年版)這本書的第四章,關于禽言詩的那篇(《“禽言”與環境感知中的生態呈現》)。
第一篇是對中國歷史文化區劃的嘗試。第二篇揭示了感覺文化區的的中國化形態,自己摸索著把譚先生的一個直覺給論證清楚了。第三篇將感覺文化區的概念應用到斷代研究中,發現了一些新問題。第四篇文章體量很小,但糾正了一個自乾嘉以來的關鍵錯誤,影響到對山東北朝佛教石刻經活動的整體理解,很可能是到目前為止我所有論著中影響較廣的一篇。第五篇注意到政區的主觀性,過去歷史地理學者不從這個角度看問題。第六篇我自認為比較合理地解釋了中古時期文學意象從景觀到生態的轉變。
澎湃新聞:你最喜歡(敬重)的歷史老師是?
張偉然:當然是譚(其驤)先生(笑)。
他學習能力很強,先是向老師輩的人學,然后是向同輩人學,年紀大了之后跟他的晚輩學。
他的學術生長期很長。說實話,我不佩服早熟的人,也不是很佩服晚成的人。譚先生年輕時就有相當高的水平,出名也很早,但他還能不斷地上升。就像齊白石——在藝術領域,我最佩服齊白石——他能不斷地自我提高。要是九〇年十月份沒有中風,譚先生還會不斷有新的偉大文章出來。真是讓人佩服得不得了。
澎湃新聞:您為什么選擇現在這個職業?
張偉然:這個是誤打誤撞(笑)。高中的時候,我自己和我老師都覺得我該念文科。1981年高中畢業,80年文理分科,那時候華國鋒在臺上,他說“文革”過七八年還要再來一次。我爸爸嚇壞了,他是知道我的脾氣的,他說:你絕對不能念文科。要是念文科,像你這樣的人一定是右派,一定會被打倒。搞理科的被打倒了,不管怎樣還能修修汽車、修修單車什么的;搞文科的,被打倒了,只能到鄉下去養豬。這樣,我只好去念理科。
高考填志愿時,我本來填了七個醫學院。最后父親說,再填一個師院吧,當老師也不錯。不管什么黨,醫生、老師總歸都要的。于是我就在提前錄取欄里填了湖南師院,專業填的是數學、化學,外加服從志愿分配。好了,就分配到地理系來了。我語文成績不錯,曾想轉到中文系。當時還不滿十六歲,傻乎乎的,以為語文成績好、自己又樂意,轉到中文系不是天經地義的嗎。誰知地理系那一屆60個同學沒有一個是填報本專業的,都是填了“服從志愿分配”而被拉來的(那時候地理高考是文科生考,招生在理科里面招,中學里大家都不知道,所以沒人填志愿)。好容易拉來了,豈能容你溜走!系里面也不跟你明說不可以轉系,畢竟條例上說了可以轉的;他們只是一個勁地、不停地找你談話,做思想工作,說是“鞏固專業思想”(笑),搞得人吃不消,到后來只好投降,——我不轉了,還不行嗎?(笑)
轉系我拿你沒轍,考研究生你總歸拿我沒轍。到了第二學期,我打聽到,地理學里面有個歷史地理——我文科的特長總算還有用武之地(笑)。正好系里有個何業恒教授(就是我后來的碩士導師)是一個很著名的歷史地理學家,這樣我也就積極準備考歷史地理的研究生。再后來就做歷史文化地理。走到今天,確實是當初始料未及的。
澎湃新聞:在您去過的具有歷史意義的紀念地當中,最喜歡哪里?(或:您最想去哪里?)
張偉然:相對來說,我們這專業,出去的機會比較多。說實話,對于出去,我一點都不激動,有時都有點厭倦了。
到目前為止,在去過的地方中,令我最激動的是美國西部。大學學地質的時候,老師經常講科羅拉多大峽谷、黃石公園怎樣怎樣,那時只見過圖片和模型。2010年以后,美國西部我去旅行過兩次,大峽谷看了三次,南峽、北峽都看過。
對于學地理的人來講,到了這種地理景觀比較新奇的地方,除了欣賞美景之外,從科學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感。
澎湃新聞:如果讓您選擇,您最向往歷史上哪個時代?為什么?
張偉然:宋朝吧。我覺得宋朝是歷史上最“文”的一個時代。讀書人在宋朝的話,總歸有點美好的東西在里面。
澎湃新聞:要是您有機會和三位歷史學家(無論在世與否)共餐,您會選擇誰?為什么?
張偉然:一個就夠了。如果有機會的話,我還想跟譚(其驤)先生請教。我總懷疑我現在做的很多工作,不一定對。包括他給我的博士論文選題,有沒有達到他的預期。我認為很可能沒有。到底怎樣才算達到他的期望,我很想聽聽他本人的批評。這件事沒有別人可以代替。終天之恨了。
澎湃新聞:您有什么珍藏的歷史讀物嗎?搜集跟歷史有關的物品嗎?
張偉然:哦,這個有!
我收集了一些1950—1970年代的舊檔案。舉個例子吧,我和我太太寫過幾篇關于楊公敏的文章——楊公敏是楊度第二房太太的第二個兒子,從上海溶劑廠退休的,那些文章就是利用我自藏的檔案寫成的。復旦哲學系的前輩胡曲園先生,他的日記和詩稿也在我手上。這樣的東西我是有一點的。
我開頭收創刊號,收了上千個。后來覺得學術含量不高,漸漸地就失去興趣了。
澎湃新聞:對于希望以史學研究為職志的青年學子,您有什么建言?
張偉然:第一,要受理科訓練。最好在本科以前讀理科,大學讀數學系、物理系、化學系、統計系、計算機系等等,都可以。我認為,帶著文科的興趣先接受科學的訓練,這個不算走彎路。長線來說的話,刀子磨快了,砍起來會更加厲害。理科專業知識越多,對后來的幫助越大。當然,從理科轉到文科來,會有一個比較痛苦的過程。只要走出這個階段,后面的路就會很好走。
第二,要懂科學哲學。我感覺現在國內文科教育最大的一個弱點是缺乏科學訓練,很多學生缺乏科學思維。這對于做學問非常不利。我認為應該要懂高數,要學點科哲。
第三,要學會寫文章,學會科學表達。漢語我總覺得它從骨子里是一種文學語言,最適合抒情;要用它寫出漂亮的學術文章,難度極高。科學表達要求每一句話必須有解,而且是唯一解。用漢語寫作要達到這一目標,需要經過長期訓練。從表達的技術層面上升到藝術層面,路更長。最好是從一進大學就有意識地痛改在中學養成的寫文章的壞習慣,反復訓練,逐漸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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