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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家訪談︱張偉然:好老師在學生心中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澎湃新聞記者 羅希
2014-12-31 15:36
來源:澎湃新聞
? 私家歷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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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慚愧得很,比較真切地知道“張偉然”這個名字大概頂多一年。先是耳聞他是一位同事的老鄉(xiāng)(湖南人),接著獲知他是另一位同事的碩士導師,在赫赫有名的復旦大學史地所任教。幾個月前在豆瓣上看到張教授新著《中古文學的地理意象》的封面,趁著好奇就在網(wǎng)上搜讀了幾篇他的博客文章,大都是談他讀了什么書,還有一篇寫他和幾個朋友在多倫多尋訪張國燾墓,很有意思。

        有一次在某個微信公號里看他薦書,其中提及譚其驤《長水集》,感覺限于篇幅,有不少意思好像沒有充分表達出來。于是讓同事代為詢問,能否請他撰文詳細談一談《長水集》里有哪些“五星級文章”。一查,張教授好幾年前就寫過一篇《譚其驤先生的五星級文章及學術活性》,拜讀之后,深感獲益,便讓同事請他授權在“私家歷史”微信公號發(fā)布,結(jié)果頗受歡迎和矚目。

        不知不覺間他的新書上市了,鹿鳴書店請他做個講座,以為推廣。11月29日下午講座剛剛開始時,我才匆匆趕到,靜聽高論。講座后,他準備了四支不同顏色的筆,隨讀者喜好為他們簽名。值得一提的是,張教授好詩詞,擅書法,他的新作書名由中華書局總經(jīng)理徐俊先生題簽,實屬文士雅趣。

        本來一場活動在簽名售書環(huán)節(jié)就算結(jié)束了。但那天我是初次拜見張先生,當面跟他預約做個小訪談,他出于禮貌就在書店里閑聊了一會兒。其間說到譚其驤先生,引起他回憶,敘及導師當年的耳提面命,他神情肅穆,不能自已,潸然淚下。書店里頓時一片沉寂,為之動容。

        再次拜訪張教授是在復旦光華樓他的辦公室里。準確地說,我是不速之客。此前得知他幾乎天天都會去辦公室,也就沒有預約。12月10日中午,果不其然,他在辦公室里忙碌,用餐過后的飯盒還沒有洗。冒昧打擾,他卻笑意盈盈,連忙停下手頭的工作解疑答難。

        整個訪談很順暢,張先生有說有笑,輕松愉快,絲毫沒有教授的架子,必定是很受學生愛戴的老師——據(jù)說他還和學生一起K歌,也懂音樂,唱起來更是“麥霸”級水平。談起正在做的訪談(即《張偉然:歷史地理學80年,研究技術引領學科發(fā)展》),他表示有些地方還需斟酌,顯出嚴謹求實的一面。談及藏書,他爽朗開懷,興奮莫名,一看就是純粹的“好書之徒”。談起“比較得意的論文”——為了不讓受訪人出于自謙閉口不言,而讀者無所收獲,訪談時把問題從“最得意”改成了“比較得意”——他又提起業(yè)師譚其驤。整個訪談中,“譚先生”出現(xiàn)頻率極高,畢竟師恩難忘,深受影響,敬仰之情溢于言表。想起張先生在鹿鳴書店講座之后說的話,他是譚其驤先生最年幼的弟子,對恩師推崇備至,幾乎是當作神一般的存在。

        末了,請張先生提供一幀近照。他別出心裁地發(fā)來這么一張,抬頭仰望,是在瞻仰他心中的那尊神么?   
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張偉然教授   
        澎湃新聞:您正在讀什么書?(可以不止一本,不限體裁)

        張偉然:最近在讀一些晚清的日記,跟湖南有關的日記。剛剛讀完趙烈文的《能靜居日記》,薛福成的也快讀完了,接下來考慮將這撥人的日記通讀一遍。

        澎湃新聞:您最喜歡(對您影響最大)的歷史書?為什么?

        張偉然:譚其驤先生的《長水集》。它里面有幾個特點:創(chuàng)意豐富,知識的濃度很高。譚先生基本上不做重復的文章,基本上都是示范性的研究。科學家有兩種,一種是自由探索型的,不斷貢獻新的思想,不斷推出新的研究范例,自己一個人往前走,然后由別人跟進仿效;另一種是工作型的,盡可能地把它攤開來,做工程似的鋪開做。我最仰慕的就是譚先生這種示范性的研究?!堕L水集》三編(《上編》《下編》《續(xù)編》),這里面的東西常讀常新。

        澎湃新聞:您比較得意的論文是哪篇?為什么?

        張偉然:慚愧,目前為止,我比較得意的論文只能說出這么幾篇:一是《試論湖南的歷史文化區(qū)域》,一是《湖北歷史時期的感覺文化區(qū)》,還有《唐人心目中的文化區(qū)域與地理意象》,《關于山東北朝摩崖石刻書丹人僧安道壹的兩個問題》,以及《歸屬?表達?調(diào)整:小尺度區(qū)域的政治命運——以“南灣事件”為例》,再就是最近《中古文學的地理意象》(中華書局2014年版)這本書的第四章,關于禽言詩的那篇(《“禽言”與環(huán)境感知中的生態(tài)呈現(xiàn)》)。

        第一篇是對中國歷史文化區(qū)劃的嘗試。第二篇揭示了感覺文化區(qū)的的中國化形態(tài),自己摸索著把譚先生的一個直覺給論證清楚了。第三篇將感覺文化區(qū)的概念應用到斷代研究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問題。第四篇文章體量很小,但糾正了一個自乾嘉以來的關鍵錯誤,影響到對山東北朝佛教石刻經(jīng)活動的整體理解,很可能是到目前為止我所有論著中影響較廣的一篇。第五篇注意到政區(qū)的主觀性,過去歷史地理學者不從這個角度看問題。第六篇我自認為比較合理地解釋了中古時期文學意象從景觀到生態(tài)的轉(zhuǎn)變。

        澎湃新聞:你最喜歡(敬重)的歷史老師是?

        張偉然:當然是譚(其驤)先生(笑)。

        他學習能力很強,先是向老師輩的人學,然后是向同輩人學,年紀大了之后跟他的晚輩學。

        他的學術生長期很長。說實話,我不佩服早熟的人,也不是很佩服晚成的人。譚先生年輕時就有相當高的水平,出名也很早,但他還能不斷地上升。就像齊白石——在藝術領域,我最佩服齊白石——他能不斷地自我提高。要是九〇年十月份沒有中風,譚先生還會不斷有新的偉大文章出來。真是讓人佩服得不得了。

        澎湃新聞:您為什么選擇現(xiàn)在這個職業(yè)?

        張偉然:這個是誤打誤撞(笑)。高中的時候,我自己和我老師都覺得我該念文科。1981年高中畢業(yè),80年文理分科,那時候華國鋒在臺上,他說“文革”過七八年還要再來一次。我爸爸嚇壞了,他是知道我的脾氣的,他說:你絕對不能念文科。要是念文科,像你這樣的人一定是右派,一定會被打倒。搞理科的被打倒了,不管怎樣還能修修汽車、修修單車什么的;搞文科的,被打倒了,只能到鄉(xiāng)下去養(yǎng)豬。這樣,我只好去念理科。

        高考填志愿時,我本來填了七個醫(yī)學院。最后父親說,再填一個師院吧,當老師也不錯。不管什么黨,醫(yī)生、老師總歸都要的。于是我就在提前錄取欄里填了湖南師院,專業(yè)填的是數(shù)學、化學,外加服從志愿分配。好了,就分配到地理系來了。我語文成績不錯,曾想轉(zhuǎn)到中文系。當時還不滿十六歲,傻乎乎的,以為語文成績好、自己又樂意,轉(zhuǎn)到中文系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嗎。誰知地理系那一屆60個同學沒有一個是填報本專業(yè)的,都是填了“服從志愿分配”而被拉來的(那時候地理高考是文科生考,招生在理科里面招,中學里大家都不知道,所以沒人填志愿)。好容易拉來了,豈能容你溜走!系里面也不跟你明說不可以轉(zhuǎn)系,畢竟條例上說了可以轉(zhuǎn)的;他們只是一個勁地、不停地找你談話,做思想工作,說是“鞏固專業(yè)思想”(笑),搞得人吃不消,到后來只好投降,——我不轉(zhuǎn)了,還不行嗎?(笑)

        轉(zhuǎn)系我拿你沒轍,考研究生你總歸拿我沒轍。到了第二學期,我打聽到,地理學里面有個歷史地理——我文科的特長總算還有用武之地(笑)。正好系里有個何業(yè)恒教授(就是我后來的碩士導師)是一個很著名的歷史地理學家,這樣我也就積極準備考歷史地理的研究生。再后來就做歷史文化地理。走到今天,確實是當初始料未及的。

        澎湃新聞:在您去過的具有歷史意義的紀念地當中,最喜歡哪里?(或:您最想去哪里?)

        張偉然:相對來說,我們這專業(yè),出去的機會比較多。說實話,對于出去,我一點都不激動,有時都有點厭倦了。

        到目前為止,在去過的地方中,令我最激動的是美國西部。大學學地質(zhì)的時候,老師經(jīng)常講科羅拉多大峽谷、黃石公園怎樣怎樣,那時只見過圖片和模型。2010年以后,美國西部我去旅行過兩次,大峽谷看了三次,南峽、北峽都看過。

        對于學地理的人來講,到了這種地理景觀比較新奇的地方,除了欣賞美景之外,從科學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感。

        澎湃新聞:如果讓您選擇,您最向往歷史上哪個時代?為什么?

        張偉然:宋朝吧。我覺得宋朝是歷史上最“文”的一個時代。讀書人在宋朝的話,總歸有點美好的東西在里面。

        澎湃新聞:要是您有機會和三位歷史學家(無論在世與否)共餐,您會選擇誰?為什么?

        張偉然:一個就夠了。如果有機會的話,我還想跟譚(其驤)先生請教。我總懷疑我現(xiàn)在做的很多工作,不一定對。包括他給我的博士論文選題,有沒有達到他的預期。我認為很可能沒有。到底怎樣才算達到他的期望,我很想聽聽他本人的批評。這件事沒有別人可以代替。終天之恨了。

        澎湃新聞:您有什么珍藏的歷史讀物嗎?搜集跟歷史有關的物品嗎?

        張偉然:哦,這個有!

        我收集了一些1950—1970年代的舊檔案。舉個例子吧,我和我太太寫過幾篇關于楊公敏的文章——楊公敏是楊度第二房太太的第二個兒子,從上海溶劑廠退休的,那些文章就是利用我自藏的檔案寫成的。復旦哲學系的前輩胡曲園先生,他的日記和詩稿也在我手上。這樣的東西我是有一點的。

        我開頭收創(chuàng)刊號,收了上千個。后來覺得學術含量不高,漸漸地就失去興趣了。

        澎湃新聞:對于希望以史學研究為職志的青年學子,您有什么建言?

        張偉然:第一,要受理科訓練。最好在本科以前讀理科,大學讀數(shù)學系、物理系、化學系、統(tǒng)計系、計算機系等等,都可以。我認為,帶著文科的興趣先接受科學的訓練,這個不算走彎路。長線來說的話,刀子磨快了,砍起來會更加厲害。理科專業(yè)知識越多,對后來的幫助越大。當然,從理科轉(zhuǎn)到文科來,會有一個比較痛苦的過程。只要走出這個階段,后面的路就會很好走。

        第二,要懂科學哲學。我感覺現(xiàn)在國內(nèi)文科教育最大的一個弱點是缺乏科學訓練,很多學生缺乏科學思維。這對于做學問非常不利。我認為應該要懂高數(shù),要學點科哲。

        第三,要學會寫文章,學會科學表達。漢語我總覺得它從骨子里是一種文學語言,最適合抒情;要用它寫出漂亮的學術文章,難度極高。科學表達要求每一句話必須有解,而且是唯一解。用漢語寫作要達到這一目標,需要經(jīng)過長期訓練。從表達的技術層面上升到藝術層面,路更長。最好是從一進大學就有意識地痛改在中學養(yǎng)成的寫文章的壞習慣,反復訓練,逐漸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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