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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城》書話︱四萬張卡片里的普魯斯特:前半生“不夠上流”
【編者按】
本月《書城》雜志的《沙龍中的普魯斯特》一文,至少講了一籮筐的普魯斯特軼事,諸如,“十七歲時,普魯斯特給祖父寫信緊急索要十三法郎。原因是,父親想干預他的同性戀傾向,給了他十法郎,讓他去妓院體驗一下異性間的性愛??上蒸斔固剡^于緊張,打碎了妓院的一只價值三法郎的夜壺,既沒有了激情,又白白花銷了錢財,還欠了妓院三法郎的債。普魯斯特希望祖父給他錢,還掉欠款,并把沒有完成的事情再做一遍,他不無幽默地寫道:“我可不敢這么快就向爸爸要錢,而且我期待您能夠幫助我,如您所知道的,這件事不只是偶然的,也是唯一的,在一個人的一生里,一個人太沮喪了以至于不能擰緊螺旋的事情,不可能發生第二遍。”——但這只是冰山一角,在尚未引介的諸多普魯斯特傳記中,科爾布那本,單手寫卡片就有四萬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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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以上這些還全都是“小書”,迄今為止,兩部權威之作——喬治?品特(George D. Painter)的首部英文傳記和讓-伊夫?塔迪埃(Jean-Yves Tadié)的最厚法文傳記——尚未譯介。新近威廉姆?卡特(William C. Carter)專注于私人生活的《戀愛中的普魯斯特》也未見蹤影,至于學術研究需要的普魯斯特筆記和《通信集》更是遙遙無期。最后這部“大書”由菲利普?科爾布(Philip Kolb)編輯,陸續出版于一九七〇至一九九三年,對于還原普魯斯特的生平與交游功莫大焉,只是,它長達二十一卷,科爾布本人為這個浩大工程手寫了四萬張卡片,未待集子出全就在一九九二年辭世。法朗士有名言:“生命太短,普魯斯特太長?!睆膶W術的角度,亦是一語中的。
一、書信中的普魯斯特
普魯斯特一生沒有留下日記和自傳,因此,通信是了解他的重要材料。幸運的是,在那個時代,人們信寫得很勤,即便不像今人寫電子郵件那么勤,也相差無多。而普魯斯特作為“社交迷”、法國書信“祖奶奶”塞維尼夫人的崇拜者,信寫得尤其勤。信如其人,普魯斯特的信,敏感、機智,經常是迷人的,有時是氣人的——他不停地道歉、解釋、為解釋而道歉、為道歉而進一步解釋,唯恐失了禮數,啰嗦冗長,沒完沒了。
一九二二年普魯斯特去世后,他的弟弟羅貝爾不僅替他出版了《追憶逝水年華》的后三卷,還在一九三〇年至一九三六年間整理出版了他的六卷信件。隨后,與普魯斯特有通信關系的人們以各種方式陸續出版或刊出了一批信件。目前美國伊利諾伊大學的科爾布-普魯斯特數據庫收錄了一千一百封信,但這遠遠不是全部。僅在二〇一〇年,法國巴黎書信與手稿博物館舉行的“普魯斯特:從逝水年華到韶光重現”展覽,就展出了幾十份從未發表的書信,對于研究者,無疑是座令人眼紅的富礦。
書信的收集有偶然性,搬遷、破產、火災、蟲蛀、水淹、遺忘、家人銷毀乃至朋友絕交,都有可能影響到書信資料的完整。比如《在蓋爾芒特家那邊》出版后,謝維涅(Chévigné)伯爵夫人認為影射了自己,怒不可遏地斬斷了與普魯斯特長達二十五年的友誼,還焚燒了普魯斯特的許多信件。又比如小文人莫里斯?薩克斯,是普魯斯特的“精神繼承人”讓?科克托的秘書,他竟然瞞著科克托賣了普魯斯特的書信換錢。目前,相對完整的往來通信包括普魯斯特與施特勞斯夫人(Mme Straus)、達尼埃爾?阿萊維(Daniel Halévy)、雷納爾多?哈恩(Reynaldo Hahn)、呂西安?都德(Lucien Daudet)、加斯東?伽利瑪(Gaston Gallimard)、雅克?里維埃爾(Jacques Rivière)。其中,施特勞斯夫人是普魯斯特進入巴黎社交界的重要“引路人”;阿萊維是他中學時代的好友、后來的歷史學家;伽利馬爾和里維埃爾都是出版界人士;而雷納爾多?哈恩和呂西安?都德,則是普魯斯特一度徘徊其間、難以抉擇的同性伴侶。這些素材作為一手資料,對于深入了解普魯斯特其人其作自是大有助益。除此之外,大量的零散書信也可以令人從方方面面對普魯斯特的世界驚鴻一瞥:有些是令人意外的,有些是讓人感慨的;有些是視野宏大的,有些是雞零狗碎的。
十五歲時,普魯斯特向外祖母匯報每日餐單:“今天早上,我吃了:一個水煮蛋,兩片牛排,五個土豆,一只冷雞小腿,一只冷雞大腿,三份烤蘋果。”真是年輕人的驚人食量。三十一歲時,他向母親匯報一日飲食:“兩塊菲力牛排,我吃得一點不剩;一整盤炸土豆;格魯耶爾奶油干酪;兩個羊角面包?!倍耐砟?,為了寫作靠咖啡因和藥物維持,除了一點羊角面包幾乎不再進食,形銷骨立到只有九十斤重。雖然是兩條細微的小材料,放到整個人生里看,亦能發人感慨。
十七歲時,普魯斯特給祖父寫信緊急索要十三法郎。原因是,父親想干預他的同性戀傾向,給了他十法郎,讓他去妓院體驗一下異性間的性愛。可惜普魯斯特過于緊張,打碎了妓院的一只價值三法郎的夜壺,既沒有了激情,又白白花銷了錢財,還欠了妓院三法郎的債。普魯斯特希望祖父給他錢,還掉欠款,并把沒有完成的事情再做一遍,他不無幽默地寫道:“我可不敢這么快就向爸爸要錢,而且我期待您能夠幫助我,如您所知道的,這件事不只是偶然的,也是唯一的,在一個人的一生里,一個人太沮喪了以至于不能擰緊螺旋的事情,不可能發生第二遍?!比绱藢擂问?,解釋得如此直白又幽默,不免讓人對普魯斯特性格的復雜性刮目相看。
三十八歲時,普魯斯特給自家廚娘塞琳娜?科坦寫了一張感謝便簽:“塞琳娜,我向您致以誠摯的贊美,感謝您那道出色的紅酒燉牛肉。在我今晚的工作中,我希望能取得如您一般的成果。我希望我的文筆如您做的肉凍一樣干凈、堅定;我的思想如您做的胡蘿卜一樣美好,如您做的肉一樣又營養又新鮮。在期待自己的工作能夠成功的同時,我祝賀您已經獲得了您的成功?!逼蒸斔固貙Φ讓映蓡T一貫慷慨大方,這是人們所熟知的,但是言及他對他們的贊美和尊重,則是人們所不熟悉的。
四十三歲時,普魯斯特已經處在隱居著述狀態,有一天,他在睡衣外罩上皮衣,于午夜時分來到街上,在巴黎圣母院圣安娜大門前佇立了整整兩個小時,冒著感冒的風險,只為了落實小說中的細節。第二天早晨,他給畢生好友施特勞斯夫人寫信說:在這座大門前,“八百年來聚集了一批魅力無窮的人類,遠遠超過我們與之交往的那群人?!倍颊f普魯斯特是個“勢利者”,恐怕要看到深處,才能體會他對他“與之交往的那群人”的揶揄和諷刺。
二、語境中的普魯斯特
一般規律,造神只需很少的文字,越少越有神秘性與權威性;造人則需很多的文字,越多越血肉豐滿、骨肉停勻。洋洋大觀的普魯斯特書信雖然如他的小說一樣,勾勒出事無巨細的細密畫,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如實出版這些書信也是一樁風險頗大的事情,不僅是因為普魯斯特從未想過自己的書信會公開出版,也是因為一般讀者知道得越多、崇敬之心越弱。
一九三〇年,弟弟羅貝爾出版了普魯斯特書信選集第一卷,不僅無助于營造他的不朽,反而使他的名聲頗受損害,因為其中包含了他寫給羅貝爾?德?孟德斯鳩(Robert de Montesquiou,1855-1921)伯爵的信件,普魯斯特在信中表現出來的“媚態”,令普魯斯特迷們不解并且惱火。譬如一八九三年夏天,孟德斯鳩將自己的詩集贈給普魯斯特,普魯斯特在致謝信中不無攀附地將孟德斯鳩比喻為“一片繁星的天空”,而他自己則是“一條地上的蚯蚓”?!梢韵胂螅诤笫揽磥?,這種表述無疑坐實了普魯斯特“貴人迷”的惡評。
客觀而言,往來通信也只能說明部分史實,通信本身的語境、書信的上下文、寫作者的心態與情緒、寫信人與收信人的權力關系、是秉筆直書還是琵琶別抱,都需要全盤考慮。從史料的意義看,僅靠通信是不夠的,必然要輔以其他材料,才能完成相對圓滿的解釋。普魯斯特對上流社會的逢迎,也當放置到更為寬廣的語境中去還原。
按照歷史的走向,貴族階級的沒落是必然趨勢,可是貴族階級用門第、血統、品位、身體和其他布爾迪厄所說的文化資本勉力維護自己的地位,構建出一整套社會差別——歧視體系。相對于祖傳的藍血貴族,覬覦爵位的被貶為“貴人迷”;相對于富豪世家,新富們被稱作“暴發戶”;相對于名聲卓著的文化人,新晉的小文人只好敬陪末座;相對于時尚優雅的俊男靚女,病怏怏的人只能自慚形穢。總之,在上的貶抑在下的,在下的攀附在上的;假的試圖偽裝成真的,真的變換著法子防范假的。被上流社會和底層社會同樣嘲諷的“勢利者”們,是孜孜以求的野心家、模仿者和僭越者,他們夢想著攀附上等階級,分享那個階級所固有的優越感和特權,而只要目的達到,轉眼就會傲視自己原屬的階級。或者,只有極少數人,如后半生的普魯斯特,如夢方醒,意識到整套社會區隔機制中的虛假和惡意。
普魯斯特出身于醫生家庭,父親阿德里安?普魯斯特(Adrien Proust, 1834-1903)是當時最富盛名的醫學教授和執業醫師之一,著作等身,曾任法國公共衛生總監,獲得榮譽騎士勛章,與法國總統也有私交。從社會地位上看,屬于上升的資產階級。而在傳統勢力依然頑固的巴黎社交界,藍血老貴族和拿破侖時代制造出的“帝國貴族”皆看不起資產者和“職業人士”;普魯斯特的母系又是猶太人,主宰著財富命脈的猶太族裔在民間激起的是隱隱的排猶情緒,因此,普魯斯特的出身多少有些“微妙”,介于“半上流”和“上流”之間。塔迪埃指出,普魯斯特在四個層面上屬于少數群體:猶太人、同性戀、小文人、病人。每次他走進室內,都會引起人們的竊竊私語。從這個角度看,普魯斯特對上流社會的向往,既是對社會壓力的一種反彈,也是對社會區隔的一種認可,表面上看是場喜劇,內核中是場悲劇。
傳記作者愛德蒙?懷特指出,正如普魯斯特的作品所表現的,在年輕天真的時候,貴族的頭銜對他而言就是生命攸關的事情。法國文化傳統,巴黎等級分明的沙龍既是名利場,也是青年的晉身之階。在《追憶逝水年華》里,馬塞爾對世襲貴族“蓋爾芒特家那邊”的心馳神往,不放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中殊難解釋。
三、沙龍中的普魯斯特
一生之中,除了家庭圈,普魯斯特的社會交往按照成長經歷大致可以分為四組,一是他少年時代在香榭麗舍大街的花園里與之嬉戲的女孩子們,她們合在一起就是《追憶逝水年華》中的“吉爾貝特”;二是他的中學同學以及同學們將他帶入的社交圈,在這個圈子里,他發展了自己的好友、同性戀人、文學同人,也為自己的小說準備了諸多原型;三是他三十余歲后交往的一小群貴族,他們的地位皆遠高于他,但史料較少,內情較不為人所知;四是他閉門寫作直至辭世的歲月里所交往的下層社會人物,女管家、用人、門房、侍者、男妓,還有以司機、秘書等身份出現的同性戀人,包括他一生的最愛阿爾弗雷德?阿格斯蒂內利(AlfredAgostinelli)——研究者們目前認為,他是小說中阿爾貝蒂娜的主要原型。從理解《追憶逝水年華》的角度,第二組關系最為重要,同時,史料也最詳實,除了往來書信、他人的回憶錄,還有普魯斯特以筆名在《費加羅報》等報刊上撰寫的社交專欄,以及他撰寫的系列回憶文章《巴黎的沙龍》。
中學時代,普魯斯特就讀的是名??锥嗳瑢W中間不乏貴族后代與富家子弟,依靠同學關系,他敲開了一些“半上流”沙龍的大門。十六歲左右,普魯斯特開始鐘情于同學雅克?比才(JacquesBizet),雅克的父親是著名作曲家、歌劇《卡門》的作者;雅克的母親熱奈維耶芙?阿萊維(Geneviève Halévy)是猶太裔音樂家的后代,愛好文藝。她居孀十年后,于一八八六年再嫁給律師埃米爾?施特勞斯(EmileStraus)。律師為富可敵國的羅斯柴爾德家族服務,自己也錢囊充實,還擁有豐富的藝術收藏,包括大量的莫奈畫作。施特勞斯夫人有了財力支持,開辦了頗負盛名的文藝沙龍?!锻ㄐ偶分斜A粝聛淼臄捣庑偶f明普魯斯特多次或婉轉或直接地向雅克“示愛”,盡管雅克沒有滿足普魯斯特的愿望,他還是把普魯斯特領回家,介紹給自己的母親,也是因此,普魯斯特得以踏入施特勞斯夫人新開不久的沙龍。
施特勞斯夫人當此際,普魯斯特十六歲,施特勞斯夫人四十四歲。普魯斯特按照自己對傳統貴族社會的理解,扮演著古老騎士習俗里的“小侍從”,象征性地向施特勞斯夫人求愛、獻花、寫信,言談得體,進退如儀。“當第三共和國的達官顯貴來拜訪施特勞斯夫人時,總會在夫人身邊一只碩大的長毛絨軟墊上發現這個寵物一般的‘寵兒’”。而施特勞斯夫人也盡責地扮演著普魯斯特文學上的繆斯和社交上的向導。在施特勞斯夫人的提攜下,普魯斯特結識了眾多文藝人士和社會名流,比如大商人、著名丹第(dandy)、頂級賽馬俱樂部里唯一的猶太人夏爾?阿斯(CharlesHaas),該人便是《追憶逝水年華》里夏爾?斯萬的原型之一。一九〇八年,施特勞斯夫人送給普魯斯特一份小禮物:五個小小的記事本,正是在這批本子上,普魯斯特開始寫下一些片段,是為未來巨著的草稿。一生之中,普魯斯特與施特勞斯夫人的通信最為持久,無論是藝術計劃還是愛情生活,往往是和盤托出。
大約在一八八九年夏天,普魯斯特進入了阿爾芒?卡亞維(Madame Arman de Caillavet)夫人的沙龍。卡亞維夫人出身于富裕的猶太銀行家家庭,會四種語言,美貌而機智。此前一年,她成為著名作家阿納托爾?法朗士(Anatole France)的情人,并在私家寓所開辦了一個以法朗士為中心的文藝沙龍,鼎盛時期,每周日的宴會上出席的客人多達百位,既有政治家和外交家,也有詩人、畫家和演員們。卡亞維夫人游說之功,法朗士為普魯斯特一八九六年出版的處女文集《歡樂與時日》寫了序;作為回報,普魯斯特在小說中為法朗士留了位子:作家貝戈特。
普魯斯特與卡亞維夫人的獨子加斯東?德?卡亞維(Gaston de Caillavet)更為親密。加斯東比普魯斯特年長一歲,對他呵護有加、情誼深長。一八八九至一八九〇年,普魯斯特服兵役時,每星期日來加斯東家度周末。兵役結束后,普魯斯特一度喜歡與卡亞維一家在網球場相聚。由于身體虛弱,他不能打球,只負責點心供應,是場外樹陰下夫人小姐群中大受歡迎的人物?,F在流傳下來的一張著名照片攝于一八九二年的網球場,普魯斯特雙膝跪地,以一只網球拍充當吉他,向凳子上站立的小姐“獻唱情歌”。那位小姐是讓娜?布蓋(Jeanne-Maurice Pouquet),普魯斯特童年時代的玩伴之一。一八九三年四月,加斯東與讓娜結婚,婚禮上普魯斯特充當伴郎。普魯斯特雖然是同性戀,卻總是裝作對貴婦很有興趣的樣子,他對讓娜就是如此。
普魯斯特雙膝跪地,以一只網球拍充當吉他,向凳子上站立的布蓋小姐“獻唱情歌”
依靠施特勞斯夫人和卡亞維夫人的“臺階”,一八九二年,普魯斯特得以結識瑪蒂爾德公主(La Princesses Mathilde, 1820-1904),并進入更為高級的帝國沙龍。瑪蒂爾德公主是拿破侖一世的侄女、拿破侖三世的堂妹,在第二帝國和第三共和國時期主持的沙龍極富威望,座上客曾經包括戈蒂耶、福樓拜、羅西尼、圣勃夫、梅里美、大小仲馬、龔古爾兄弟等人,有“藝術圣母”之名。普魯斯特覲見的這一年,大部分座上客都已仙逝,公主也垂垂老矣。按照老派規矩,她送給普魯斯特一塊她裙子上的綢料,讓他去做成一條領帶。就像在其他的沙龍一樣,普魯斯特迅速成為公主的寵兒,有資格陪著公主定做衣服、訪朋會友。公主念念不忘法國大革命,因為“帝國貴族”的統序正是靠此奠定,但在世紀末,豪奢雖在——按照公主宴客的場景,普魯斯特寫了蓋爾芒特王妃和帕爾瑪公主的晚會——內里的精神支柱卻日漸貧乏,時過境遷了。
馬蒂爾德公主相比之下,另一個生機勃勃的沙龍更能吸引年輕的普魯斯特,這就是女畫家瑪德萊娜?勒梅爾(Madeleine Lemaire, 1845-1928)的沙龍,她是小說中維爾迪蘭夫人的原型之一。勒梅爾夫人是花卉和風俗畫家,被譽為“玫瑰皇后”。她的沙龍就是她的畫室,不僅瑪蒂爾德公主會紆尊降貴前去拜訪,威爾士王妃、德國大公、比利時王后和瑞典國王來巴黎時,也會順訪一下,因此帶給她空前的名氣。勒梅爾夫人的沙龍以音樂和舞蹈見長,每年五月,她組織的星期二晚會十分著名,鄰近的四條街道都為之擁塞,不斷擁入的王子、公主、王妃、公爵夫人、伯爵夫人、大使、將軍、財閥們,使預備的椅子遠遠不夠用,樓梯上都坐滿了人,古斯塔夫?羅斯柴爾德男爵夫人在別的沙龍里都是前排就坐的,現在為了看一眼鋼琴家哈恩的演奏,都必須要爬上一條板凳。正是在這里,普魯斯特第一次聽到圣–桑的奏鳴曲,也就是《追憶逝水年華》里“凡德伊奏鳴曲”的原型。自然,更為重要的是,一八九三年四月,普魯斯特終于在這里結識了孟德斯鳩伯爵。
勒梅爾夫人
四、上流社會中的普魯斯特
羅貝爾?孟德斯鳩家世顯赫,祖先是《三個火槍手》中達達尼昂的原型,他本人是巴黎社交界的“教皇”,也是秉承唯美主義、注重自身形象的丹第一族的“領袖”。他自命不凡、矯揉造作,聲音像正在變嗓的少年,為了掩飾他又黑又小的牙齒,總是在大笑時以手掩口,并以手指輕拍嘴唇。可是,公正地說,孟德斯鳩品位出色,他不僅左右著時尚潮流,也深刻影響著文藝趣味。是他推廣了加勒和拉利克(Galle and Lalique)的玻璃工藝美術,資助了加吉列夫的俄羅斯芭蕾舞團(Diaghilev’s Ballets Russes),捧紅了美國畫家詹姆斯?惠斯勒,為埃德加?德加、古斯塔夫?莫羅、保羅-凱薩?埃勒等現代主義畫家打通成功之路,若是沒有他的捧場,后來大名鼎鼎的前衛俱樂部“屋頂上的?!笨赡芤膊粫敲磁鉀_天。
在一八九〇年代,孟德斯鳩在巴黎社交圈呼風喚雨,他租下位于凡爾賽的宮殿式夏季別墅,時常舉辦路易十四風格的豪華派對。在他看來,派對的目的就是一群人反對另一群人,所以請誰來不請誰來大有講究,以恭維還是羞辱的態度對待哪些人尤其講究,他自如而且殘酷地組織著社交游戲,并在其中劃分等級、實施社會區隔。偏巧上流社會和準上流社會愛死了這種勾當,半個巴黎都對他的請柬趨之若鶩。
普魯斯特對孟德斯鳩極盡巴結、曲意奉承,他不僅把自己比為“蚯蚓”、把對方比作“天空”,還夸獎對方“您不僅是流逝事物的、更是永恒事物的主宰”,說對方的靈魂“是座稀有精美的花園”,寫信署名為“您寒微的、熱情的、完全被迷住的馬塞爾?普魯斯特”。一八九四年,普魯斯特難掩激動地在《費加羅報》上發表文章,描述了孟德斯鳩在凡爾賽舉行的盛大“文藝聚會”,一一列舉了到場的上百位嘉賓的姓名,非富即貴。排在第一位的是孟德斯鳩的表妹格雷菲勒伯爵夫人(Countess Greffulhe),她貴為“巴黎沙龍的女王”,儀態萬方、風華絕代,普魯斯特一見驚為天人。
友人指出,“普魯斯特長于奉承,就像寓言中的那只狐貍,而孟德斯鳩張開大嘴,掉出了嘴里的獵物。”孟德斯鳩的確幫助普魯斯特獲得更上流社會的邀請,格雷菲勒伯爵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夫人的婚姻不算幸福,丈夫在外尋花問柳,她則永遠在家吃晚飯(只有一次英國國王的宴會例外)。但是,她的晚宴是巴黎最頂級的社交場合,禮儀儼然,不像勒梅爾夫人的沙龍那么“隨便”。與孟德斯鳩一樣,她也是現代風格的推行者,德彪西、瓦格納、斯特拉文斯基人等都受到她的扶植。一八九六年她在舞會上穿過的一條長裙迄今陳列在巴黎歷史博物館里,見證著她的優雅品位。于此,普魯斯特終于找到了心目中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
孟德斯鳩還向普魯斯特介紹了另一個表妹安娜?比貝斯科-布朗谷文(Anna Bibesco de Brancovan)公主,后來的安娜?德?諾阿耶(Anna de Noailles)伯爵夫人。安娜非常有文學才華,一生有大量詩集行世,是獲得法國三級榮譽勛位的第一位婦女,也是比利時皇家學院的第一位女院士。安娜結識普魯斯特時只有十六歲,二人發展了終身友誼,她既是普魯斯特組織的聚會的常客,也是普魯斯特的堅定支持者。依靠在新聞出版界的廣闊人脈,安娜在普魯斯特的出版事務上幫助頗多。附帶說一句,后來普魯斯特的臥室全貼上軟木也是安娜的建議。
貴族的世界攀藤牽蔓,當普魯斯特終于邁進這扇大門,迅即結識了一批上層社會人士,包括安娜的堂兄、羅馬尼亞親王安托萬?比貝斯科(Antoine de Bibesco),格雷菲勒伯爵夫人的女婿阿爾芒?德?格拉蒙?吉什公爵(Armand de Gramont, duc de Guiche),他們的朋友貝特朗?德?費納隆(Betrand de Fenelon)子爵,路易?德?阿爾布非哈(Louis d' Albufera)公爵,加布里埃爾?德?拉羅什富科(Gabriel de La Rochefoucauld)伯爵。普魯斯特與他們發展出一套暗語,分享一些秘密,也時而一起出門旅行,他們大約合成了小說中的青年貴族圣盧。
社會階梯攀爬至此,普魯斯特已經到了最高處。而從心態上說,他應該有自知之明,他只是這個頂層社會的“旁觀者”,從一切方面不可能與那些青年貴族平起平坐。據說,普魯斯特在孟德斯鳩的庇護下初入社交界時,曾有一個小記事本,每當他在沙龍遇到一些有意思的人,便在這個本子上秘密地記錄下他們的家世譜系和性格特征。與此同調,在小說中,當主人公馬塞爾終于成了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房客與沙龍賓客、從此躋身于最上流最高貴的小圈子后,他是不夠踴躍的丹第、不太炫耀的食利者、無足輕重而文質彬彬的沙龍人士。家境富裕使他免于生計之慮,健康和性情的緣故又使他對名利看得淡泊,正是因此,除了自己的愛情生活,他以旁觀者身份生活在與他人的糾葛里,其中的莫大樂趣就是對上層社會真實面目的“發現”。正是這種“反轉”,使得普魯斯特的小說發表后,引起不少朋友的反對,不過更多人一言不發,以“印證”普魯斯特所說的:“書里的人物都是虛構的,不存在絕對的原型人物。”
普魯斯特與孟德斯鳩的關系有其復雜性。瓦特等學者認為,一八九三至一八九四年間二人曾經“擦出火花”,但是因性情不合,數月后只發展了類似于師生之誼的部分。當普魯斯特與鋼琴新秀萊昂?德拉福斯(Léon Delafosse)要好時,希望孟德斯鳩予以提攜,孟德斯鳩做到了,德拉福斯的聲望箭一般躥升,不過隨即孟德斯鳩要獨占這位“天使”,普魯斯特只好把感情轉向另一個作曲家雷納爾多?哈恩。普魯斯特一方面繼續吹捧孟德斯鳩,組織他的作品朗誦會,發表《美的教授》;另一方面,他也常在公眾場合模仿孟德斯鳩大笑、頓足、說話的樣子,以博大家一笑,還聲稱要寫一篇《論孟德斯鳩先生之簡單》。時間久了,孟德斯鳩有所耳聞,兩人關系漸漸疏遠。當《索多瑪和蛾摩拉》一卷出版后,眾人都從書中辨識出孟德斯鳩就是書中夏呂斯男爵的原型,兼有丹第和同性戀的特征。孟德斯鳩聰明地拒不“對號入座”,他只向一位友人表示,普魯斯特的作品出版令他一蹶不振,臥病在床。他不無自嘲地詢問另一位夫人,自己是否從此應該更名“孟德-魯斯特”?
一九一〇年,普魯斯特在施特勞斯夫人的沙龍里結識了文壇新秀讓?科克托(JeanCocteau)??瓶送斜灰暈槊系滤锅F和普魯斯特的天然繼承人,也與二人發展了交往。普魯斯特小說中的奧克塔夫有科克托的影子:聰明絕頂、不擇手段、沽名釣譽、一心向上爬的年輕人。盡管在小說結尾普魯斯特借助敘述者之口補充說,奧克塔夫后來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他的作品給當代藝術帶來的革命性影響,絕不亞于俄羅斯芭蕾舞團,但科克托還是對此耿耿于懷。私底下,科克托認為所有的人物原型都可以輕松地在普魯斯特的小說中辨認出自己。在一篇回憶文章里,科克托寫道:“普魯斯特毫不猶豫地評價上流社會的人士,稱他們很愚蠢。他認為他們愚蠢而自命優越,這恰恰是自命風雅的定義?!睙o論出于何種動機,科克托說對了,也許在起步之時,普魯斯特是一個“貴人迷”,但是抵達終點的時候,他成了那個社會最敏銳的觀察家和諷刺者。
參考閱讀:
亞當?瓦特:《普魯斯特評傳》,辛苒譯,漓江出版社2014年。
愛德蒙?懷特:《馬塞爾?普魯斯特》,魏柯玲譯,三聯書店2014年。
安德烈?莫洛亞:《普魯斯特傳》,徐和瑾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
萊昂?皮埃爾-甘:《普魯斯特傳》,蔣一民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年。
Jean-Yves Tadie, Marcel Proust: A Life. Penguin, 2001.
William C. Carter, Proust in Love.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6.
網上普魯斯特書信數據庫:
http://www.library.illinois.edu/kolbp/proust/corr.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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