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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人之書”呈現(xiàn)沈曾植遺墨手稿,曾影響了于右任、王蘧常
沈曾植(1850—1922),晚號寐叟,博古通今、學(xué)貫中西,被譽為“中國大儒”,他的書法,碑、帖并治,熔漢隸、北碑、章草為一爐,其學(xué)術(shù)及藝術(shù)造詣對后世影響深遠。近現(xiàn)代如于右任、馬一浮、謝無量、呂鳳子、王蘧常等皆受沈書的影響。
澎湃新聞獲悉,5月21日,“通人之書——沈曾植遺墨展”在浙江圖書館開幕。展覽以沈曾植手稿為主,展出六十余件作品,內(nèi)容涵蓋詩詞文稿、書信手札、金石題跋、研究筆記等,也有一些為習(xí)字手稿,內(nèi)容豐富,形式多樣。 其中,絕大部分展品為首次面世。
沈曾植(1850—1922),字子培,號乙庵,晚號寐叟,別號甚多,有 160 多個,浙江嘉興人。光緒六年(1880年)進士,官至安徽布政司。在學(xué)識方面,博古通今,學(xué)貫中西,精通史學(xué)、佛學(xué)、邊疆地理之學(xué),著有《無秘史箋注》、《蒙古源流箋證》、《乙卯稿》。他以“碩學(xué)通儒”蜚聲中外,譽稱“中國大儒”。1901年任上海南洋公學(xué)(上海交通大學(xué)前身)監(jiān)督(校長),改革舊貌,成績卓著。
沈曾值(1850—1922)
展出現(xiàn)場 杭州網(wǎng) 圖
沈曾植博古通今、學(xué)貫中西,被譽為“中國大儒”,他的書法,碑、帖并治,熔漢隸、北碑、章草為一爐,其學(xué)術(shù)及藝術(shù)造詣對后世影響深遠。王國維先生曾痛挽沈曾植,稱其“是大詩人,是大學(xué)人,更是大哲人,四照炯心光,豈謂微言絕今日;為家孝子,為國純臣,為世界先覺,一哀感知己,要為天下哭先生。”
沈曾植祖父沈維鐈,進士出身,五任學(xué)政,官至工部左侍郎,人稱“小湖先生”,尚有用之學(xué),一生??畷H多,著有《補讀書齋遺稿十卷》。曾國藩是他的學(xué)生,曾為其作行狀。其父沈宗涵,官至工部都水司員外郎。沈曾植兄弟四人,姐妹二人,他居第四,故又稱“四先生”。在他兩歲時,祖父逝世;八歲時,父親逝世。自此家道衰落,而讀書之志,未嘗一日廢過,從小跟著母親及長兄沈曾棨誦讀唐詩。盡管困難,他母親還是請來孫春洲、周克生、王楚香、俞幼珊、高儁生、秦皖卿、阮際生、朱厚川、周飭侯、王莘鋤、羅吉孫等為他授課,遂立“修身、治國、平天下”之志。
他的一生,學(xué)術(shù)與政治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他有心在政治上施展抱負,卻未遂愿,反而成就了在晚清學(xué)術(shù)上的領(lǐng)袖地位。除了上述史學(xué)、律令與輿地方面外,還有佛學(xué)、經(jīng)學(xué)、考據(jù)、道藏、詩學(xué)、書學(xué)等方面的成就。詩學(xué)方面,他被推為“同光體”的代表人物,主張學(xué)詩要通“元嘉、元和、元佑”三關(guān),識見宏通,在清季實難其匹。
關(guān)于沈曾植的書法藝術(shù)成就,其學(xué)生金蓉鏡曾寫道,“即以八法言之,精湛淹有南北碑之勝,自伯英、季度、稿隸、叢冢吉石,無不入其奧窔。有清三百年中,無與比偶,劉文清且不論,即完白、蝯叟為蜾扁書,馳驟南北,雄跨藝苑,亦當(dāng)俯首。晚年應(yīng)接品流,長?大卷,流而益雄。散落海上,如次仲一翮,山川為之低昂,可以知其書學(xué)之大概矣?!贝送猓鋵W(xué)生王蘧常寫道,“師之書法,雄奇萬變,實由讀破萬卷而來。所以予先論師之學(xué)問,然后再及於書,后之學(xué)先生書者,其在斯乎?!?/p>
沙孟海在《近三百年的書學(xué)》中把沈曾植的書法列為“帖學(xué)”的殿軍人物,稱“他是個學(xué)人,雖然會寫字,專學(xué)包世臣、吳熙載一派,沒有什么意思的;后來不知怎的,像釋子悟道般的,把書學(xué)的秘奧一旦豁然貫通了”。
沈曾植的書法藝術(shù)影響和培育了一代書法家,為書法藝術(shù)的復(fù)興和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如于右任、馬一浮、謝無量、呂鳳子、王秋湄、羅復(fù)堪、王蘧常等一代大師皆受沈書的影響。 書法藝術(shù)是書法家的自身涵養(yǎng)、文學(xué)功底、學(xué)問積蓄、學(xué)識個性和天賦、氣質(zhì)等貫融的表現(xiàn)。
沈曾植 草書四屏
沈曾植題跋手稿(正反面書)清稿本
在未中舉之前,學(xué)書以晉唐小楷為主,因為當(dāng)時江浙一帶文風(fēng)鼎盛,多數(shù)士子為了中舉,多練習(xí)所謂的“館閣體”。以至于沈曾植晚年在回憶時還為“館閣體”辯護,說:“唐有經(jīng)生,宋有院體,明有內(nèi)閣誥敕體,明季以來有館閣書,并以工整見長,名家薄之于算子之誚,其實名家之書,又豈出橫平豎直之外。推而上之唐碑,推而上之漢隸,亦孰有不平直者。雖六朝碑,雖諸家行草帖,何一不橫是橫、豎是豎耶?算子指其平排無勢耳。識得筆法,便無疑已。永字八法,唐之閭閻書師語耳。作字自不能出此范圍,然豈能盡?!?/p>
中舉后,開始學(xué)包世臣,并取徑于鄧石如、吳讓之。曾有詩曰:“百年欲超安吳老,八法重添歷下讀”,又云“包張傳法太平時,晚見吳生最老師”,所流露的正是這一階段的學(xué)書歷程。又“欲仿山谷,故心與手忤,往往怒張橫決,不能得勢?!敝螅纸邮馨莱肌皞湮骸笨梢浴叭x”的觀念,取法北碑,尤嗜張裕釗的書法。這與他在光緒六年成為進士,北上就仕有關(guān)。一方面接觸北土?xí)?,另一方面,開始收集碑帖拓片,鉆研書學(xué)。他對待碑帖的態(tài)度既有藝術(shù)的眼光,也有考證輿地、史實的目的,但對今后書法風(fēng)格的形成有著積極的影響。他一直主張即使成不了“書家之字”,尚可作“學(xué)人之字”觀,這與他晚年“學(xué)人詩人二而為一”的觀點是一致的。其晚年書法,在用筆提按方面,受包世臣的影響還是很大的,而張裕釗與吳讓之的影響反而不怎么顯著。
曼陀羅寱詞
記先太夫人手書日用賬冊
沈曾植天資高,理想富,性格內(nèi)斂,毅力堅定,“藏身巧密”背后涌動著藝術(shù)的激情。沈氏晚年隱居滬上,仕途失意,心情抑郁,以詩書遣日。1921 年,他正式在上海鬻書自給,以解生計之困,“海內(nèi)外輦金求書者穿戶限焉”。目前,社會上所流傳的作品亦大多在最后幾年所書寫的。但風(fēng)格上很少雷同,說明他不墨守一家,博收廣蓄的心態(tài)。他作詩主張要通“三關(guān)”,最后一關(guān)是“元嘉”。如何通“元嘉關(guān)”,他在《與金潛廬太守論詩書》中提到:“但將右軍《蘭亭詩》與康氏山水詩打并一氣讀?!笨梢娖渚辰缡窃凇盎盍?,“庶幾脫落陶謝之枝梧,含咀風(fēng)雅之推激。”此一想法,在他書法中也有,惜未能點破。抑或是他自認為未臻此境,不提出而已,不得而知。
據(jù)悉,此次展覽分為四個部分。第一個部分為沈曾植撰《曼陀羅寱詞》未刊稿本;第二個部分為海日樓文稿,其中多篇原稿在錢仲聯(lián)先生編著的《海日樓文集》中出版全書均為沈曾植的學(xué)術(shù)性文章,按文體編訂,分四卷,其內(nèi)容囊括了沈氏的政治及學(xué)術(shù)思想的主要內(nèi)容、治學(xué)方法,以及其關(guān)于哲學(xué)、歷史、地理、文學(xué)、藝術(shù)等方面的研究。
沈曾植撰《記畫地圖法》《西域水道記跋》《書秦邊紀(jì)略后》稿本三種
沈曾植撰《瑞安先生六旬壽燕敘》清稿本.
第三個部分為《寐叟題跋》原稿。《寐叟題跋》是沈曾植平時讀帖鑒碑閱書之隨手題于簡端者,微言大義,皆其深造有得、卓然見道之言,足以啟迪后世學(xué),是研究沈氏書法淵源及其演變的重要資料,亦是研究沈氏學(xué)術(shù)思想的重要文獻資料。
大觀帖跋
沈曾植潤例
溥儀撰《御賜沈曾植祭文》
第四個部分包括沈曾植的生平履歷、潤例、哀啟、溥儀御賜祭文等文獻資料。
縱觀沈氏這批手稿,信手寫去,一派天機,比之于應(yīng)酬書作更見性情,更可見沈曾植作為一個大學(xué)問家對于書法兼容并蓄,打通碑帖的通人之量。
通過這些手稿,可以看到沈氏學(xué)問涉獵之廣博與精深。雖不能全面體現(xiàn)沈氏學(xué)問,但卻足以管中窺豹,使我們見字如面,感受一代大儒的浩然風(fēng)度,也是研究沈氏平生的絕佳資料。
開展當(dāng)日,主辦方同步舉行“以學(xué)養(yǎng)書與日常書寫—沈曾植書法藝術(shù)研討會”,邀請十余位專家學(xué)者,圍繞沈曾植生平、學(xué)術(shù)、政治與書藝展開探討,分享近年來沈曾植研究新成果。
展覽將展至5月28日。
(本文綜合自浙江圖書館、杭州網(wǎng)及相關(guān)公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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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沈寐叟先師書法論提要
作者:王蘧常
沈寐叟先師,諱曾植,字子培,號乙盦,晚號寐叟。浙江嘉興人(一八五O——一九二 二)。清同治二年順天鄉(xiāng)試舉人、光緒六年進士。以主事分刑部,擢員外、郎中,凡十八年, 讞獄平恕。尋兼充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章京。時 俄窺我東北、而日本亦自奮東陲,與俄相軋,先師請自借英款,創(chuàng)辦東三省鐵路,不果行。又力駁俄黑龍江漁業(yè)航務(wù),俄為氣沮。母憂歸,兩湖總督張之洞聘主兩湖書院。拳釁起,外侮亟,先師與盛宣懷等,密籌互保長江之策,力疾奔走強臣間,而李鴻章實主其成,所謂畫保東南約也。服闋,調(diào)外務(wù)部。出授江西廣信府知府,歷任南昌府知府、督糧道、鹽法道。擢安徽提學(xué)使,赴日本考驗學(xué)制,契國穗積博士之說,始有意冶新舊于一壚矣。二十二年,署布政使,尋護巡撫。先師治皖五年,尚禮治、 政無巨細,皆以身先,故事舉而財不傷。后忤權(quán)貴,乃浩然有歸志。與人書云:“驕泰以為豪、困窮而彌侈,牛飲漏舟,孰知其屆?某求 去不得,羸病日增,局促轅駒,徘徊怪鳥,求退之難。甚于求進,余不能忍而終古已?!毙y(tǒng)二年,乞退。鼎辛亥革命后,聘問不絕,先師不應(yīng)。以壬戌冬薨于上海,年七十有三。時愛新覺羅氏小朝廷尚予謚文誠云?!肚迨犯濉酚袀鳎徽搶W(xué)不多。余五十年前。曾為先師作《學(xué)案小識》,文繁不能備述,茲約舉其后輩論學(xué)之辭而不肖有所見亦竊附焉。
(一)太倉唐蔚芝師文治,從先師最早,其論日:“先生于學(xué)無所不精,囊采六經(jīng),出入百家諸子,貫天人之奧,會中西之通。嘗語余為學(xué)之道,貴乎知類通達,開物成務(wù),若拘虛一隅,何為者?今所傳先生之作,一鱗一爪耳,而論者多以乾、嘉諸老擬先生,其測先生者淺矣。”
(二)海寧王靜安國維論其為學(xué)次第及方法云:“先生少年固已盡通國初(案謂清初。)及乾嘉諸家之說,中年治遼金元史,治四裔地理,又為道咸以降諸家之學(xué),然一秉先正家法,無或逾越。其于人心世道之污隆,政治之利病,必窮其源委,似國初諸老;其視經(jīng)史為獨立之學(xué),而益探其奧窔,拓其區(qū)宇,不讓乾、嘉諸先生;至于綜攬百家,旁及二氏,一以治經(jīng)史之法治之,則又為自來學(xué)者所未及。若夫緬想在昔,達觀時變,有先知之哲,有不可解之情,知天而不任天,遺世而不忘世,如古圣哲之所感者,則僅以其一二見于詩歌,發(fā)為口說,言之不能以詳,世所得而窺見者,其為學(xué)之方法而已。夫?qū)W問之品類不同,而其方法則一,國初諸老,用以治經(jīng)世之學(xué),乾嘉諸老,用以治經(jīng)史之學(xué),先生復(fù)廣之以治一切諸學(xué),趣博而旨約、識高而議平。學(xué)者得其片言,具其一體,猶足以名一家,立一說,其所以繼承前哲者以 此,其所以開創(chuàng)來學(xué)者亦如此,使后之學(xué)術(shù)變 而不失其正鵠者,其必由先生之道矣?!?/p>
蘧常謹案,先生實早承其大父小湖侍郎維 矯歸命于宋五子(見其門人曾國藩所作墓志銘)之教,故其為學(xué),其初以義理輔實用,即由實用返自然。蓋歷三變,而每變益進:壯歲由理學(xué)轉(zhuǎn)而治考據(jù),此一變也;及服官政,又由考據(jù)轉(zhuǎn)而求困世,此又一變也;晚年潛心儒玄道釋之學(xué)、以求郅治之極、此又一變也。余事于岐黃、歷算、音律、目錄、金石、書藝等,亦無不淖極理致,惟不談陰陽五行耳。書藝晚名益高。先師門人金甸丞蓉鏡嘗論之曰:“先生書蚤精帖學(xué),得筆于包安吳,壯嗜張廉卿,嘗欲著文以明其書法之源流正變,及得力之由。其后由帖入碑,融南北書流為一冶,錯綜變化,以發(fā)其胸中之奇,幾忘紙筆,心行而已。論者 謂三百年來,殆難與輩?!备`謂先師之治書學(xué),上自甲骨、鐘鼎、竹簡、陶器等,凡有文字者,無不肆習(xí),余嘗見其齋中所積元書紙高可隱 身,皆此類也。(然案頭所置僅《淳化秘閣》、《急就章》、《校官》等數(shù)貼、《鄭羲》、《張猛龍》數(shù)碑而已。)此即其一貫為學(xué)之道,唐 蔚師所傳“知類通達,開物成務(wù),拘虛一隅何為者”之意也,亦即王靜安所謂“趣博而旨約,識高而議平”之說也。余愧不能通其大,只能識其小,作此篇。昔趙之固有《書法論》、余集師說,名之曰《書法論提要》。于碑帖名稱偶加注釋,為青少年說法。
一 碑帖研究
甲 初學(xué)
《宋拓閣帖跋》云“護兒生日,檢此賜之。楷法人手從唐碑,行草入手從晉帖,立此以為定則。而后可以上窺秦漢,下周近世,有本有文,折衷眾說耳。”
《明前拓本<圣教序>跋》云:“余嘗謂此碑純?nèi)惶品?,與晉法無關(guān)。然學(xué)唐賢書,無論何處,不能不從此人手,猶草書之有永師也?!?案謂釋懷素千字文也。懷素書千字文甚多,今存以小字貞元本為最佳。)又《舊拓<圣教序>跋》云“《圣教》純?nèi)惶品?,與右軍殆已絕緣。第唐人書存于今者,楷多行少,學(xué)人由行以趨晉,固不若從此求之,時代為較近也?!?/p>
《宋拓<秘閣續(xù)帖>跋》云:“后人鑒古得不由此以窺尋門徑乎?”
乙 博取
《菌閣瑣談》云:“漢急就磚,僅有二十余字,猶古隸筆勢。”
《瑣談》又云:“王珣《伯遠帖》墨跡隸筆分情,劇可與流沙簡書相證發(fā)、案流沙簡書謂《流沙墜簡》。清光緒時,英人斯坦因訪古于吾國西陲,發(fā)掘羅布泊爾北古城,得漢、晉簡冊,載歸倫敦。法人沙畹,撰著考釋,但不能盡解。羅振玉、王國維合力考證,衍為小學(xué)、術(shù)數(shù)、方技書,屯戌叢殘,簡犢遺文三類。影印行世,號日《流沙墜簡》。)
《禮器碑跋》云:“《禮器》細勁,在漢碑中自成一格。流沙木簡中‘始建國’、‘折傷薄’、‘急就篇’皆其體。”《與謝復(fù)園書》云:“流沙墜簡,試懸臂放大書之,取其意而不拘形似,或當(dāng)有合。”
《研圖注篆之居隨筆》云“完白(案完白為鄧石如號。)以篆體不備,而博諸碑額瓦當(dāng)、以盡筆勢,此即香光、天瓶、石庵以行作楷之術(shù)也。碑額瓦當(dāng),可用以為筆法法式,則印篆又何不可用乎?孫淵如有《廣復(fù)古編》三十卷,(案宋張有有《復(fù)古編》二卷,以四聲隸字,根據(jù)《說文》,以辯俗體之訛。元曹本有《續(xù)復(fù)古編》四卷,孫星衍又廣之也。)《復(fù)古編》不必廣也,此必為篆人作耳。(自注:錢十蘭有《篆人錄》。)錢星梧給諫稱徐莘田著李斯作篆之跡為僮篇,此意亦學(xué)篆者所當(dāng)知。”
丙 分歷
《全拙庵溫故錄》云“南朝書習(xí),可分三體:寫書為一體,碑碣為一體,簡犢為一體?!稑芬恪?、《黃庭》、《洛神》、《曹娥》、《內(nèi)景》,皆寫書體也;(案《樂毅論》,相傳為王羲之親書于石,石已與唐太宗同葬昭陵。后為溫韜所 發(fā),得此石,石已破裂。至宋,為高紳所得, 束之以鐵,末行僅存海字,其拓本,號‘海字本’移其石、不知存亡。今所傳,皆由海字本 翻刻也?!饵S庭經(jīng)》,相傳亦羲之書,晉永和中刻。隋釋智永、唐虞世南、歐陽詢、禇遂良等,皆有臨本傳世?!恫芏鸨凡芏?,為東漢上虞女子,因父溺死,亦投江而死,五日,僅抱父尸出。度尚使其弟子邯鄲淳作誄辭,立石。蔡邕夜摸其碑讀之題‘黃絹幼婦,外孫韲臼’八字,即‘絕妙好辭’四字之隱語也。但今所傳 《曹娥碑》法帖,則相傳為王羲之書?!堵迳瘛贰ⅰ秲?nèi)景》已見上。)傳世墨跡,確然可信者,則有陳鄭灼所書《儀禮疏》,絕與《內(nèi)景》筆鋒相近,已開唐人寫經(jīng)之先,而神雋非唐人所及。丁道護《啟法寺碑》(景碑為隋周彪撰、丁道護書,仁壽二年刻,在湖北襄陽啟法寺。石已久快,拓本亦稀。)乃頗近之。據(jù)此以推,《真誥論》《楊許寫經(jīng)語》及《隱居與梁武論書語》(案謂陶弘景與梁武帝論書啟。)乃頗有證會處。碑碣南·北大同,大較于楷法中猶時沿隸法。簡牘為行草之宗,然行草用寫書與用于簡牘者,亦自成兩體。《急就》為寫書體,行法整齊,永師《千文》,實祖其式。率更稍縱,(案歐陽詢官率更 令。)至顛、素大變矣。(案張旭懷素。)李懷琳之《絕交書》、(案懷琳洛陽人。嵇康《絕交書》,相傳為懷琳仿書。)孫虔禮之《書譜》(案孫虔禮字過庭。所撰《書譜》自稱為六篇,分為兩卷。今所傳僅總序墨跡一篇。原藏清內(nèi)府,后歸故宮博物院,現(xiàn)藏臺灣。至石刻傳播甚多。)皆寫書之變體。其原出于《屏風(fēng)帖》,(案帖為唐太宗書,宋嘉泰四年,王允初刻石于余杭。元延佑三年,余杭縣今尹玉昌移置縣廳。有翻刻本。) 《屏風(fēng)》之書,固不能得與卷軸一體也。又云:陶隱居《答武帝啟》,叔夜《絕交》、《威輦》兩篇,是經(jīng)書體?!蹲o德瓶齋涉筆》云:‘后漢記 云:靈帝好書畫辭賦,諸為尺牘及工鳥篆者, 皆加引薦,并待制鴻部門,或出為刺史太守, 人為尚書?!福簳乙院啝⒈鍨槎w,碑板之盛,大抵在永平以后,亦不能甚先于尺牘也?!?/p>
《高湛墓志跋》云:“大抵北朝書法,亦是因時變易,正光以前為一種,(案正光為北魏孝明帝年號。正光以前,包括太安二年寇謙之書《中岳嵩高靈廟碑》,太和十二年朱義章書《始平公造象》等龍門二十品,永平二年太原典簽王遠書《泰山羊祉開復(fù)石門銘》,永平四年鄭道昭書《鄭文公碑》,延昌四年《司馬景和妻孟敬訓(xùn)墓志銘》,熙平元年《刁遵墓志銘》,神龜二年《兗州賈使君碑》,正光三年《張猛龍清頌碑》、《鄭道忠墓志》,正光四年《馬鳴寺根法師碑》、《高貞碑》、《鞠彥云墓志》,正光五年《李超墓志銘》,普泰元年《張玄墓志》。)最古勁。天平以下為一種,(案天平為東魏孝靜帝年號。天平以下,包括天平二年《張法壽造象》、《司馬升墓志》,天平三年《法顯造象》、 《法堅法榮二比丘僧碑》,元象元年《李憲墓志》,元象二年《高湛墓志銘》,與初二年《禪靜寺剎前敬使君碑》,興和二年《李仲璇修孔子廟碑》,興和三年《張奢碑》、《王盛碑》,武定元年《王堰墓志銘》,武定八年《冀州刺史關(guān)勝頌德碑》等。)稍平易。齊末為一種,(案包括皇建元年《雋修羅碑》,天統(tǒng)元年《鄭述祖天柱山銘》、《房周范墓志》,天統(tǒng)五年《百人造象記》,武平五年《映佛巖摩崖》、《道略五百人造象》、《功曹李琮墓志》承光元年《華嚴 經(jīng)菩薩明難品》等。)風(fēng)格視永徽相上下。(案永徽為唐高宗年號。)古隸相傳之法,無復(fù)存矣。關(guān)中體獨樸質(zhì),惜宇文一代,傳石無多耳。(案 北周傳石僅元年《強獨樂樹文王碑》,保定四年《賀屯植墓志》,天和二年趙文淵書《西岳 華山廟碑》,天和五年《曹恪碑》,宣政元年《時珍墓志》、《光州刺史宇文公碑銘》等。)”
《明許靈長??蹋汲吻逄锰景稀吩啤霸S靈 長模刻《澄清堂帖》。梁聞山極稱道之,以為 能傳古人筆意,然以宋刻原本,固不若吳周生 本清迥得真也。余所得乃有初拓本二,后拓本一。既考得《澄清》為施武子刻,(案武子名宿。) 以邢氏本(案邢氏謂邢侗,明萬歷二十年侗刻 《來禽館帖》,其第四卷為《澄清堂帖》。)副置施本之旁,麟趾鳳毛,殊足盡兩代賞會之致情,鐫刻之異勢。繼以此刻,終之以《海山仙館》潘刻,(案清道光中、南海潘仕成所刻《海山仙館法帖》、《澄清堂帖》在第一種摹古帖中。)雖 公慚卿,卿慚長,然五世同居,固是一家盛事也?!?/p>
沈曾植《行書包世臣論書兩首詩軸》紙本行書 127.8×66.2cm 遼寧省博物館藏
丁 比較
《漢校官碑跋》云“余最喜此碑書法,顧恨拓書漫漶,嘗集濃淡于濕數(shù)本合裝之,互徵其趣。此本雖舊,而拓不工,以其為蘇齊物,存之。”
《宋拓秘閣本<蘭亭>跋》云:“光緒壬寅,見仍垞所藏宋拓本于廠肆。竹垞自題,是南宋 御府所刻云云。以余所蓄秘閣本校之,正同。同時有游丞相藏(案羅丞相名似。)趙孟林原裝之宣城本,并幾同觀,宣城以古穆勝,而竹垞本以豐麗勝。尹、邢同時、兩無愧色。后見梁茝林 家別本趙子固落水《蘭亭》,則即是此石之未裂者。于是益知朱本之貴,而余所舊蓄,亦因之敝帚自珍,聲價滋重矣。”
戊 探源
《菌閣瑣談》云:“篆畫中實,分畫中虛。中實莫崇于周宣(案謂《石鼓文》,石鼓初發(fā)見于陜西天興縣南。經(jīng)唐韋應(yīng)物、韓愈先后表彰之,始顯于世。其地原為周,其文為籀,故皆以為周宣王時史籀所作,記游獵事。至宋鄭憔,始定為秦物。近人考訂無異詞,惟或以為秦文公時,或以為穆公時,或以為襄公時,莫衷一 是。惟吾友唐文庵蘭定為獻公十九年作,似最確,先師仍用舊說。鼓凡十,字多漫漶,今存故宮博物院。)而斯相沒其流為櫛針。中虛造端于史章(案謂史游《急就章》,已見上。)而中郎極其致于波發(fā)。右軍中近實,大令中近虛?!?/p>
《全拙庵溫故錄》云:“草書之變,性在展蹙、展布縱放,大令改體,逸氣自豪,蹙縮皴節(jié)、以收濟放,則率更行草,實師大令而重變之。旭、素奇矯,皆從此出,而楊景度為其嫡系?!渡裣善鹁臃ā?、即《千文》之懸腕書也。新《步虛詞》,亦同步驟。而指力多于肘力,一書于壁,一書于紙也。香光雖服膺景度,展蹙之初,猶未會心,及安吳而后拈出,然不溯源率更,本跡仍未合也。偶臨秘閣歐帖,用證《千文》,豁然有省。大今草繼伯英,率更其征西之裔乎?又云:益部耆舊傳,雖兩行耳,既開率更,遂立異門。六代清華,沿于大令;三唐奇峻,胎自歐陽。譬教家之空有二宗,禪家之能、秀二派已。右軍別傳稱其部析張公之草,而穠纖折衷,乃愧其精熟,剖析二字,極可玩味?!?/p>
《式古堂法帖跋》云:“刻法帖與仿刻宋、元舊本書籍同例。當(dāng)具其源流所自,行款題記,一一存真,則古帖之面目不亡,而后之學(xué)者亦可據(jù)形跡以追溯神明所自,蓋神明雖妙手不能傳,形跡之傳,非輔以確據(jù),不能堅后人之信?!对印贰ⅰ洞疚酢穬衫m(xù)帖,皆刻存圖記,集帖舊法,固如是也。墨池刻例最謹嚴,《停云》詳墨跡而略石刻,遂開后來草率之慚,《戲鴻》以后,無足論矣。此中諸帖,大半皆為石刻,而一字不言,令人不知為何本,此最不可解者。虞跋《黃庭》向來不見著錄,至此刻始有之,味此跋中此卷云云,意者或是墨跡,然模糊影響,不可究知。后來嘉、道之間,此間遂傳虞陶跋本,張叔未等皆莫能尋其源,愚頗疑黎邱之幻,端自此開,然不能據(jù)折之,益恨卞氏之藏形詫暗為無謂也?!?案本文只論書法,不言考據(jù),而無略及之者,一以見先師考據(jù)學(xué)之一斑,一以見為學(xué)必須探源也。)
沈曾植《節(jié)錄世說新語》紙本章草 76.8×34.7cm 嘉興博物館藏
巳 互證
《張猛龍碑跋》云“昔嘗謂南朝碑褐罕傳,由北碑?dāng)M之,則《龍藏》近右軍,《清頌》近大令。蓋一則純和蕭遠,運師中郎,而全泯其跡,品格在《黃庭》、《樂毅》之間;一則頓宕激昂,鋒距出梁鵠,而益飾以文。構(gòu)法于《洛神》不異也。近反復(fù)此頌,乃覺于《樂毅》亦非別派,《官奴書付授受》,初覺子敬本出《樂毅》,則學(xué)子敬而似《樂毅》為不僅虎賁中郎之肖可知也。”
《禪靜寺剎前銘敬使君碑跋》云:“《刁惠公志》近大王,《張猛龍碑》近小王,此銘則內(nèi)擫外拓,藏鋒抽穎兼用而時出之。中有可證定武《蘭亭》者,有可證秘閣《黃庭》者,可證《淳化》所刻山濤、庚亮諸人書者,有開歐法者,有開褚法者。差南北會通,隸楷裁制,古今嬗變,胥在于此。而額崖峻絕,無路可躋,惟安吳正楷,略能仿佛其波發(fā)。儀徵而下,莫敢措手,每展此帖,輒為沉思數(shù)日?!?/p>
《星鳳樓祖本<黃庭經(jīng)>跋》(案宋曹彥約刻于商康軍、由其子土冕蹬成之。明時已流傳極少,今更鮮見矣。)云:“此《星鳳》祖本也。畫中圓滿,非宋刻不及此。以筆法論,尚在越中石氏本上。吾甚愿學(xué)者以此與《禪靜寺》同參。 因此溯《水牛山》,(案謂《水牛山文殊般若經(jīng)碑》碑在山東寧陽縣。上截中央,刻有佛龕,兩旁題‘文殊般若,四大字,均為楷書。無建碑年月,或曰北齊末,或曰西晉,或日隨時。) 不惟南北交融,抑且大小同貫也?!?/p>
《元晏刻本<十三行>跋》云:“元晏刻本,中畫最為豐滿;擬其意象,雖文殊般若,無以過之。管一虬嘔血經(jīng)營匠心正在此耳。此刻惟注重波發(fā),不免與《快雪》同病。(案《快雪》謂《快雪堂帖》。清初涿州馮銓刻。出名鐫劉睗若手,為世所重。后人內(nèi)府,乾隆帝建快雪堂儲之。今存故宮博物院。)”
《與謝復(fù)園書》云:“寫《鄭文公》,當(dāng)并參《鶴銘》、《閣帖》大令草法,亦一鼻孔出氣。形質(zhì)為性情之符契,如文家之氣盛,則長短高下皆宜也。又云:云臺山皆道昭書,而碑體謹嚴(案謂《鄭文公碑》)摩崖較縱,其超逸蹈躚,真令人對之飄飄然有凌云氣也。論韻格,恐在《鶴銘》上?!?/p>
甲 論臨摹
《與謝復(fù)園書》云:“吾嘗以閣下善學(xué)古人為不可及,今忽曰:以臨古為大病,此何說耶? 來屏,有使轉(zhuǎn)而無點畫,即使轉(zhuǎn),亦單薄寡味,如此,便是自尋墮落矣。如何!米元章終身不離臨摹,褚公亦然,上至庚亮謝安石亦有擬法。(案《護德瓶齋涉筆》云:‘文嘉日:子昂于古人書法至佳者,無不仿學(xué)。如元魏常侍沈馥所書《魏定鼎碑》,亦嘗仿之、謂得隸法可愛?!?鄙人臨紙,一字無來歷,便覺杌隉不安也?!?/p>
蘧常案,先師早歲《護德瓶齋涉筆錄·“梁山舟論書》云:“帖教人看,不教人摹。今人以是刻舟求劍,得古人書,如兒寫仿本,就便形似、豈復(fù)有我。試看晉唐以來,多少書家,有一似否?故李北海云:‘學(xué)我者拙,似我者偽],故為世之向木偶求舍利下一針砭?!衷芠好摹古帖,何以反云大病?要知當(dāng)臨摹時,手在紙。眼在帖,心則往來于紙?zhí)g、如何得佳??v逼肖,亦是有耳目、元氣息死人。至于臨摹既久、成見在胸,便欲揮灑、反不能自主矣?!比幌葞煵恢徽Z,推其意,或有契于刻舟求劍之說歟?與晚年所書,并無矛盾也。山舟平日作書,亦有臨摹古人者,則以所言,亦一時過情之論也。
乙 論用筆用墨
《雜札》云:“唐有經(jīng)生,宋有院體,明有內(nèi)閣誥敕體,明季以來,有館閣體。并以工整專長,名家薄之于算子之誚。其實名家之書,又豈出橫平豎直之外。推而上之唐碑,推而上之漢隸,亦孰有不平直者。雖六朝碑,雖諸家行草帖,何一不橫是橫,豎是豎耶?算子,指其平排無勢耳。識得筆法,便無疑已。永字八法,唐之閭閻書師語耳。作字自不能此范圍,然豈能盡?!?/p>
《菌閣瑣談》云:“寫書寫經(jīng),則章程書之流也。碑碣摹崖,則銘石書之流也。章程以細密為準(zhǔn),則宜用指。銘石以宏郭為用,則宜用腕。因所書之宜適,而字勢異。筆勢異,手腕之異,由此興焉。由后世言之,則筆勢因指腕之用面生。由古初言之,則指腕之用因筆勢而生也?!?/p>
《全拙庵溫故錄》云“柳子厚志從父弟宗直殯云:善操觚牘,得師法其備,融液屈折, 奇峭博麗,知之者以為工。八字盡筆法墨之邃?!?/p>
《菌閣瑣談》云:“《醴泉筆錄》永叔書法取弱筆,濃磨墨以借其力。余見趙跡佳者,多硬筆濃墨,迄明嘉隆猶然。董書柔毫淡墨,略無假借,書家樸學(xué),可以謂之難矣?!庇秩ィ骸澳ü沤裰?,北宋濃法實用,南宋濃墨活用。元人墨薄于宋,在濃淡間。香光始開淡墨一派,本朝名家,又有用干墨者。大略如是。與畫法有相通處。自宋以前,畫家取筆法于書。元世以來,書家取墨法于畫。近人始談美術(shù),此亦美術(shù)觀念之融通也。”
《雜家言》云:“日本書法,始盛于天平之代,寫經(jīng)筆法有絕妙者。如三島縣立剛麿百濟豐蟲岡目左大津科野蟲麿等,宮人吉備由利之跡。至今猶存。又有當(dāng)時拓晉右將軍王羲之草及扇書。扇書者,在行草之間,取疾速意。釋空海入唐留學(xué),就韓方明受書法。嘗奉憲宗 敕補唐宮壁上字。所傳執(zhí)筆法,有一、枕腕,(自注:左手置右手之下。)小字用之。二、提腕,中字用之。三、懸腕,大字用之。橘逸勢傳筆 法于柳宗元,唐人呼為橘秀才。(案據(jù)日本《書道》云:‘橘逸勢于延歷末,從空海共留學(xué)唐土,唐人呼為橘秀才。得書法于柳宗元,嘗隸書宮門額。歸國,以病隱居。承和九年,得罪,板筑遠江,嘉樣三年,赦歸。贈正五位?!率酷摗读闹杆!?,詫其搜討之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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