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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星際穿越》的那首詩未驚艷到你,一定是沒用巫寧坤譯本
【編者按】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克里斯托弗·諾蘭的新電影《星際穿越》里,迪倫·托馬斯的這首詩不時地在影院里回響。
迪倫·托馬斯1914年10月27日生于英國南威爾士的斯溫西(Swansea),20歲時就出版了詩集。他沒有固定工作,卻酗酒,除了寫詩,還寫散文、廣播劇,以及為BBC朗誦詩歌來維持生計。他也受邀去美國為公眾朗誦詩歌,因而結(jié)識了艾倫·金斯堡等“垮掉的一代”的詩人。在1953年三度去美國時,他因為飲酒過量而亡。
今年恰好是這位大詩人誕辰100周年的紀念日,在他生日十多天后,《星際穿越》上映。不知道克里斯托弗·諾蘭在電影中引用他的詩歌是否有向其致敬的意思?
聽說克里斯托弗·諾蘭在他的最新電影《星際穿越》中,引用了威爾士詩人迪倫·托馬斯(Dylan Thomas)的一首名詩《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我不知道漢語字幕翻譯得水平如何,但提起這首詩,卻不能不令人想起巫寧坤先生的經(jīng)典譯本。
巫寧坤先生曾就讀于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1943年赴美擔任中國在美受訓空軍師的翻譯,隨后在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1951年受趙蘿蕤邀請回國,在燕京大學任教,經(jīng)歷多次政治運動,晚年定居美國。他最為公眾熟悉的翻譯作品恐怕要數(shù)美國作家菲茨杰拉德的代表作《了不起的蓋茨比》。
在回憶錄里,巫先生曾兩次提及迪倫·托馬斯與他的詩歌,第一次出現(xiàn)是巫先生1957年遭遇“陽謀”劃成右派之后,被北大英語系學生監(jiān)視著在圖書館內(nèi)做英文書刊的編目工作:
有一天,我年輕的監(jiān)工把我叫到他辦公桌面前,指著一堆美國出版的新書,都是我在運動開始前通過學校訂購的,剛剛從日內(nèi)瓦的中國大使館寄到。“巫寧坤,這些書你還要嗎?”他板著面孔問我。“你要的話就說要。你如不要,我就馬上蓋上圖書館的公章。”我一直在等著這些書,其中多半是我在芝加哥大學受教的老師們的最新學術(shù)著作;我怎么會不要呢?但是我怎么買得起呢,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月的工資了?我一本一本拿起又放下,他可不耐煩了。“我還有革命工作要做,你也得回去勞動。不要浪費時間。”我撿起薄薄的一本,那是我的老師奧爾遜教授詮釋英國詩人狄倫·托瑪斯詩作的專著,忍痛放棄了其它幾本。當我手里抓著書離開他的辦公桌往回走時,我聽到他劈劈啪啪往我買不起的幾本新書上蓋上公章的聲音,仿佛他們是該消滅的階級敵人。那天夜晚,我很晚未睡,對照奧爾遜精湛的詮釋重讀托瑪斯的一些感人的詩篇。在寂靜的深夜,我仿佛可重新聽到,在我回國的前一年,在芝加哥大學洛克菲勒教堂,詩人熱情澎湃的聲音朗誦他自己的詩《死亡也一定不會戰(zhàn)勝》:
當筋疲腱松時在拉肢刑架上掙扎,
雖然綁在刑車上,他們卻一定不會屈服;
死亡也一定不會戰(zhàn)勝。
在回憶錄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巫先生記敘了改革開放之后他所翻譯的幾部文學作品,其中再次提及迪倫·托馬斯:
我也應一些老朋友之約,開始翻譯一些英美文學作品。袁可嘉教授主編《歐美現(xiàn)代十大流派詩選》,約我翻譯幾首狄倫·托瑪斯的詩。誰都知道他的詩常晦澀難懂,更難翻譯。但是,這位威爾斯天才詩人椎心泣血的詩篇曾伴我走過漫長的靈魂受難的歲月,我勉為其難翻譯了五首。其中一首,《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作于詩人的父親逝世前的病危期間: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對于我們這一代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這好比暮鼓晨鐘!
正如巫先生所言,《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是迪倫·托馬斯作于父親病危期間,整首詩充斥著夜晚與白晝、黑暗與光明、溫和與狂暴、死亡與生命的二元對立,因此語言的張力十分飽滿。托馬斯面對父親的衰老和即將到來的大限,并沒有顯示出絲毫的怯懦與哀憐,相反卻用無比熱烈的語調(diào)吟唱著:
您啊,我的父親,在那悲哀的高處,
現(xiàn)在用您的熱淚詛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這首詩原詩的韻律是aba的節(jié)奏,朗讀起來頗有復沓之美,注重音樂的節(jié)奏性正是托馬斯詩歌的特征之一,中國當代詩人多多就曾在訪談中說過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接觸到迪倫·托馬斯的“詞組節(jié)奏”時的震撼。現(xiàn)在網(wǎng)上也可以找到托馬斯親自朗讀這首詩的錄音,相信所有聽過的人耳邊都會持續(xù)震蕩著他那抑揚頓挫的低音。
巫寧坤先生生前雖然只翻譯了五首迪倫·托馬斯的詩(《通過綠色莖管催動花朵的力》、《死亡也一定不會戰(zhàn)勝》、《那只簽署文件的手》、《當我天生的五官都能看見》、《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但這五首都堪稱英詩漢譯的精品,并且成為“朦朧詩”以降中國當代詩人的精神養(yǎng)料。許多中國當代詩人在成名后都曾談起過巫先生翻譯的迪倫·托馬斯給予他們創(chuàng)作的巨大影響。
著名詩歌翻譯家黃燦然也在《譯詩中的現(xiàn)代敏感》(載《讀書》1998年05期)這篇文章中從同行的角度對巫先生的譯作稱贊道:“巫譯托馬斯采取的正是直譯,幾乎是一字對一字,字字緊扣,準確無誤,連節(jié)奏也移植過來了,從而使得漢譯托馬斯具有一種少見的現(xiàn)代鋒芒。這些譯詩遠遠超出了一般漢語的普通語感,以陌生又令人砰然心動的沖擊力扎痛著讀者,這鋒芒對于高揚中國青年詩人的想像力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自己就是受益者之一,我的很多詩人朋友也都深受影響。”
接下去,黃燦然還通過細讀《死亡也一定不會戰(zhàn)勝》(And Death Shall Have No Dominion)這首詩的第一節(jié),并將巫譯本與余光中譯本進行比對,揭橥出中譯者在侈譯西方現(xiàn)代詩時所需注意的細節(jié)問題,從而高度評價了巫先生翻譯的迪倫·托馬斯,甚至直接稱其為“現(xiàn)代英語詩漢譯的典范”。
由此可見,迪倫·托馬斯在巫先生命途多舛的一生中,是給予過他精神力量的詩人之一,其詩作所起到的慰藉之功應該絲毫不遜于巫先生在回憶錄里另外提及的《杜甫詩選》與《哈姆萊特》。后來,在美國記者何偉(Peter Hessler)對巫先生的采訪中,我們也能夠得知先生在落難之際常常想到的就是杜甫、莎士比亞和迪倫·托馬斯。
而迪倫·托馬斯在我個人的閱讀系譜中,絕對屬于強力抒情詩人的序列,他的名字是和特拉克爾、保羅·策蘭、曼德爾施塔姆、洛特雷阿蒙、蘭波、巴列霍等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同于T.S.艾略特、奧登和史蒂文斯等智力思辨型詩人,托馬斯在他的詩歌中經(jīng)常通過使用密集開闊的自然意象排列,營造出粗獷激越的情感象征。
當然,除了《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他還有很多詩作的標題本身就足以讓人過目難忘,例如《他們的面孔閃動著光芒》、《耳朵在塔樓里聆聽》、《心靈的氣候的程序》、《通過綠色莖管催動花朵的力》、《沒有太陽而日光碎裂》、《時間像一座奔跑的墳墓》、《這些布谷鳥月份中的古老分鐘》等等。
巫寧坤先生的五首經(jīng)典譯作算是“道夫先路”,如今國內(nèi)出版的迪倫·托馬斯詩歌的漢譯單行本已有三種,它們分別是《狄蘭·托馬斯詩集》(王燁、水琴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收入“二十世紀外國大詩人叢書”)、《狄蘭·托馬斯詩選》(海岸、傅浩、魯萌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收入“20世紀世界詩歌譯叢”)、《狄蘭·托馬斯詩選》(韋白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收入“ 詩苑譯林”)。應該說,這些譯本都為讀者進一步欣賞托馬斯的詩歌提供了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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