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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檸專欄:東洋裸體模特事情
葉作為藤島武二的專屬模特時,卻被人挖了墻腳。竹久夢二在自傳體小說《出帆》中寫道:伊東是住在附近的日本畫的畫工,一位擅長江戶末期頹廢風格的戲繪的男子。花兒一度受雇于他,被細繩捆綁,擺出被惡人折磨的姿態,不堪其苦。
竹久夢二的模特兼情人葉(右)和以之為模特的作品《逢狀》(左)
日本職業美術模特歷史并不很長。從幕末到明治初年,英國人查爾斯·沃格曼(Charles Wirgman)和高橋由一等畫家,畫過很多人物畫,在當時被稱為“記錄繪畫”——記錄普通人的各種樣態和動作。但嚴格說來,同時代的很多畫家,與其說在“創作”人物,不如說是在“拼接”人物——剪貼西洋美術書的插圖,用東洋人的身體,“嫁接”西洋人的頭——如此“拼接繪畫”,一時間竟大行其道。
1876(明治九)年設立的工部美術學校,意大利美術家安東尼奧·馮塔奈吉(Antonio Fontanesi)嘗試用等身大的人形模特或真人模特來講授油畫技法。那些雇來的真人模特,身著各種職業裝束,在畫家面前擺pose,但都帶有鮮明的職業特征,如生魚店的伙計、梳妝店的女店員,等等。可不承想,連著衣模特都沒能延續——美術學校在1883(明治十六)年被廢止。
1889(明治二十二)年,東京美術學校(今東京藝術大學前身)開校,設立繪畫科,起初只教日本畫。翌年,岡倉天心就任校長,邀請赴法留學的黑田清輝回國執教。1896(明治二十九)年5月,將原繪畫科改為日本畫科,同時新設油畫專業,稱西洋畫科。既然開設西畫專業,人體素描是當然的基礎,不可付諸闕如。但從當時日本國內的開化狀況來看,年輕女子在人前裸身、供人寫生是難以想象的,雖經岡倉校長、黑田教授八方奔走,卻毫無成效,眾教授一籌莫展。一日,岡倉天心在校內的茶屋喝茶小憩,無意間與店中女掌柜說笑時,透露了煩惱。女掌柜正色道:“先生,您看我合適嗎?”岡倉校長竟懷疑自己聽錯了,認真確認了一次,沒錯。遂與黑田教授緊急磋商,擬好了條件。一周后,女掌柜就赤條條地站在了模特臺上——東洋近代史上破天荒的公立藝術學校女模特一號誕生了
這位“女一號”名叫宮崎菊,人稱菊婆,丈夫死后,在谷中二丁目開了一爿茶屋為生,因地利之便,往來飲茶者,多為美術學校的畫家和美術生。后據菊的兒子幾太郎說,其實,早在明治四或五年,菊婆還是黃花閨女的時候,便曾為旅日的意大利雕塑家Vincenzo Ragusa做過半裸體模特,以她為模特的雕塑作品《清原玉女像》,至今仍保存在東京藝術大學的資料館中。菊婆正式成為東京美術學校油畫科專屬模特時,雖年逾四十五歲,但體形仍保持得相當理想。不過,菊婆到底是生意人,當模特也基本屬于客串,并無心戀棧,旋即開了一家模特介紹所,重新做起了老板,把美術學校的教授們又變成了她的客戶。
與羅丹、畢加索等西方藝術家一樣,東洋畫家與女模特之間也多有扯不斷的瓜葛。黑田清輝早年留法,師從外光派大師R.柯林。但從1890(明治二十三)年起,黑田基本中斷了學院生活,遷居至巴黎郊外楓丹白露森林盡頭的灰村(畫家在日記中稱“暮村”)。在那兒,創作了《讀書》、《廚房》、《朝妝》等一系列作品,有的還入選了秋季沙龍展。畫家這個時期的作品,無論題材如何,都有一位高大豐滿、有點俄羅斯范的白人女模特登場,名叫瑪莉亞·碧瑤(畫家的日記中寫作“鞠”、“美陽”或“美夭”)。關于畫家與瑪莉亞的關系,有幾種說法。由于畫家本人守口如瓶,真相至今仍蒙在鼓里,但藝術批評家陰里鐵郎認為:“黑田的青春無疑在灰村與她(瑪莉亞)的交流中燃燒過。”
雕塑家佐野昭的回憶,為黑田清輝與瑪莉亞的關系提供了旁證:1900(明治三十三)年,黑田歸國七年后再度赴法,并與瑪莉亞會面,“那個女人在巴黎黑田的畫室里哭了。我想出去回避一下,黑田說你不在的話,更難辦,請在這兒呆著吧。然后,黑田給了些錢,打發她走了”。
在黑田歸國后創作的傳世名作《湖畔》(1897)等系列油畫作品中,屢屢登場的一位女性,同樣是豐腴高大型的東洋女。女模特是出身于沒落士族家庭,后淪入花柳界、與畫家兩度結縭的金子種子。作為明治末期頂尖的名畫家,黑田清輝的不幸在于,未能在盛期時建立家庭。而個中原因,被認為與早年灰村的生活有關。
另一位點綴藝術史的著名模特是葉。葉原名永井兼代(又名佐佐木兼代),生于1904(明治三十七)年,瓜子臉,眸似秋水,常帶一種幽怨的神情,是典型的秋田美女。最初發現葉身上的女性美的是藤島武二。1926(大正十五)年完成的油畫《芳蕙》,是藤島的代表作之一,具有濃厚的裝飾風格。畫家一直想用常見于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側像形式,來表現一種東方意蘊的女性美,于是找來了很多“支那服”,但苦于沒有合適的日本女模特。囿于人種的特征,一般的大和美女即使正面很漂亮,但側臉輪廓卻缺乏生動,導致其美“半減”。而葉的美貌,則彌補了這種缺憾:畫面中的女子身著滿洲服裝,戴著華麗的頭飾,右手持花,恬靜而不失靈動,成了日本美術史上的不朽之作。藤島雖然很喜歡葉,“像女兒般疼愛”,但似應無男女間的私情。
葉作為藤島武二的專屬模特時,卻被人挖了墻腳。竹久夢二在自傳體小說《出帆》中寫道:
伊東是住在附近的日本畫的畫工,一位擅長江戶末期頹廢風格的戲繪的男子。花兒一度受雇于他,被細繩捆綁,擺出被惡人折磨的姿態,不堪其苦。
伊東即虐戀畫家伊藤晴雨,花兒指的就是葉。伊藤的《美人亂舞》等系列虐戀作品,確是以葉為模特的創作,他稱葉是“最棒的模特”。作為專門以虐戀為創作題材的流行畫家,伊藤生性放蕩,毫不掩飾自己與這位美少女模特的私通,甚至頗有些津津樂道:
我的第一個模特、與我發生關系的姑娘,就是那個秋田出生的俗稱“撒謊精兼代”的人,是故人藤島武二的專屬模特。從大正五年到七年,我整整用了她三年,魅力簡直滿分。瓜子臉,頭發盤成高島田結,捆綁后寫生,絕對是倍兒棒的容貌和體格。
如此可人兒,后來又成了“大正浪漫”的標識性人物、大眾傳媒的寵兒竹久夢二的模特兼情人。隨著《黑船屋》、《宵待草》、《逢狀》等作品的問世,葉成了所謂“夢二式”美人如假包換的Logo,難怪連作家川端康成都驚為天人,覺得她“簡直像是從夢二的畫中跳出來的”。葉與竹久夢二的同居生活斷斷續續持續了大約六年,充滿了顛簸。因夢二的放浪和葉的背叛,葉數度離家出走。終于在1925(大正十四)年,葉徹底離開了夢二,與一位醫師結婚,此后生活平穩,七十六歲才去世。
與中國人體繪畫興起之初的情況一樣,裸體畫被認為是破壞社會公序良俗的“卑猥畫”、“丑畫”,當初藝術家們也沒少吃官司,圍繞“藝術,還是猥褻”的問題,藝術家與國家權力機關展開了曠日持久的論戰。1889(明治二十二)年,《國民之友》、《美術園》和《改進新聞》雜志等媒體分別刊載了一些裸女插畫。對此,同年11月,內務省發令,刊載二十余種“丑畫”插繪的雜志遭禁止發行處分。十一年后的1900(明治三十三)年,“第六回白馬會作品展”于上野公園五號館舉行。因黑田清輝的油畫《裸體婦人》等作品被認為“有害風俗”,遭警察干預——展出時,相關作品不得不在人物的腰部以黑布覆蓋,被當時的媒體戲稱為“腰卷事件”,聳動一時。
(作者系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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