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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胖的歷史:從以胖為美,到胖是一種病
《脂肪變形記》的法文原版(左)和英譯本(右)封面
“要么瘦,要么死!”許多現代女性將此奉為生活格言,同時遺憾自己為何沒有生在以胖為美的大唐盛世。從以胖為美到追求骨感,中國人對身材的審美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那么,西方社會對身材的審美又經歷了怎樣的歷史變遷呢?
“他沉迷享樂,從不擔心自己的肥胖體型,他毫無節制的大吃大喝,終于在盛年中風而亡。”這是15世紀關于英王愛德華四世死亡原因的民間傳言。法國歷史學家喬治?維加萊羅在《脂肪變形記:一部肥胖的歷史》中指出,這是歐洲人對肥胖身材最早的負面評價之一。這本書匯集了文學、雕塑、繪畫、醫學報告、廣告等多種史料,向我們講述了從中世紀到現當代西歐人如何了解、認知和評價肥胖身材的社會文化史。
喬治?維加萊羅現任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研究員,法國國家圖書館學術委員會主席,他是歐洲著名的社會文化史專家。1978年他的國家博士學位論文《被矯正的身體:教育權力史》出版后,維加萊羅一直潛心研究有關人類身體的社會文化史,常有佳作問世。其中,《從古老的游戲到體育表演:一個神話的誕生》和《身體的歷史:從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已經引進國內。2010年維加萊羅推出《脂肪變形記:一部肥胖的歷史》(Les métamorphoses du gras : Histoire de l'obésité du Moyen Age au XXe siècle),不僅受到歐美史學界的好評,在普通讀者中也引起了廣泛的興趣。
中世紀:胖子的美好時代
今天的歐洲和中國一樣,減肥廣告隨處可見,脂肪是人人皆欲除之而后快的累贅。但在中世紀,肥胖卻意味著健康、富有和權力。頻繁的饑荒和災難導致大部分人的胃無法穩定地得到滿足,只有非常富裕的人才能“毫無節制地飲食”,所以,豐滿甚至肥胖的身材被認為是一項特權,是上等階層最直觀的標志。在這一時期,減肥不是問題,如何變得更豐滿,更胖才是問題。
13世紀的醫生錫耶納的阿爾德布蘭丁認為,肉類最有營養,肉食能提供更多的力量,還能讓食用者長肉。所以,好身材要靠吃才能獲得,尤其要多吃肉食。而在中世紀的騎士文學中,暴飲暴食甚至被認為是勇武的象征。比如,莫尼亞日?雷諾阿一頓掃光“五個大餅、五只閹雞外加一塞梯爾葡萄酒”;而丹麥英雄奧吉爾的食量相當于三個農民,一小會兒就能吃掉四分之一頭大牛。維加萊羅認為,體力是騎士階層統治力量的體現,暴飲暴食和膀大腰圓意味著強大的體力,是統治者最直觀的外在標志。
即使在中世紀,對肥胖的贊賞也有一個限度,例如騎士至少不能胖到無法騎馬作戰。天主教會認為暴飲暴食是貪婪的體現,有節制的飲食能有效控制貪欲。中世紀的醫生則提出,飲食過量是有害的,人們不應“在飯后感到胃部膨脹”。最后,宮廷社交的興起要求貴族注意體型,最晚從13世紀末開始,“合理的腹部”成為法國審美的一個標準。
總體而言,中世紀是胖子的黃金時代,胖人美于瘦子。只有少數“過胖”的人才會得到負面評價。
16世紀和18世紀歐洲流行的不同材質的女式緊身胸衣近代早期:胖瘦平分秋色
15世紀時,肥胖的美好形象開始發生動搖。文藝復興時期,繪畫越來越精細地描繪人體,身材成為表現不同社會階層的一個要素——下層民眾肥胖而粗魯,上層人物輕盈而勻稱。盡管此時豐滿的身材仍然象征著權力和富有,但由于近代社會重視工作效率,肥胖開始和“遲緩”、“懶惰”、“愚笨”等負面評價聯系在一起。文章開頭提及的人們對愛德華四世死因的評價恰恰反映了這一變化。
伴隨著肥胖形象的負面化,作為應對之道的減肥在歐洲應時而生。此時減肥的主要目標是矯正難看的身材,遮掩贅余的脂肪,和身體健康并無太大關系。因此,減肥方法以節制飲食和束縛身型為主。歐洲人開始調整飲食結構,計算食品重量,發明形形色色的減肥食譜,當時醋和檸檬被普遍奉為減肥圣品。為了雕塑出完美的體型,緊身胸衣流行起來。緊身胸衣雖然勾勒出了女性的身體曲線,卻被稱作“鋼鐵刑具”,因為它不僅令穿戴者感到不適,還有折斷肋骨,損害內臟的風險。然而,為了身材的美麗,歐洲貴族女性還是趨之若鶩。
歐洲史上首先實踐運動瘦身的法國王后卡特琳娜·美第奇國內論著多把緊身胸衣的發明歸功于16世紀的法國王后卡特琳娜?美第奇。其實,最早的緊身胸衣出現在西班牙。而美第奇王后實際上采用了一種在當時被視為另類的減肥方法——運動。有外國駐法大使這樣描述她的生活:“她迷失在混亂的生活方式中,她吃很多,但是飯后她就想辦法通過體力運動來彌補。她步行,她爬山,她從來不待在一處。最奇怪的是她還去打獵。”這可能是歐洲有關運動減肥的最早記載,但是大使驚訝的語氣說明,運動減肥是多么稀奇。
雖然胖不再意味著美和好的社會評價,瘦卻仍然可能是脾氣差、有氣無力和性格憂郁的外在象征。可以說,近代早期是一個胖瘦形象平分秋色的時代。
太陽王的太子妃帕拉丁夫人啟蒙和大革命:理性要革肥胖的命?
18世紀的啟蒙運動主張宗教寬容,卻對肥胖格外嚴苛。比如,太陽王路易十四的太子妃帕拉丁夫人在私人通信中哀怨,她的失寵、愚蠢和墮落都是因為身材“從輕盈到肥胖”,這使她“淪落到丑陋之人的行列”。肥胖不是小瑕疵,而是大災禍。
同時,人們還通過量化的方式深化對身體的認識,體重成了評估健康狀況的一個標準。法國博物學家布豐伯爵首次建立了身材和體重之間的關系。胖和瘦不再是模糊的印象,而是一套建立在體重數字基礎上的標準。布豐認為,對一位身高1.81米左右的男子,體重以80至90公斤左右為宜,如果100公斤左右,就“已經算胖了”,115公斤左右就是“非常胖”,125公斤以上就是“非常笨拙”。
首次出現“肥胖病“條目的1751年版法國《百科全書或科學、藝術和工藝的理性詞典》有了標準身材,肥胖就被看作一種疾病了。1751年出版的法國《百科全書或科學、藝術和工業的理性詞典》中第一次出現“肥胖癥”條目,即“身體過度豐滿”,是一種與“消瘦相反的疾病”。這時的肥胖癥并不是科學意義上的疾病,而是一種社會觀念中的“病”,這種病特別偏愛女性和窮人。肥胖的男人較少被認為是肥胖癥患者,而肥胖的女人常常受指責;窮人的肥胖是“病”,而銀行家和富商的大腹便便反而是財富和地位的象征。
法國大革命時期,路易十六的肥胖身材也成為革命者的攻擊對象,這位國王在革命諷刺畫中往往被畫成渾身肥膘的豬。臃腫的身材被視為路易十六治國無能的標志。傳統史學家將這個現象解讀為對傳統權威的去神圣化行動,而維加萊羅則洞察到了社會輿論對肥胖前所未有的偏見。
宮廷畫師筆下的法王路易十六和大革命時期以肥豬形象出現的路易十六19世紀:科學與偏見的交鋒
19世紀,由于物質生活的改善,發福的農民和工人越來越多,肥胖在西方不再是上等階層的專利。科學的進步讓歐洲人認識到,能量消耗不充分會導致肥胖,要么吃得過多,要么運動過少。這一認識促成了歐洲飲食文化的變革,傳統的豐盛大餐被精細健康的中產階級美食所代替。布里亞?薩瓦蘭在其名著《味覺生理學》一書中指出,美食是一門理性的學問,美食的前提是控制體重和保持體型。暴飲暴食從此被視為美食的對立面,饕餮之徒開始受到鄙夷和指責。
深遠影響歐洲美食理念的法國美食家布里昂·薩法蘭及其《味覺生理學》(中譯本名為《廚房里的哲學家》)與此同時,好身材的標準不斷變“瘦”。1866年的法語詞典中,“豐滿”一詞的解釋還是“身體狀態良好”,到了1884年版就變成了“一個胖子”。在這樣的社會壓力下,歐洲中上層人士采用節食、按摩、泡溫泉、爬山等多種方法,不惜一切代價瘦身。為了了解瘦身成效,稱量體重成為歐洲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莫泊桑在小說中提到,法國的交際女郎把稱體重看成每日清晨必修功課。作家左拉更是將他4天減肥4公斤,3個月減肥近24公斤視為“一個了不起的成就”。
當時歐洲科學界還揭示了肥胖有可能源于人體的內分泌障礙,與飲食和鍛煉都沒有關系,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疾病。但是,人們對此似乎視而不見,并不關心一個人是因為疾病而肥胖還是因為貪吃而肥胖,而是將所有特別肥胖的人視為“不可接觸的怪獸”。可見,科學知識不一定改變社會觀念,因為人們更傾向于在社會觀念的驅使下選擇性地接受科學知識。
20世紀:肥胖意味著不負責任
作者特別指出,20世紀初,隨著工業化社會帶來的生活節奏加快和現代娛樂的興起,西方人對身材的觀念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如果說此前人們保持身材主要是為了形象的美觀,那么從20世紀開始,身材則被賦予了前所未有的社會含義。
最為明顯的是,瘦的意義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在經典美術作品中瘦是死亡或者病痛的象征,但到20世紀,瘦意味著精致,象征著力量和自由,是個人自主的象征。精力充沛的面孔、沒有多余脂肪的肌肉、苗條的身材成了新時代的女性美的理想典范。
為了追求完美的身材,減肥成了終生事業。人們前所未有地關注自己的身材,時常處于緊張的狀態。20世紀20年代末,身材苗條的好萊塢女演員馬爾萊娜?迪特里希經常哀嘆:“我太胖了,我要吃瀉藥,喝咖啡。我抽煙的時候再也不同時吃別的了。”
得益于更加寬容的社會氛圍,西方肥胖人士遭受的直接羞辱開始減少。但是,肥胖卻不再僅是私人問題,逐步成為重大公共健康議題。維加萊羅認為,這種轉變有著深刻的社會背景。現代食品工業的發展,商業競爭的加劇,體力勞動的減少以及零食的增加等因素,使食品變得很便宜,進而導致卡路里的過量攝入,引發肥胖問題。
據統計,20世紀末,三分之二的美國成年人和三分之一的法國人都被與肥胖有關的健康問題困擾。同時,肥胖產生的醫療開支在西方各國公共健康開支中所占比例越來越大。吊詭的是,飲食結構的缺陷導致肥胖問題在窮人中更為突出,富人的平均身材反而更加苗條。身材胖瘦與社會階層之間的關系發生了根本性的翻轉。
一方面是不斷增長的瘦身需求,另一方面是從個人形象和公共健康兩方面對肥胖的否定。社會觀念和健康考量相互作用,好身材不僅被視為美麗和健康不可缺少的要素,還被當作評價個人自控能力和社會責任感的標準。肥胖者被認為不知自我控制和自我糾正,缺乏責任感。
肥胖問題在20世紀上升到道德品質的高度,身材問題成為重要的社會評價標準。有廣告甚至聲稱:“別讓體重壓垮你的身體和你的社會關系”,沒有好身材就意味著沒有信譽和朋友。
從中世紀晚期的“貪吃”惡名,到近代的“愚笨”形象,再到現代“無自控能力”的社會標簽,喬治?維加萊羅講述了肥胖身材在近現代西方社會發展進程中逐漸被“污名化”的歷史,從全新的角度揭露了西方社會內部階層的不平等和性別的不平等蔓延到對個人身體的評價和約束上。“在當代西方社會,一個人身體條件的重要性已經被極端地放大了,一個人的身份前所未有地由其身體來決定。”
(作者系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法國史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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