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好朋友看完《少年時代》后說：“我很驚訝到現(xiàn)在才有人拍出這樣一部電影。”

        理查德?林克萊特用了12年的時間，在39天里拍完了《少年時代》（Boyhood）。他每年從制作公司拿一小筆錢，每個夏天抽幾天時間（因為小演員們只有暑假才比較空）帶領(lǐng)同一撥人馬拍這部電影，堅持不輟。于是我們得以在屏幕前看到媽媽奧利維亞瘦了又胖，姐姐薩曼莎從小時候的臭美“小大人”長成交了個酷男朋友的大學(xué)生，弟弟梅森從傻乎乎的小屁孩變成愛藝術(shù)不愛運動，拿憂郁當(dāng)與世界交流方式的大男孩，爸爸老梅森則終于與人生和解，說著“人生很貴，你得學(xué)會負(fù)責(zé)任”，賣掉拉風(fēng)的GTO換了一輛SUV，與第二任妻子從頭開始養(yǎng)育一個孩子。

        一部電影即便又長又瑣碎還沒有戲劇性（《少年時代》有166分鐘），也不一定意味著懨懨無趣，《少年時代》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更妙的是，作為中國人的我們，竟會覺得這樣一個德州如此親切。變化很熟悉——自《Yellow》開始貫穿整部影片的一首首“時代金曲”，從掌機到蘋果，從小布什到奧巴馬，每一次變遷我們都經(jīng)歷，盡管無法全部感同身受。不變之處也令人心安——美國小城永遠(yuǎn)不變的樸素街景，沒被時間打擾的安靜愜意的外婆家和爺爺奶奶家，以及爸爸媽媽各自交往許久一直在身邊的老朋友們。

        在十二年的時間里，大人們優(yōu)雅地老去，小朋友們往好的方向長大。無論是宿醉以后疲憊的薩曼莎，還是剛進(jìn)大學(xué)就把自己弄得成熟過頭的梅森，都親切得像美國本科宿舍常見的小屁孩——覺得自己很酷，朋友們也酷，唯獨人生望不到盡頭也辨不清真諦。就像影片最后梅森的朋友們在山谷的夕陽下大喊：“那么多時間在我們面前展開”，巨大的希望和巨大的空虛同時襲來，令人不知所措。

        在這一刻同樣不知所措的，還有觀影的我們。

        時間是一件吊詭的事情。你若盯著它看，那么今天的你和明天的你并沒有什么區(qū)別，總歸不會一夜老去。然而人生中有那么多里程碑，還有無時不刻不在提醒你時間存在的鐘表。它們的存在就是為了告訴你，生命每一秒都在逝去。如果不去想當(dāng)然可以，但若不幸想多了，很可能會像《喧嘩與騷動》里的昆汀，最終砸爛了手表。

        所以，把十二年的時光濃縮在短短160余分鐘，就像翻閱一本家庭相冊，雖然看到的都是好時光，背后卻是觸目驚心的流走的人生，需要堅強的心臟應(yīng)對。

        林克萊特還算手下留情，并沒有拍事情是怎么變壞的。比如媽媽和爸爸為什么最終沒有走到一起，比如她和兩任丈夫感情的崩壞，比如梅森和第一個認(rèn)真交往的女友的感情之薄脆，比如音樂人爸爸到底走過多少挫折，才成為一個還在寫歌卻安穩(wěn)的保險公司職員。林克萊特也好心地把他們?nèi)松锌赡艹霈F(xiàn)的糟糕事情隔絕在了梅森的18歲畢業(yè)典禮之后，比如他的天賦大概不足以讓他成為好的藝術(shù)家，以及更重要的，“比高中好太多的大學(xué)”之后橫亙在他們面前的人生。

        很感謝他這樣的拍法。難以預(yù)測的人生之不易我們都心知肚明，能翻閱一本十二年的家庭相冊，認(rèn)真跟著片中人走過一段相對美好的人生，很珍貴。

        回到“那么多時間在我們面前展開”。時間真正殘酷的地方在于，真正的好時光很可能只有那么一段，并且一去不復(fù)返。沒有人會忘記影片最后梅森興沖沖地準(zhǔn)備離家時媽媽情緒失控，哭著說：“離婚，搬家，拿學(xué)位，送你們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學(xué)，然后呢，就是我的葬禮了么，我以為會有更多，但其實根本不會。”

        梅森說過，媽媽其實和我一樣困惑，她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也問過爸爸：“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當(dāng)然是沒有答案，奶奶送給他的紅字版圣經(jīng)里也沒有。

        跟著慣性生活下去，帶著期許生活下去，也許并不差，但總有一天會走到迷茫之地。梅森在大學(xué)如愿遇到合拍的室友，到了宿舍放下行李就被拉去爬山，正是一年前他向往過的自由又有好人相伴的理想生活。然而很有可能，終有一天他會和媽媽一樣，花半生換一座大房子，把很多東西抓在手里，然后在某一刻決定全部放棄，搬回小公寓寫寫書，“做個修女媽媽”，單刀赴會與時間的交鋒。或者和爸爸一樣，放棄追索，也寫歌，但重要的是不要多想，把手表砸碎，過好當(dāng)下。

        林克萊特用十二年記錄了時光劃過一個德州男孩一家的印記，帶我們走到大家分道揚鑣，不同的時光在不同的人面前展開的凄然景象，然后戛然而止。有人說，希望林克萊特干脆拍下去，拍個三部曲，讓梅森至少走到中年，多好。私心以為還是不拍的好。大學(xué)之后的人生我們每天都在經(jīng)歷。如果說人生真有里程碑的話，校園和社會的界碑應(yīng)該是最大的一座。在這之后，掙扎也好，湮滅也好，沒有青春來拉一把，看的人大概真的會被巨大的時間打倒。除非，林克萊特想清楚了“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