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

        2013年2月，陜西省長婁勤儉在北京宣布：為配合南水北調，陜西省已啟動丹江二期治理，以便穩定二類水質，確保2014年一江清水送北京！得悉此事后，我決定駕車走一趟秦嶺，走訪漢江水源地。

        我想確認的第一件事：中線水從哪兒來？北京人多以為，他們將要喝到的水，來自湖北丹江口。此話只說對一半，正確答案是：丹江口之水，七成來自漢江。而漢江上游，又包括陜南三地市：漢中、安康、商洛。

        婁省長說漢江水是二類水質。我的第二問是：它比得上北京十三陵水庫么？水利專家解釋說：二類水是“集中式生活飲用水”。其上游是國家一級保護區，即“珍稀水生物棲息地”，那里適合魚蝦產卵，也是魚苗索餌場。

        婁省長還說，為保優良水質，陜南集中治理了218條小流域。這又引出我的第三問：陜南三市930多萬老百姓，常年種什么莊稼？吃什么飯食？日子過得咋樣？說一千，道一萬，不如過去看一看。

5月16日周四，重慶北碚，西南大學，陰有小雨。

        上午9點，照常上課。這是系列講座的第4講，題目是《布迪厄：語言與象征權力》。這一講很難懂，但學生爆滿，聽得有滋有味。課后有人圍上來，意猶未盡與我攀談，原來他們是重大、重師的老師，從沙坪壩趕來聽課的。

        午餐吃啥子？羅老師已作安排：女生小張駕車，帶我直奔團山路。靠山陡坡上，茂林修竹。拾級向上，見一門匾大書“饕老居”。廳堂寬敞，全套農家擺設：矮桌長凳，粗磁碗盞。跑堂大嫂推薦了川北涼粉（麻辣鮮香，沒得比），蛋煎糍粑(沾黃糖吃，巴適得很)。我問起醪糟湯圓，大嫂說山下有的賣。于是小康起身，不一會端回兩碗。我吃一勺，大喊“酩甜”！羅老師要了老店招牌菜：羓牛肉火鍋，其肉滑嫩，其香濃郁，不可方物。

        午睡起來，下樓理發。3點去北溫泉。下雨天，游客少。蒙蒙細雨中，只見花樹起霧，樓臺生煙。我要了套餐（328元），先去魚療池。池中百十條小魚，爭著啃我的腳丫子，麻酥酥的。換了玫瑰花池，水溫38度，滿池漂紅，香氣四溢。最后去桑拿池，40度，熱得出汗。上岸進石屋，屋里熏香，供著佛像。躺在滑石板上，地熱融融，很快迷糊過去。

        醒來獨自一哂：明日我就要啟程去陜西了。越秦嶺，過關中，即是一望無際的黃土高原，那里干旱貧瘠，溝壑萬仞，豈容我妄想北溫泉這樣的洞天福地？晚間看電視，見有本地報道稱：長壽區江南鎮，至今保留了秦始皇為巴寡婦修建的“女懷清臺”。明日順路，可往一游。又讀《華陽國志》，其中任乃強先生校補之《說鹽》一節，振聾發聵，摘記如下。

        我國文化孕育于中原。那里平坦腴沃，適合農耕。但中華文明的核心區，如堯都平陽，舜都蒲坂，禹都安邑，都是圍繞“解池”立國。由此向四方推進，才有河南的伊洛文化、河內的殷墟文化、渭水的周秦文化。趙按：所謂解池，位于山西運城，中條山北麓，黃河轉彎處，東西長30公里。中國解池與俄國庫楚克鹽湖、美國猶它州大鹽湖，并列世界三大鹽湖。

        圍繞鹽池，任乃強揭示中國文明一大秘密：即古人憑鹽立國，春秋列國也因鹽源之得失，興衰起伏。譬如晉國占據解池，獨霸中原百年。秦、齊、楚自擁鹽源，因能保持強大。魏失河西，解池入秦，其后一蹶不振。華北如此，西南又如何？任先生抬眼望去，盯上了川鄂交界的巫溪河：

        那里山險水惡，農牧困難。大寧寶源山，卻有鹽泉涌出咸水。古代獵人追趕神鹿，見鹿舔土不去，發現其水能曬鹽。任先生指出：《山海經》所謂巫山，宋玉所謂神女，說的天花亂墜，其實是在贊美鹽泉！《大荒西經》謂：巫山百獸俱生，鸞歌鳳舞，極樂世界！山中百姓不耕不織，坐享豐足！什么道理？無非說各地農牧獵人，競相送土產來兌鹽，所以巫山富得流油。

        任先生又稱：巴東多地層褶皺，自古鹽泉密集，計有奉節鹽磧壩、云陽萬軍壩、萬縣長湯井等七處。巫山先民憑借鹽利，建起了神奇巴國：巴人駕著獨木舟，循江下行，供應荊楚。又順水走遍四川盆地，令巴蜀文化血脈相連。其中奧秘，即巴人擅長煮鹽，還會采朱砂、煉丹汞，堪稱古代中石化！

        時下讀書人，知悉任乃強者，寥若晨星。回想我這幾年，過云貴，走川西，越秦嶺，闖甘青，一再涉險，每每不死。迭遭磨難，反而走運！什么緣故？只怕是任先生英靈在天，暗相守護呢。

        任氏一生，傳奇不斷：他是四川南充人，1915年考入北平農業專科學校，畢業后回南充，被張瀾先生看重，出任南充實業局長。1927年，四川省主席劉文輝，命其巡視川康邊區，任氏徒步一年，走遍川邊11縣。進入上瞻對藏區，他與土司女兒相愛結婚，從此獻身于西南史地研究。

        至1945年，任氏功成名就，成為華西大學教授、四川大學邊疆所研究員。其豐碩成果，包括《格薩爾王傳》漢譯本、第一部康藏地圖、《西康圖經》、《吐蕃叢考》、《羌族源流探索》、《四川上古民族史》。1950年，受鄧小平指派，他出任西南民族委員會委員。同年受賀龍委托，繪制出全套地圖，并為18軍進藏，提供了最權威的后勤運輸建議。

5月17日周五，陰有雨，重慶北碚620公里至陜西安康。

        早起下樓裝車，查驗龍寶。8點上路，龍寶迅捷如常。冒雨走70公里，至長壽區三道彎古街，尋一飯館，吃長壽米粉，順便向老板打聽：懷清臺遺址還在么？老板翻白眼道：那遺址破爛流丟，有啥子看頭！

        據司馬遷《史記》：巴寡婦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數世。《華陽國志·巴志》又稱：巴寡婦乃巴郡枳縣人，死后葬于長壽縣千佛場。2012年中央臺播出紀錄片《巴寡婦清》，引起各路學者熱議：巴寡婦實為西南第一富婆，中國最早之女企業家！她繼承丈夫遺產，經營朱砂礦而致富。秦始皇接她去咸陽養老，死后又筑臺紀念，何以隆重至此？很可能是她為建造秦始皇陵，捐贈了大量朱砂水銀。考古學家探測驪山封土，發現汞異常嚴重。看來司馬遷所言不虛：那地宮恢弘壯麗，竟“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

        說起遺址，身邊一位大爺道：2007年重鋼集團搬來長壽，圈地建廠，寡婦墓也拆遷了。如今巴寡婦走紅，政府腸子悔青啰。新址建到哪里唻？一說江南鎮獅子山好，一說建在長壽古鎮。說到這里，我忍不住插科道：莫管建哪里，巴寡婦都是重慶人的財神婆！眾人喜笑顏開：那是那是，我們這坨山好水好，財源興旺，都是托她老人家的福唦！

        上滬渝高速，轉包茂高速，11點到達州。四川文理學院李顯文，在高速口等候。此時大雨如注，我隨李老師進城，在“老地方”進午餐。

        達州是巴人故里，川東重鎮，盛產苧麻、油橄欖、富硒茶。2005年，中石油在達州宣漢縣，發現特大海相氣田，其儲量之豐沛，超過塔里木、柴達木、陜甘寧三大氣田，因被譽為“中國氣心”。國家急忙啟動川氣東送，建管道2170公里，跨越鄂、贛、皖、蘇等7省市，直抵上海，年供氣120億立方米。看來巴寡婦香火綿延，中石油跟著發財！

風雨大巴山。

        達州人好客。李老師一面介紹土菜，一面殷殷勸我再來達州，看看普光氣田、渠縣文廟、清河古鎮。飯后再走，鉆入秦巴大山。雨刷狂打，視野模糊。虧得龍寶神武，無論長大陡坡，還是連續急彎，處處得心應手。

        3點駛出萬源，入陜西境，紫陽縣城暮然浮現：它緊偎漢江，依山而立。難怪賈平凹說：山是一座城，城是一座山！6點到安康，我的學生程家星，帶我住進明江酒店。晚餐有陜南大八件（涼菜），肉末合渣，還有主菜蒸盆子。席間我與家星商議，定下一個考察方案。9點回房睡覺。

5月18日周六，陰有小雨，安康，嵐皋240公里至鎮坪。

        6點起床，7點下樓。從觀光電梯向外看：江水奔涌，一橋飛架。晨霧中的漢江，美得驚人！隨家星去鼓樓街，吃老馬家泡饃。8點上207省道，直奔嵐皋縣南宮山。為何第一站要去嵐皋？只因家星在嵐皋做過父母官，那里山大林密，屬于亞熱帶動植物代表區，也是安康市的環保重點。

        陜南三個地級市：漢中、安康與商洛。其中漢中面積大，人口多，也最富裕。安康橫跨秦巴大山，多山林，富水源，唯其耕地不足。由于土壤富含硒元素，安康的茶葉、蠶繭、油桐、生漆，品質優良。這里的大熊貓、朱鹮、大鯢，更是聞名遐邇。2009年西康高速通車，安康成為西安后花園。

美哉漢江水。

        10點至南宮山北山門，門前停滿了私家車。蒙蒙細雨中，游客攀登千級石階。我的左膝有傷，不敢攀高，只好坐滑桿。至山頂，付費280元，謝過兩位師傅。抬眼一望，周匝全是原始森林。

        南宮山棲身巴山深處，與世隔絕久了，便成為和尚道士的清修之地。改革開放后，皋蘭縣請來幾批專家，反復考察，確認此山集森林、寺廟、熔巖、冰川為一體，可以大做旅游文章。1997年投資10億元，陸續建成金頂賓館、環形步道。2000年晉級為國家4A級景區。

        山澗水響，深谷風大。每至凌空處，手足并用。導游小芳介紹：南宮山多火山熔巖，所以山石崢嶸，苔蘚斑斕。路邊珍稀植物，有鴿子樹、珊瑚樸、相思紅豆、武當玉蘭。上千年封山養育，已將此山植被，變作一種立體結構：上層是高大喬木，懸掛藤蘿；中間長滿雜樹，下面一層，匍匐著灌木花草。

        9點來到主峰（2267米）下，拜謁金頂。路邊一棵千年古櫟，主干已枯死，卻長出14株小樹，虬枝飛舞，掛滿了紅綾帶。主峰絕壁，光滑如鏡，山水沖刷，刻蝕出一幅巖畫！小芳說它像佛掌，我也說像。懸崖下鼓樂陣陣，原來大悲殿的僧人，正在誦經。對面一座小廟，就是肉身殿了。

        相傳清嘉慶年，南宮山高僧弘一法師，悄然圓寂于金頂。隨之坐化的，還有一位達鑒和尚。眾弟子將二人肉身裝入木缸，行禮供奉。至道光末年，舍利塔崩塌，弘一法師露出肉身，顏面如生。文革中廟宇被毀，肉身遺失。1979年重新發現了達鑒肉身，居然百年不腐！

        中午陽光復現，漫山起煙。行至楊樹坪上車，我又問及南宮山前景，家星說：根據省上規劃，南宮山將以“云中凈土，世間桃源”為目標，逐步開發南宮十八景。眼下已有金頂、二郎坪兩個景區，山下正打造一個花里鎮。

嵐皋縣花里鎮。

        于是驅車去花里鎮。小鎮坐落丘陵地帶，村落稀疏，但個個依山傍水。進龍安村，只見桃紅李白，清溪環繞，活生生一處秦嶺桃花源！入農家小院，坐板凳喝茶，與嫂子聊天。轉瞬間，廚房中雞飛魚跳，油鍋大響。幾盤土菜上桌，我已確信無疑：此地飯菜鮮嫩，質地清純，容不得一絲摻假。比較北京郊區那些花里胡哨的度假村，竟不知怎樣啟齒？

        吃完起身，由嵐皋入利平縣境。80公里盤山道，讓我盡享青山綠水，鳥語花香。盤旋至山頂，司機停車說：這里是化龍山國家森林公園。極目所至，方圓百里，蔥翠欲滴，山上山下全是樹！

        2011年我已走過西秦嶺，印象美好。此刻看東秦嶺，感覺竟是伊甸園。此地奇妙者，是我每至一處，耳邊隱隱水響：或溪流，或瀑布。如此絕好環境，一來仰仗氣候溫潤，二來得益于植被旺盛。看來天時地利，安康占了兩條。至于人和，說來可悲：此地荒山野嶺，歷來是一塊雞肋之地！

        安康古為庸地。楚軍滅庸，置漢中郡。戰國時，秦國兵鋒日強，安康漸為刀俎。秦軍攻滅巴蜀后，在川東設巴郡，安康歸屬漢中郡西城縣。此后2千多年，安康地名更易，升降不一：西晉置安康縣，只為收容巴山流民。唐設漢陰郡，宋改金州。至明萬歷，洪水淹城，官衙毀棄，遂改興安州。1983年，漢江又發大洪水，十萬市民撤離，死傷慘重。

        下午5點，進鎮坪縣城。小城建在峽谷中，人聲鼎沸，據說市民只有8千。當晚住金闌酒店，同縣人大陳主任餐敘，獲贈一本縣志。據陳主任介紹：安康與商洛同屬漢江上游，國家限制工業采礦，只許搞旅游，抓水土保持，所以縣上財力有限。老百姓日子不難過，卻也談不上富裕。

5月19日周日，多云轉晴，鎮平310公里至安康市。

        7點起。早餐有包谷漿巴，玉米糊，炒竹筍。我笑稱：北京人一到周末，就像蝗蟲一樣進山找野味兒，可我從未有過這般口福！陳主任道，鎮坪東接湖北，南連重慶，號稱一腳踏三省。作為“國心縣”的鎮平人，既有秦風漢韻，也不乏巴蜀情調。

        飯后，隨陳主任驅車30公里，來到雞心嶺。路邊山民說，他們是湖北竹溪縣人。轉彎見一牌坊，上刻三省市領導的題詞。牌坊下的農舍，卻又歸重慶巫溪縣管轄。10點登頂，看蒼山如海，碧波蕩漾，白云飛渡。觀景亭中有地圖，標明此地為中國的“國心”。平壩上立著三根石柱，分別指示東、西、南三個方位。平壩中央，則是國務院1993年制定的三省界碑。

當地百姓稱，28星宿中的卯日星，風雨無阻，值守此山，號令公雞報曉。陳主任卻說：雞心嶺背靠秦嶺，面對巫山，東去十堰襄樊，南下恩施常德。方圓五百里，不但有丹江口、洞庭湖、大小三峽，還有武當山、神農架、張家界。距離最近的景點，則有大寧河鹽廠，18里長峽，秦巴古鹽道。

        言者無意，聽者驚心。陳主任所說的鹽廠鹽道，恰好與《說鹽》暗合！只可惜當地政府認準了GDP，卻不知神女為何物？即便是交通部的規劃師，心里惦著雞頭、雞胸、雞翅膀，也幾乎忘了這塊雞心寶地！看地圖：高速公路四面繞行，形成一個巨大空白區：其間公路稀疏，鐵路寥寥，不見機場蹤影。無論游客從重慶、武漢、西安哪一頭來，均難進入這一片崇山峻嶺。

交通閉塞，未嘗是壞事。如今北京，動輒霧霾鎖城！重重困境下，能有這一片山林水源，難道不是北京人的福氣？中國神話故事里，盤古開天、共工撞山，女媧煉石、大禹治水，卻無一言提及：神州正中央，還有雞心嶺！這是巫山神女的密旨？還是三皇五帝的遺詔？

        2012年5月，央視播放《李自成財寶之謎》。猛然間，川鄂陜邊的蠻荒邊陲，吸引了國人眼球：話說李自成在北京擄掠國庫，搜刮財寶，后來都藏去哪兒啦？據說闖王逃回西安，密令高夫人親率老營弟兄，將那一大套富貴，翻山越嶺，穿江入湖，運去了張家界！

三省界牌坊。

        據查，大順軍兵敗九江，大將劉宗敏被殺，闖王也在九宮山罹難。闖王侄子李過，遂在湘粵大山中，遣散部隊與財寶。而他隱姓埋名，當了道士。順治八年，大順軍殘部由湖南潛回川鄂邊區，復利用財寶，筑堡結寨，高張義幟，史稱夔東十三家。康熙元年，清廷發起三省會剿，李來亨大敗湖廣八旗。康熙三年，義軍血戰巫山天池寨，劉體純自縊，郝搖旗被殺，李來亨死守湖北茅麓山。至八月，糧盡矢絕，李將金銀分與將士，令其突圍，后舉家自焚。

        下山至牌坊，喝茶休息。一位重慶嫂子，乘機叫賣臘肉，陳主任說這是秦嶺一絕，于是買了送我。中午回鐘寶鎮，找一農舍進餐：四周山明水秀，雞鳴狗吠。再看桌上的洋芋飯、山野菜、土雞粉絲湯，不禁胃口又開。沿308省道回城，路過平利縣龍頭村。家星說去年安康游客1200萬，龍頭村即是一大熱點。5點進城。家星夫人小魏，為我做了晚餐。7點回酒店，上網查商於古道，又搜索江漢水路。至9點仍無頭緒，決意明天去商洛，看一眼龍駒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