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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座|范鑫:二十世紀中國的世界史學和民族認同
2021年4月16日晚,復旦大學中華文明國際研究中心訪問學者新書講談會在騰訊會議云端舉行,主講人美國紐約州立大學弗雷多尼亞分校歷史系副教授范鑫攜其新著World History and National Identity in China: The Twentieth Century(《二十世紀中國的世界史學和民族認同》),與聽眾分享了其研究經歷與心得體會。范鑫教授曾于2018年擔任復旦大學中華文明國際研究中心訪問學者。本次講談會由復旦大學歷史學系、中華文明國際研究中心副教授章可主持,邀請美國羅文大學歷史系教授、北京大學歷史學系講座教授王晴佳和美國馬里蘭大學巴爾的摩郡分校歷史系副教授宋念申擔任與談人。本文系范鑫教授講座整理稿,末附與談學者發言的簡要整理稿。
Xin Fan, World History and National Identity in China: The Twentieth Centur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21.2
各位老師同學,大家晚上好!今天很高興有機會與大家分享我剛剛在英國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新書。英文叫做World History and National Identity in China: The Twentieth Century,中文簡單翻譯過來,就是《二十世紀中國的世界史學和民族認同》。
一、世界史、中國史與全球史的新思考
近五年以來,全球史的研究在中國方興未艾。什么是全球史,這還是大家爭論的一個話題。但是作為一種研究取向,全球史對中國傳統的學科劃分帶來了很大的沖擊,越來越多的學者認識到,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我們需要重新審視中國與世界的關系。
河南大學高等研究院發表的一篇關于2020年歷史學熱詞的統計報告(2020年中國歷史研究有哪些學術熱詞?)指出,近二十年來,“全球史”在中國的熱度起起伏伏,但自2016年以來,該類論文的刊文數量逐漸穩步提升,這表明全球史研究正在逐漸進入新的階段。中國歷史發展從來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以全球的眼光看待中國,或以中國視角審視世界,將是今后較長一段時期內史學研究的重要視角。
某種意義上而言,我這本書的主題,與當前國內的學術研究熱點契合。在這本書中,我以世界古代史學科的發展為個案,追溯了二十世紀一百年以來,中國世界史學科發生發展與轉變的歷史,其核心主題就是中國的歷史學家在跨越歷史書寫中時間與空間的鴻溝,以中國的視角書寫世界歷史的過程中所經歷的民族認同與世界關懷兩種視角之間的張力與合力。因此,這本書探討的既是中國史、世界史,也是全球史的問題。
從個人經驗上來講,我所在的紐約州立大學,世界史是學生們的必修課,中國史是學生們的選修課,作為老師我要教授世界史與中國史兩方面的課程;而在個人的學術成長過程中,我又得到了全球史學者帕特里克·曼寧(Patrick Manning)和塞巴斯蒂安·康拉德(Sebastian Conrad)教授的不少幫助。2017年,我還在夏多明(Dominic Sachsenmaier)教授的支持下,受到德國大眾基金會的資助,在德國哥廷根大學從事了一年以全球史為主題的研究項目。從這個角度來說,我這本書的研究是跨越中國史、世界史身體力行的實踐。
與此同時,我堅信一點,即,跨越中國史與世界史的研究的前提,是汲取兩個研究領域的精華,從事兩個研究領域的實踐的過程。我的寫作對象,既包括世界史的學者,也包括中國近現代史學史研究的學者。
二、研究主題與研究方法
那么如何研究二十世紀中國的世界史學呢?在我看來,這是一個思想史與史學史的交叉問題。在研究過程中,我也借鑒了不少學術史和知識史的研究方法。
首先,中國的世界史學發展過程中,尤其是涉及到古代世界這部分,反映了中國以及世界思想史研究中的兩個重大問題,即,古今之爭(傳統文化資源問題)與中外之爭(世界現代性問題)。一方面,我們要思考,在建立世界史學科的過程中,中國的世界歷史學家如何把握自身民族認同,創造性建構中國歷史學的世界書寫;另一方面,我們也要探討,中國的世界歷史學者,如何從中國的傳統文化資源出發,深刻地批評現代性中包括的西方中心論因素。歸根結底,我們要思考,中國的世界史學科,到底是中國史學傳統發展過程中的傳承,還是斷裂。
其次,從史學史的角度,海內外的學者關于中國的世界史學的發展,都做出了很寶貴的研究和闡釋。我個人覺得,國內的研究,特別重視五十年代以來世界史學科的建構和史學成就的反思。這些作品,往往是出自國內世界史領域頂尖的學者,提供了堅實的史料基礎,極具啟發意義。
海外的學者也對中國的世界史學做出了一些頗有貢獻的研究。20世紀90年代多蘿西婭·馬丁(Dorothea Martin)的著作,是西方關于中國的世界史學的第一本專著。然而,這本書出版比較早,不免陷入意識形態的窠臼,對某些問題的研究過于武斷。
近二十年來,西方學者尤其是歐洲大陸和華裔學者在英文世界出版了一些比較有影響力的著作,從全球史的視角介紹、比較、研究中國的世界史學,如王晴佳、陳懷宇、徐洛等。哥廷根大學的夏多明教授2011年出版的著作Global Perspectives on Global History(《從全球觀點看全球史》)從比較的角度來梳理中國世界史學科的發展過程,也有很大的借鑒意義。
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我的研究從長時段出發,運用個案研究手段,以人物為中心,以學者代際為建制,將學術史、知識史的研究方法,融合到對中國的世界史學研究當中去。
首先,我的研究與前人最大的不同,就是采取了二十世紀的整體視角,從晚清到民國,乃至共和國早期直至八九十年代,我追溯了世界史作為觀念、課程設置到專業研究學科建制的發展過程。
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的變遷,是一個極為深刻和復雜的過程。如何把握復雜的二十世紀百年學術史?我采取了個案研究的手段,主要關注世界古代史學科的發生發展過程。一方面,這個學科的研究,集中體現了二十世紀以來中國學者在歷史書寫過程中,面對古今、中西等問題上的反思與困擾;另一方面,作為一個相對比較小的領域,它的發展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可以掌控的個案。當然,這個個案絕對不是孤立的存在,我的研究表明,二十世紀以來中國的世界古代史研究,集中體現了中國世界史學中的核心問題。
其次,我的研究與西方學者的一個很大不同,就是我力圖書寫一個以人物群體為中心的史學史。從滿清的士紳,到民國時期的職業學人,到共和國初期的思想工作者,到改革開放以后的專家學者,我的研究關注了中國知識分子在二十世紀的代際變遷,以人為中心,關注了四個個案——周維翰、雷海宗、童書業和林志純,也涉及到吳宓、顧頡剛、陳衡哲、何炳松等人的故事。
最后,我也要提醒大家,我的著作在西方出版,作為一個中國學者,以英文寫作,面向西方讀者,我也在不斷體會全球化背景之下的文化交融問題,并進行跨語際實踐過程中的反思:一方面,從全球史的視野觀察中國的世界史學,中國的世界史學是全球史學發展的重要資源,中國的世界史學具有全球史學史意義;另一方面,從中國“世界史學”的視角出發,反思甚至批判“全球史學”,批評以往世界歷史書寫中的線形史學、民族史學以及西方中心主義等桎梏。
三、研究框架與研究內容
下面我來簡單介紹一下我的新書。本書以時間為線索,劃分為五章,附帶前言和結論。
第一章介紹了世界歷史作為一個思想觀念在晚清的興起,并探討了儒家傳統與這一觀念的關系。關于世界史觀念在中國起源的問題,目前還有不少爭論。許多學者認為,世界史觀念是西方舶來的產品。這種說法,在原始材料當中有所支撐,但是綜合多元史料,我在這一章中提出,世界史觀念在中國的產生,是中國史學傳統與西方舶來世界史知識互動的結果。以世界古代史為例,我在哈佛燕京圖書館發現了一部1901年出版的世界古代史著作——《西史綱目》。作者周維翰并不懂西文,該書是他依據已有的中文翻譯材料完成的,兩年以后他又出版了十五卷續編。由于時代的局限,他對世界歷史的了解,在今天看來,未免有些簡單。不過在全書通篇,他反復強調,無論中西,人性本質相同,其智一也。更有意思的是,在仔細研讀他的作品之后,我們可以發現,他的這種中西會通思想的根源,不是西方引進的世界歷史知識或理論,而是變動時代中對儒家傳統的創造性解讀。當然孤案不為證,通過對日記、地方志、出版物等多種史料的梳理,我們發現,《西史綱目》的出版和發行,依據了二十世紀初以常州和上海為中心的士紳階層網絡。周維翰的思想,更多的是這個群體發展的結果。
周維翰
第二章介紹了西洋史在民國時期的發展,并探討了民族危機如何影響了中國知識分子對世界歷史的理解,催發了保守的民族主義思潮。民國時期是否有世界歷史學科?這是一個學者們尚在爭論的問題。我的第二章涉及到民國時期世界史學在中國的發展狀況。我認為民國時期的西洋史,可以看作中國世界史學科的前身。其成果主要體現在教科書的編寫和歷史學的教學兩個方面。在二三十年代,陳衡哲和何炳松對中國的西洋史教科書編寫作出了很大的貢獻。然而,隨著國際局勢的變遷,中國的西洋史學者對于世界的認知,逐漸從以陳衡哲為代表的世界主義,轉變到以何炳松為代表的民族主義。雷海宗先生是民國時期,中國對世界史教學與研究的先行者,他對西方世界史編寫中的西方中心主義問題的批判,今天仍然有借鑒意義。然而,隨著日本侵華造成的中華民族危機,像雷海宗這樣的歷史學者們越來越轉向文化形態學,從某種意義上而言,走向了文化保守主義。
美國國會圖書館館藏陳衡哲贈恒慕義西洋史封頁
美國國會圖書館館藏陳衡哲贈恒慕義西洋史封頁題詞
陳衡哲 上海畫報
五十年代是世界史學科建立的關鍵時期。在我看來,有兩個方面的原因。第一,五十年代的院系調整,引進了蘇聯的教研室制度,從制度上確定了世界史研究的范疇和領域。我們今天熟悉的世界上古、中古和近現代三分結構,就是五十年代的產物。這種制度上的調整引發了學者研究的轉型。由于中國此前并無專業的世界史研究人員,許多學者由于主動與被動的原因,被分配到世界史專業,這個過程是動態和復雜的。第二,與民國時期相比,專業化的學術隊伍的建立,推動了世界史學科問題意識的發展。中國早期世界史學者們關注的主要問題是,如何將中國的歷史納入到歷史唯物主義的時空體系當中去。
第三章中,我闡述了高等教育制度的改變,如何影響歷史學家的研究和對世界歷史問題的思考,通過對吳宓、雷海宗、林志純和童書業四個個案的研究,展示了世界史學科初創過程中的復雜和艱難。
雷海宗
第四章中,我以林志純和童書業先生對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爭論為個案,討論唯物主義史學范式之下,世界關懷與民族認同之間的微妙關系。他們的討論,不僅推動了世界古代史學科史料的收集、整理、翻譯和解析,也奠定了未來中國世界古代史理論思考的基本框架。
林志純雕像
童書業照片
第五章介紹了改革開放時期中國的世界史學科發展的基本趨勢——如何在走向世界的過程中創造性地重新地理解和詮釋過去世界史研究的遺產。以世界古代史為例,八十年代是這一學科蓬勃發展的時期,從對舊有理論問題的發掘與詮釋,比如亞細亞生產方式和勞動創造人問題,到對新的理論問題的引進和探討,比如城邦與全球化問題,中國的世界古代史學科研究展現出了新活力。與此同時,以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為代表的一系列國際交流的嘗試,為中國的世界古代史專業研究團隊的打造,奠定了物質基礎。
在結論部分,我簡單介紹了二十一世紀初中國的世界史研究所面臨的機遇和挑戰,從全球史的視野出發,重新評估中國的“世界史學”在全球史學史領域的重要意義,反思史學未來發展的走向——如何在一個缺乏理論共識的時代重新建立整體性的世界歷史意識。中國史與世界史在學科上的分裂,也從另一個層面提醒我們重新思考中國民族認同和世界關懷之間的張力與合力。
四、回顧與展望
回顧歷史,如何展望未來?在這本書完成后,我接受了兩位美國學者的訪談,在他們的播客《反谷的歷史學》(History Against the Grain)中談到了這個問題。我覺得總結二十世紀中國世界史學發展的經驗與教訓,有三點分享,以此結束今天的講座。
第一,全球化是世界歷史發展的動力。
第二,學者之間的合作是世界歷史研究發展的形式。
第三,跨學科的研究方法是世界歷史研究發展的未來。
學者對談
王晴佳教授:范鑫的學術履歷非常亮眼,但他比較謙虛。這本書從博論到出版的過程中,我和他有過不少的互動與交流。大家都知道,美國的博士論文改成書出版,總比例20%都不到。為了與當代學術潮流對話,范鑫做了很多思考,包括書名的斟酌。書的主題是非常好的,將中國人研究世界史的成果與西方學者交流,對改變中西文化交流研究中的不對等大有裨益。他的書我先睹為快,有兩點我覺得非常好:第一,文體中西合璧,每一章都用故事引人入勝,發揚了美國學界歷史書寫的“敘述”傳統,而以人物為中心,又繼承了中國的史學傳統,非常具有可讀性;第二,范鑫作為歷史學家,有一種“考古癖”。他很欣賞周維翰的書,對其和常州學派之間的關系作了精彩的分析。艾爾曼《從理學到樸學》一書可資借鑒,結合時代背景可以對“中國史家如何看待和吸收西史”這一問題做進一步分析。
書里面我覺得最精彩的研究,是五十年代“Forced Analogy”,我覺得六十年代也可以進一步研究。最后我想想談談本書以人物為中心的書寫方式,特別是通過檔案重建了林之純這樣不太為人所熟知的學人的“學思心路歷程”,是非常有創見的,但是還可以關注一下齊思和、周一良等人的材料,做進一步的擴展和深入。
宋念申副教授:讀范老師的書是一個學習的過程,從寫作手法上來講是非常高明的,從清末寫到上世紀80年代,非常清楚易讀。本書涉及到多重的對話,敘述背后彰顯出時代關懷,同在美國教授世界史,我對其間所反映的復雜張力深有體會。“傳承與斷裂”在今天仍然是亟待解決的大問題,本書雖然沒有明寫,以周維翰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個案研究卻巧妙地涉及到這個問題,極具啟發。
借此機會,我也提幾個問題,以促進研究的深入:首先,這本書的核心概念是“national identity”,但很多地方都用到了“nationalism”,二者有何異同?后者在英語世界中帶有負面色彩,如何解釋民族主義和國族認同之間的區別;第二個問題,“中國的世界觀”不是坐在書齋里就能想象出來的,要和國家實踐、社會實踐以及國際形勢變化相因應。那么,如果全球情境沒有從根本上脫離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秩序,在大的權力格局沒有變化的情況下,我們能否真的有一個替代性的(alternative)的“世界想象”和“世界史的想象”?
章可副教授:感謝范鑫老師的精彩介紹。讀這本書我也收獲很多。我自己在2015年出版的書中談過“文藝復興”這個史學概念輸入中國的歷程,因而與范鑫老師的學術興趣有很多共通之處。和國內的二十世紀中國史學史研究相比,本書給我印象最深的有兩點:一是從周維翰《西史綱目》來看西方的世界歷史觀念在晚清的輸入,《西史綱目》我曾在上海圖書館翻過,但讀過范鑫兄書后,才發現我之前低估了它的重要性,范鑫兄的解讀也非常精彩;二是對建國初期世界史學科建立過程的勾畫,展現了體制變化對學者研究的影響,是非常好的知識史研究范例。另外,還有剛才講座中沒有著重談、但書中提到的一些論點,比如晚清的“經世致用”觀念與世界史學輸入的關系,比如晚清民初印刷資本主義與世界史學知識的廣泛傳播,我覺得都非常重要。
借范鑫老師的書我想談一些個人思考。近代以來世界歷史知識的傳播,我覺得還存在一個“前職業史學時期”,在世界史學作為學術共同體在中國形成之前,大量西方歷史人物、事件和各種詮釋都已經在“言論界”廣為傳播,甚至形成某些“符號化敘事”或刻板形象。在民國學院化的世界史學形成過程中,這類現象也不少見。對它的研究,我想就能擴充史學史的關注范圍,將史學史與思想史研究更好地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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