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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觀》之爭:主編儲安平吹捧蔣介石,編輯聶紺弩大怒
聶紺弩諷刺儲安平
抗戰八年,國家殘破,百廢待興,停止內戰,實行民生主義成為民間的普遍呼吁。儲安平亦然,將執政黨是否重視民生當成判斷其統治合法性的標準。雖然他對國民黨嚴厲批評,但只要國民黨有誠意真正解決民生問題,他仍會客觀地加以贊譽。
1945年11月,國民政府成立“最高經濟委員會”,蔣介石在成立大會上發表演說,宣布將開始注意民生事業,幫助人民將力量最大程度放在國家的建設和發展之上。儲安平遂發表了《蔣主席的新演詞》一文說:“這是一篇完全談具體問題的演說。這是一篇完全談物質建設的演說。也可以說,這是一篇象征我們的國家在結束戰爭以后必須步入另一個新時代的演說。”他對蔣的發言表示稱贊。
讓儲安平不曾料想的是,他對蔣介石演說的稱贊,引起了同事聶紺弩的強烈不滿。
聶紺弩曾是國民黨員,出身于黃埔軍校,回國后在國民黨中央通訊社工作,如果留在國民黨內,日后獲得高官厚祿并無問題。但是,他卻對國民黨的腐化和官僚氣十分不滿,最終逃離國民黨而加入共產黨,并受中共委派,以左翼作家的身份從事地下工作。聶紺弩到重慶后,受張稚琴委托,編輯《客觀》副刊。他在副刊用稿方面完全自主,不受主編儲安平干涉。聶紺弩和儲安平的立場、見解差異頗大。儲安平雖然對國民黨并無好感,但以國民黨為中國政治的重心,持一種“小罵大幫忙”的態度。聶紺弩對國民黨恨之入骨,欲推翻其統治而后快,并以蔣為獨夫民賊,甚至到了為反對而反對的地步。
因此,當儲安平發表贊許蔣介石的演講的文章后,聶紺弩立即在《客觀》副刊上發表了《傷風樓自語》一文說:“言論自由決不包含替宣講圣諭,演說《施公案》、《彭公案》。”又指桑罵槐地發表了《韓青天》一文,重提山東省主席韓復榘親自審案,被阿諛奉承者稱為“韓青天”的事,諷刺中國人的“闊人崇拜”心理。他說:“中國人的頭腦系統,當以為無論什么知識,都是可以由一個人具備的。同時,封建的、君主專制的、官僚主義思想深中人心,形成一種闊人崇拜的心理,以為闊人就是具備一切知識的大知識者,以為闊人真是替人民伸冤的。”他認為,這是一種傳統君師合一的觀念在作祟,并不符合現代的民主和科學的觀念。
聶紺弩所說的“圣諭”,指的是蔣介石的那篇演講,“闊人崇拜”指的是儲安平稱贊蔣介石。這正好印證了八十年代一位聶紺弩傳記作者所說的那樣:“儲安平發表了一篇吹捧蔣介石的文章,紺弩看不慣,就撰文罵儲。”(周健強:《聶紺弩傳》,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94頁。)
罵儲原來另有隱情
實際上,聶紺弩對儲安平不滿,還有其他原因。當時他經常在自己編的副刊上發表詩歌。在《命令你們停戰》一詩中,他說:“我們是中國的人民!我們是中國的主人!中國是我們的!中國境內,無論山林、原野、沼澤、河流、大陸、海洋、天空、地底,都不許打仗!我們是主人,我們沒有叫你們打仗!誰叫你們打的!你說他先打你,他說你先打他,都不承認自己先打,不是你們自己亦知道,打仗就是罪惡么?為什么還打?你說他進攻你,他說你進攻他,都不承認自己進攻,不是你們自已亦知道,進攻就是罪惡么?為什么還進攻!戰爭是雙方的,我們要的是停戰,先停后停,我們都嘉許!不容推諉!不容強辯!更不容拖延日子!你們只管停戰,真正的戰犯,我們自會審判!命令你們停戰!誰遵守這命令,誰就是我們的忠仆!我們將承認他過去的榮名!現在勛績!將來的約言!我們將給予他,更多的權力!命令你們停戰,誰不遵守這命令,誰就是我們的叛徒、罪人、惡奴!他的一切仁義道德,花言巧語,我們都絕不相信!聽見沒有!命令你們停戰!”這首著名的詩歌對國共各打五十大板,發表后馬上被中共認為“敵我不分”,對其進行批評教育。
儲安平對聶紺弩的詩歌不感興趣,卻也沒有批評之意,只是覺得這樣的呼吁不起任何作用,執政者不會因為知識分子的呼吁,便停止內戰。因此,在《客觀》第2期的文章《內戰解決得了一切嗎》中感嘆道:“可是悲哀得很,一談到現實,人民雖然反對內戰,而舍呼吁之一途外,竟無他路可循,呼吁始終是呼吁不是命令,今日中國人民還沒有力量可以命令要打內戰的人停止內戰!”儲安平此語也算持平而論,決無對聶紺弩含沙射影之意。但是,遭受中共批評的聶紺弩將儲安平的話理解成諷刺。他在《感謝與寄慰》中說:“《命令你們停戰》發表之后,頗引起了一些物議。本刊《客觀一周》的作者的諷示‘今日中國人民遠沒有力量可以命令要打內戰的人停止內戰’。”他認為自己“跌了一跤”,而且跌得非常慘重。因此,才有了前文寫《傷風樓自語》和《韓青天》回諷儲安平之舉。
聶紺弩也崇拜“闊人”
諷刺的是,聶紺弩批評儲安平崇拜“闊人”,自己卻也在對其他“闊人”進行崇拜,而且不惜扭曲文意來為他崇拜的“闊人”辯護。1945年10月,在重慶參加和談的毛澤東將作于陜北的名篇《沁園春?雪》贈給柳亞子。不久,該詞經吳祖光之手在《新民報》晚刊發表,經《大公報》轉載后,在重慶廣為流傳。毛澤東在這首詞中歷數各代雄主“略輸文采,稍遜風騷”,以“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自況,頗有與歷代帝王比肩一爭高下之意,亦表現出對最高領袖蔣介石的藐視。此文一出,引起了蔣介石和國民黨高層的震驚。重慶的知識分子亦表示驚訝。
當時《大公報》總主筆王蕓生在給傅斯年的信中道:“日前之晤,承問笑話,忘記談一事,即毛澤東近作之《沁園春》也。特另紙錄陳,以見此人滿腦子什么思想也。”吳組緗說:“昨日《大公報》轉載毛澤東填詞《沁園春》一首。毛主一切為大眾,于文藝尤主‘為老百姓喜聞樂見’,卻作這樣的詞。毛反對個人英雄主義,而詞中充滿舊的個人英雄主義之氣息。看他與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這些霸主比高下,說‘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意與蔣先生爭勝,流露躊躇滿志之意。說山河壯麗,所以古今英雄都要爭霸、逐鹿,他亦自居于此類英雄之一。這些氣味,使我極感不快。”然而,這樣一首被知識階層普遍反對的詩,卻被聶紺弩刊發在《客觀》副刊上,而且附上了柳亞子等人的和詞,并自己做了一篇《毛詞解》。
聶紺弩說,毛詞中的“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實為象征“日本法西斯強盜、漢奸政權、封建余孽對中國人民的壓制”,“長城內外,惟余莽莽,欲與天公試比高”指的是“強盜們、漢奸們、封建余孽們在中國的土地上群魔亂舞”,“惜秦皇漢武”等句指的是毛澤東反問“強盜、漢奸、封建余孽”:“你們想用武力統一中國么?你們想做皇帝么?你們以為可以成為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宋太祖、成吉思汗么?你們錯了!那不過是歷史上的一些無知識、無思想的野蠻家伙。他們過去了,他們的時代過去了,今天,不光是靠武力,光靠蠻橫可以得到天下的。”他說,毛澤東不可能以自己所否定的人為自況,即使自負,這個自負也是每一個現代中國人應該有的:“不想比過去了幾千年幾百年的獨夫民賊專制魔王們干得像樣一些,那算什么東西呢?”他還跟著和了一首并不高明的《沁園春》,附在《毛詞解》的文后。
聶紺弩的立論引起了重慶知識界的批評,認為其過于強詞奪理,有失客觀。盡管《客觀》是一個同人刊物,文責自負,各位編輯的觀點并不一致,但毛詞和《毛詞解》一出,無疑給刊物籠罩上了一層紅色,使其帶有政治傾向性,對雜志構成了一種不良影響。儲安平必然會覺得聶紺弩難以共事,遂萌生出走之意。
后來,儲安平回顧自己出走的原因時說:“有許多朋友至今或者未能明了為什么我們驟然放下《客觀》,另立《觀察》。我們無意在此追述那些業已過去的瑣碎事情,只能就原則上補敘一筆。我們平常有一種基本的理想,即立言與行事應當一致。假如一個言論機構,在紙面上,它的評論頭頭是道,極其動聽,而這個言論機構的本身,它的辦事原則和辦事精神,與它所發表的議論不能符合,我們認為這是一種極大的失敗。假如我們主張政府負責而我們自己做事不負責任,要求政治清明而我們自己腐化,這對于一個懷有高度理想的人,實在是一種難于言說的苦痛。當時的《客觀》只有我們主編,并非我們主辦。我們看到其事之難有前途,所以戛然放手。”此語可能暗指張稚琴將辦刊當作自己博取名利的一種手段。不過,其中也必然有聶紺弩的原因。聶紺弩在批評政府的時候不遺余力,一味抹殺,但面對他人對自己所屬黨派領袖的批評,卻不顧客觀情況一味辯護。而且,聶紺弩在內部與儲安平打筆仗,作無謂的意氣之爭。這樣的《客觀》必然不能長久。
歷史的發展非常吊詭。1949年以后,聶紺弩的認識水平有了進一步提高,開始在不同場合以詩文和談話的形式頻繁表達對現狀的不滿。因為這種不滿,他被朋友告發并打成“歷史反革命”,判處無期徒刑。飽受牢獄之災以后的他,回想當年與儲安平的論戰,應當心頭別有一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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