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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精神科當護士,患者給我寫了一封情書
原創 劉之湄 偶爾治愈
口述檔案
時間:2021 年 4 月
地點:安徽省某南部城市甜品店
姓名:夢夢
年齡:25 歲
職業:安徽省某市三甲醫院精神科護士
這是偶爾治愈的第 4 個口述故事
夢夢生活在安徽的一個南部小城,那是一個連高鐵站都有啁啾鳥鳴的地方。
她今年 25 歲,在當地一家綜合性醫院工作了 4 年,是一名精神科護士。早晨 8 點,夢夢腳踩一輛自行車,「呲溜」一下滑到坡底的醫院。
登上三層小樓,換下裙子,穿上白大褂,打開上鎖的門。63 名精神殘障患者等待著她。
聊起病人,夢夢目光閃亮,滿眼笑意。她清楚記得 60 多名病人的姓名和病癥,自如地模仿他們的神態和語氣,圓圓的臉上同時展露出憨態和狡黠,惟妙惟肖。
我捕捉到她手上細小的疤痕。「哦,這些,病人抓的」,她習以為常,「都快好了。喏,我眼角也有一個。」
夢夢手上有不易察覺的細小疤痕
圖源:作者拍攝
她向我說起童年住在農村的故事,幾歲時,便能分辨出 30 多只小雞的不同。「小雞嘛,自家養的,毛絨絨、黃色的那種。每個小雞都有各自的特點:走路姿勢不一樣,小冠兒長得不一樣,每個小雞身上涂顏料的形狀也不一樣。」
長大后,她也這樣描述精神科的病人:「他們真的很可愛,每個人都有不同之處,都很特別。」更多時候,剝去浮于表面的狂躁或冷漠,她看到的,是在疾病掩蓋之下,那個原原本本的人。
我問夢夢:會覺得工作時間太久,侵占你的生活嗎?夢夢不解地說:「為什么?這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它應該是這樣,我覺得很舒服。」
這座城市,家家戶戶愛吃腌制后的白姜。在外人眼中,姜塊辛辣刺激,令人避之不及。白姜的辣與甜,澀與脆,個中滋味,只有少數人清晰知曉。
以下是夢夢的口述:
一封「情書」
-「我好像有點喜歡你。」
-「我結婚了,孩子都好大了。」
-「唉你怎么不等等我?」
-「緣分來了,咋等?」
這是發生在我和一位精神殘障病人之間的對話。患有鐘情妄想的病人,會因為護士的語氣稍稍溫和,就覺得「這個異性對我好溫柔,會不會我比較特別」,漸漸地,越想越深入,甚至產生幻想。
我曾收到過一封病人寫的「情書」,僅僅因為他晚上睡覺時被子滑下了床,我正值夜班,給他蓋了一下。收到這封信時,他已經被接出院,在家服藥治療。
那封信寫得很生動:「我知道我基礎條件很差。」
我看到一愣,「基礎條件」這個詞連我都沒想到。
「我條件不好,可能從某些方面來說配不上你,但我還是想給自己一點機會,接近一下。他們都說我們不合適(有醫生跟他說過),但我還是想告訴你一聲,沒有別的意思,你也不要有太大的負擔……」
他的文化水平并不高,寫出這樣的信,感覺還挺體貼的。我把這封信給醫生、護士長和其他護士都看了,如果病人以后再提,一定得跟他講清楚。
他們告訴我:「小心,這個病人患的是精神分裂癥,是沖動型性格,有一定的暴力傾向。」他很高很重,接近一米九,我得仰起頭來看。在其他護士面前,他常表現得不耐煩,卻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一句重話。現在想想,有點「細思恐極」。
他是本市人。那一陣,我走在上下班的路上,心里還是蠻害怕的。但醫生把這件事告訴了他的家人,我觀察了很久,也沒在路上看見他,漸漸也放心了些。
夢夢上下班經過的路
圖源:受訪者供圖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家綜合性三甲醫院的精神科。科室收治的多為精神分裂癥的病人,此外也有精神發育遲滯、阿爾茲海默癥、酒精依賴、網癮的患者。
工作這幾年,我見證了科室慢慢發展的過程。剛開科時,病房大門在過年期間常常敞開,因為沒有病人。現在,我們有 6 個醫生,13 個護士,4 個護工,60 多個病人,病人的流動性也很大。
我們的病房 6 人一間,是男女分開的。但他們吃飯、活動都會在一起。
有的男病人也會對女病人有一些想法,覺得這個女孩子長得好漂亮,我喜歡她。
還有個男病人,經過女病房的時候會偷偷瞅一眼:「唉嘿,她在」。他患有精神發育遲滯,智力有點低,但他知道自己喜歡這個女孩。有一次這個女孩對另一個男生笑了一下,他拿杯子把這個人頭砸了。
其實我覺得這個女病人只是笑笑,沒有別的想法。被砸頭的那個病人也很無辜,茫然地睜著眼睛,捂著頭,委委屈屈:「頭…破…了。」
精神病院里在寫信的老人
圖源:IC photo
這種事情我們怎么辦?你攔得住?他一瞬間看到他經過,啪一下子砸上去了,你在那邊上你就攔不住了。
所以對年輕的男病人,我會表現得兇一點,拉開距離。他們有時叫我「夢夢」,我很嚴肅地說,不可以,你不能這么喊我,你得喊我 X 護士。但我們也不能過于冷漠,讓病人覺得「你不重視我,你看不起我」,從而走了另一個極端。
和他們交流、相處的度該怎么把握,說的話合不合理,我也不太清楚,只能慢慢琢磨,其實還挺苦惱的。
曾經有男病人問我是不是還單身,我瞎編:我結婚了,小孩都好大了,都準備要二胎了。
他就以為我懷著寶寶。有時我經過病房的步子稍微快了,他擔憂地向我大叫:「欸,你走慢點喂!」
全托幼兒園
有人質疑:「護士一天到晚就是給病人吃藥,此外還干了什么。」
其實要做的事挺多、挺瑣碎,三餐要訂,不能有魚、蛋黃、堅果和紅薯——怕卡著。早中晚飯要盯著,看他們吃飯會不會噎到,會不會搶人家的東西,會不會暴飲暴食。這個人今天不開心了,不想吃飯,就哄一哄,實在不行,我們就一個個喂。
我們的工作像保姆一樣,做的事比較瑣碎:晨間護理、換床單、叮囑病人起床洗漱、服藥、吃飯、洗澡、做活動。特定的病人,還需要抽血和量血壓。
病人的內心暴露不全,不知冷熱,甚至不清楚自己在哪里。給他一包餅干,如果不幫著撕開,他就放那了。他不會,就真的不會自己撕。
病人也會有娛樂活動:看電視、打牌、看書。
我有一個歌單,給不同年齡段的病人準備了紅歌、兒歌和影視金曲,拿個小音箱給他們放,他們還會嫌我的歌老氣了!但我還是會避免那些情情愛愛的歌,怕引起他們幻想,《死了都要愛》那種是絕對不會放的。
活動室里的電視
圖源:受訪者供圖
我們病人會有固定的抽煙時間。其實抽煙不好,但是也不能完全給他剝奪掉。也許我們不能把病人當正常人看待,但是得把他當人看待。他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有屬于自己的愛好。
在合理的范圍內,我們會盡量滿足病人的要求。有時,我們會「眾籌」買些額外的水果,給他們當小獎勵。一個小小的護士下樓去,十幾斤水果就拎上來了。
所有的這些工作都很考驗我們的觀察能力,誰拉褲子了,誰發燒了,誰情緒不穩定,誰跟誰今天不對付,誰和誰爭風吃醋,有口角沖突,都要記下來。
有的患者一天到晚悶悶不樂,我們也會跟他聊天,了解他的想法和訴求,鼓勵和安慰一下。有時候我們是姐姐、有時候是嬸嬸,有時候是爺爺,日子久了,在病人身上,其實能看到很明顯的改變。
有一個病人,剛來的時候,大家都以為他是個啞巴:不會說話,盯著地面,表情呆滯,偶爾抬眼看看你。
他的家人很不耐煩,也不細說他的情況。但我們這么多護士,一有時間就跟他說話。
突然有一天,他開口跟我說了話,「護士,我香皂沒了,我想要一個香皂。」
我當時好驚喜,第一時間沒有想到要買香皂。「原來你會說話,并且愿意和我說話。」這讓我覺得大家的努力沒有白費,好像把他的心,打開了那么一點點。
這里有點像個全托幼兒園,病人們像園里的大小孩。
患精神分裂癥的病人,會出現幻聽:「菩薩告訴我,今天我不應該吃飯,我這段時間要絕食。」我們只能順著來:「啊?你聽錯了吧,剛才菩薩明明跟我說,你今天可以吃飯了。」
剛開始他也不信,但只要一直說,一直說,他就肯吃飯了。私下聊天的時候,大家都笑,護士的工作也需要靈光一閃,發揮創造力,「我們自己也是仙女,剛剛去找了菩薩一趟。」
護士在給老人檢查眼睛
圖源:IC photo
精神科的 63 個病人,我都認識。每個病人的相貌和姓名,所有護士必須把握。吃藥的時候,你問他,叫什么名字呀?「嘿——嘿」,他不跟你講;有的病人還會開玩笑,故意說另一個名字給你聽。萬一你錯把藥給他,他就真吃下去了。有時病人把寫有名字的腕帶拽斷了,你也看不到他叫啥。
我剛來的時候,拿個小本子,硬記。這個人,笑起來嘴是不是有點歪?這個人頭發好稀;這個人的臉這里有一顆痣——我有時也會畫一個輪廓。有的人辮子是歪著扎的,走路很有特色,有人會一直來回搓手……每個人都不一樣,都有自己的特點,時間長了,就記住了。
我會叮囑他們:「你要記得自己名字,要記得自己住多少床哦。」「欸,好。」結果第二天馬上忘了。小朋友一樣。而且每天都是新的小朋友,昨天交代過的東西,根本不記得,好像是今天才來住院的。
他是會痛的
我第一次見到精神殘障患者,是在二年級的時候。
初中之前,我在農村上學,村落里人群聚集,不遠處就是農田。下雪的時候,我和小伙伴們在田埂上跑,瘋玩。我們釣龍蝦,捉泥鰍,天熱時跟在大人后面,下水摸過魚。
我們有一個男同學,按照現在的診斷,應該是精神發育遲滯。我上二年級時,他和我同班,我上六年級時,他還在上二年級。
他不是特別聰明,但能夠正常理解和表達。男孩們叫他「傻子」,不愿意跟他玩。他就跟在女孩的后面,看我們跳皮筋、玩芭比娃娃。其實他并不感興趣,但還是想跟著我們。女孩子不會欺負他。
上課時,老師問 1+1 等于幾,他說等于 2,老師就表揚他。一開始我不太能理解,漸漸地,我也會幫幫他。他被同學欺負時,我說:「你們不要再捉弄他了」。其實不算什么幫助,但他很開心,采一捧不知名的小花,要送給我。
夢夢很喜歡花,自己種了很多花
圖源:受訪者供圖
多年后,我重回老家,再次遇到他。他長得很高、很胖,壯壯的,坐在門口曬太陽。
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童年的他。那時他很容易被欺負。
很多人看到弱者,會想去欺負。或者拉開距離,排除異己,表明「我和他不是一類的」。我覺得沒有必要。都是人,何必呢?
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地方。為了融入大眾,我們多少都會迎合一下,隱藏自己的特點。但是精神殘障患者的思維模式很多變,存在明顯的差異性。他可能不會,或者根本不知道怎么去迎合別人。
工作后,我漸漸感受到,作為一名護士,要尊重病人,照顧病人生理的感受,也要關心他們心理的感受。
2017 年,我結束了學業,開始在醫院各個科室輪轉。一開始,我在腎內科,給做結腸透析的病人插管。那么粗的一根管子,還有一個斜口,要塞進肛門,多痛。我就抹上油,輕輕地揣進去。我盡可能地輕,和病人聊聊天,問問他會不會不舒服。后來,有的老病人會專門指定要我做。
我一直很在意「生命」和「感受」,這些也源于我小時候的經歷。
我有只小土狗叫小虎,從記事起就有它了。
我還沒上學時,天天就在玩,和發小過家家,小虎就在旁邊晃啊晃。
我看到它的眼睛半睜著,上面好像附了一層膜,心想是不是生病了,就向老人問了草藥偏方,找來草剁成汁,喂它什么它喝什么。
現在想想,小虎真是命大欸,它還肯喝,喝得干干凈凈的,就是草汁。那是什么味道,那是個什么玩意?現在一想,它是因為信任我。
在農村,夢夢外婆種的瓜
圖源:受訪者供圖
它曾經咬過鄰居,被拴在屋外的狗舍里。好多次它把繩子掙脫要跑,別人喊沒有用,只有我喊才會回來。
我五年級的那個冬天,聽見它大晚上在外面叫,叫得很厲害,但沒人多想。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它癱在那里,整個身子都是筆直的,已經冰冷了。怎么喊它也沒有回應,摸它的時候硬邦邦的,一直抱著它,也捂不熱了。
小偷下毒藥把它毒死了。
那之后我每天哭,甚至有點厭食,整個人瘦得吃不下。我當時感覺特別難過,特別內疚,它那么多次掙脫繩子,為什么我不讓它跑掉呢?
從那以后,我一直相信,萬物有靈。哪怕是一片葉子,我也覺得它可能會痛。一個小孩子,他不說話,或者說不出來話,不代表他不難受。
我在工作中時常感到敬畏:這是一個人,是鮮活的生命。不像我們在學校,插管就只有一個模具擺在那,讓你練習。人是有感覺的,他是會痛的。
他們也不想
來精神科輪轉不到一個月,我就決定了,要留在這里。
原因其實挺簡單,我覺得病人很可憐,想要照顧他們。我是個不太會說話的人,和他們相處,會覺得輕松些。
我爸媽其實很擔心,「一個女孩子在精神科,太危險了,對象都不好找」,害怕別人議論:「在精神科工作久了,是不是腦子也會有問題?」
我告訴他們,別人都待得下,那我也可以。我們自己開心地生活,沒有礙著誰,為什么要在意別人的想法?他們一想也是,覺得我快樂就好。
患者發病和不發病的時候,完全是兩個人。他們正常吃藥的話控制的很好,和普通人一樣。我剛進科,他們還會很有禮貌地打招呼:「你好啊,你是新來的嗎?」
病人發病時,傷害還是不可避免。被踢,被噴口水,或是一巴掌扇在臉上,打在頭上,都有過。但畢竟他們是病人,自己就會想,「算了,很正常,『小孩子』嘛」。犯了事,過一會兒他們又可可愛愛的出現在你面前,你會覺得,這么可愛的人,肯定不會是故意的。
病人的房間
圖源:受訪者供圖
有時候也會挺生氣,產生負面情緒。有的病人生活環境可能不太一樣,接受的教育也不一樣,他會罵人,而且罵得很糟糕,會戳你的痛處,全部加在你身上,聽的人都覺得尷尬。
一次,我值大夜班,一個病人用很糟糕、很惡心的詞,叫著罵了我一晚上。天亮之后,我腦子里一直有回音。
平時對他很好,但他一犯病就這樣了,讓你覺得「哎,人生不值得」。但過了兩天,我又見到他,他還記得自己罵了我一晚上,對我道歉,說真的對不起,我不應該罵你的。
我意識到,突然發病,他們也不想的。
精神分裂癥患者會出現幻聽,幻視、幻觸和幻嗅。有病人說,自己總會聞到尸體的味道,或者聽到墻的那邊總有人在罵他。站在他的角度一想,肯定很恐怖、很崩潰。他也很難。
在這之后,我就不會太計較了。覺得氣的時候,先喝口水,再過去問他,你罵得不累嗎?「我——不——累!」「行,繼續吧,繼續吧。」有時候自己都氣笑了。
我們有個女病人,發病的時候,掄起菜刀把她婆婆追了兩條街。人們看到就覺得:這人是精神病,腦子有問題,會打人,會拿刀砍人。但她不發病的時候很賢惠、很溫柔,也很有禮貌、有耐心,人們看不到她的這一面。
病人有時候會比較躁,我覺得這可能也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 ——「只有這樣我才能保護自己,沒有人能傷害到我」。
看見他人
很多人一聽說身邊人曾住過精神病院,會很忌諱。看不起他,或者議論紛紛。這些議論會潛移默化,長期下去,這個人便會失去平常心。
我認識一個女孩,比我大一些。她對愛情有向往,但依然不好意思去接觸男生。我們出院的病人中,也有相當一部分,會隱瞞自己患病的經歷。
其實病人出院,融入社會、進入各行各業后,表現都挺不錯的。
有一個病人開了家店,每天跟人聊天,那一帶的人都覺得他很熱情,開朗活潑。沒有人知道他一度想自殺。
我能夠理解人們對精神殘障患者、醫護人員的不理解,但我不贊同。
人都有多面性,我們偶爾會沖動、會崩潰,他們也會。每個人的表現形式不一樣,為什么我們可以(情緒波動),他們就不行。也許他們的攻擊性會稍強一些,但也別對他們指指點點,避之不及。
大多數精神殘障患者的家庭都不太富裕。看病的花銷、陪伴患者的人力物力、置辦被砸毀的家具……一個精神殘障患者可能會拖垮一個家。
護士給患有精神殘障的老人喂飯
圖源:IC photo
有時候他們還會在外面損傷一些財物,家人也要賠。別人不會覺得「你們家這是病人,我原諒你吧。」人家覺得「你們家出了個精神病人,但是你們把我東西搞壞了就得賠。」
在病院工作,時常見證人情冷暖。有的老病人沒有近親,只有侄子侄女在管。到月了,他們就安排一下,帶著病人去銀行,把他的退休金取出來,取完之后就不見人了。你說是親人,但他們親嗎?誰會管他呢。
經過治療,恢復得好的病人,其實可以接回家。但家人不愿意,他們也很害怕。
有一個病人,在我們科待了很久,他很好說話,有病說個什么東西,他都說:「行吧,好吧也行。」有時還會給我們幫忙。做晨間護理的時候,他幫我們鋪床,我們在抹桌子,他也拿個抹布跟著擦。我覺得可能在外面都遇不到這樣的好人。
我從來沒見他發過病,但他的家人沒有來接過他。他跟我們說他會想家。他會想家,會難過,會想他家里的兄弟姐妹。
他每個月交 600 塊錢伙食費,三餐吃我們定的盒飯。伙食費沒有的時候,我們會墊一部分,找個合適的時間聯系他家里人。
但他家里有時連伙食費都不愿意交,甚至不愿意接電話。更別提病人說,我想跟我家人說說話,我想回家。他們根本就不愿意接受,就好像這個人在家里,已經被拋棄了,只是多出來的 600 塊錢。
后來他告訴我,已經不想家了。「想有什么意思呢?想也回不去了。」
照見自己
在精神科,我接觸過的幾個網癮少年,有的孩子,純粹就是想獲得關注。
跟他聊天,他說:「我也沒那么大網癮,就是在家無聊玩一下,他們不給我玩,我就有點暴躁。」
我說:「稍微有點控制嘛,一家人和和睦睦多好。」
他回我:「反正我做好了也沒人夸我。」看,一下子就暴露出來了。
我特別能夠理解他們。小學畢業,我離開農村,被爸媽接到城市,進入了一個新的環境。初中生們會抱團,那也是一種暴力,他們聊當地好吃的和好玩的,但我都不懂,只能沉默。
雖然我不怎么愛說話,但其實也想要別人看到我。當時甚至有種感覺:是不是我做成什么樣子都不會有人管。做得好,沒有人會夸我,做的不好,好歹還有人罵我兩句。
淘氣一點,發出點聲響,干些小壞事,是為了獲得關注,讓老師、家長能看到你,把心思花在你身上。當時,我把自己的作業本藏起來,讓大人們幫著找。
后來我也明白,小孩子內心都是很敏感的,他需要聽見更多的表達。「我喜歡你,我好愛你」,他必須得聽到才可以。如果覺得自己感受不到關心,時間長了,就可能出現各種狀況。
夢夢小時候,喜歡爬到屋頂看晚霞
圖源:受訪者供圖
我們的精神殘障患者,有遺傳的因素,也有家庭的因素。生長環境造就了人的性格,家庭矛盾、暴力、關心的缺失,都會對他們產生影響。
我們去照顧患者,對他們有所付出,希望他們能變好,能好好地生活,也會從他們身上獲得溫暖。
我們的女患者,會把病房叫作「宿舍」,有一個病人,罵另一個往地上倒水的病人,「你住在這里,這是家啊,家你都不知道愛護嗎?」
令我印象很深的,是一個患焦慮癥的老婆婆,70 來歲,瘦瘦小小的,一天到晚皺著臉。
焦慮病癥發作的時候,她會從早到晚不停地喊,不斷重復:「護士我膝蓋疼」,「護士我膝蓋疼」,「護士我膝蓋疼」。一直這樣叫你,會讓人有些煩躁。
精神病院里的老人
圖源:IC photo
但也就是這個老婆婆,每年冬天都會摸一下我的手:「你手怎么這么涼,我把我的馬甲給你穿。」
我說,「不用啦,我不穿馬甲。」
「我拿給你拿給你,別客氣,你不要不好意思。」
「我覺得你身上這件紫碎花的襖子還怪好看嘞」,我跟她開玩笑,結果老婆婆當即就把拉鏈拉下來了,要脫給我,「沒事,我里面還有一件」,我趕緊說不用不用。
最后,她把胳膊張開,要我把手伸到她腋下夾住,「來,我給你捂一下。」
我覺得她特別可愛。和病人們相處的日子,慢慢的,很舒適。
那年,我在醫院的平臺上種了迎春和鳶尾。我常常「撿破爛」,把人家丟掉不要的花枝帶回去種。垃圾桶旁的薔薇,被丟在樓底的繡球,掄起來就走。種上之后,它們慢慢煥發生機,開得很漂亮。
夢夢在平臺種的花
圖源:受訪者供圖
我種的小月季也開始打苞,花苞小小的,指甲蓋那么大。這些花每一種都很可愛,很獨特。它們來這世上,總有自己存在的必要性。
撰文:劉之湄
監制:蘇惟楚
封面圖來源: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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