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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璞評張棗《現代性的追尋》|新詩的“奇跡”
《現代性的追尋:論1919年以來的中國新詩》,張棗著,亞思明譯,四川文藝出版社,2020年8月出版,376頁,58.00元
《張棗詩文集》(五卷),顏煉軍編,四川文藝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1440頁,218.00元
研究者張棗
在研讀《現代性的追尋:論1919年以來的中國新詩》時,我們可否暫時忘記作者張棗(1962-2010)的詩人身份嗎?這,幾乎不可能。畢竟,張棗首先是大家公認的當代重要詩人,對母語(或“新的帝國漢語”)有過天才般的“夢想”和探索,在并不漫長的創作生涯中,為我們留下了許多近乎奇跡的“春秋來信”,比如這樣的詩句:
……無限
像一頭息怒的獅子
臥到這只西紅柿的身邊。(《邊緣》)
而且,西方現代主義以降,“詩人-批評家”的使命合一業已成為某種常態乃至寫作的內在要求,在中國新詩發展歷程中,更有一個“歷史意識”的小傳統在,面對張棗這本身后印行的新詩史專著,評介者著意于“詩人論詩”“詩人寫詩史”,的確再自然不過。
但這本專著,原是張棗旅居德國期間在圖賓根大學完成的博士論文,題為“Auf der Suche nach poetischer Modernit?t: Die Neue Lyrik Chinas nach 1919”,這次經由亞思明精心譯回漢語,可以說代表了張棗對二十世紀中國新詩的相當系統、謹嚴的研究(用鐘鳴的話說,是“專門著力”,而不停留于“由著興致”的“閱讀冥想”,第1頁)。若我們讀時腦海中還是“落滿南山的梅花”和“坐進冬天的椅子”(這些意象是怎樣浸染了我的習詩青春啊!),又有負于這一研究的獨立價值。如譯者亞思明所言:“長期以來,張棗的詩名掩蓋了他的學者身份,以至于人們幾乎忘記了隱藏在這個‘新的帝國漢語’發明者背后的建構理論和重寫文學史的野心。”(《譯后記》,360頁)她反過來用張棗論梁宗岱時所提的“作者詩學”一說來形容張棗自己的文學史論述,可謂精當,而洪子誠老師在此書推薦語中,也以“作者詩學”為主旨。我想索性把重點完全放在“詩學”上,僅以文學批評和文學史研究的標準來點評此書:張棗的詩名是我們無從遺忘的,我們卻不妨深入到“詩學”的問題性之中,然后在那里重新回想“作者性”(與張棗有關而不限于張棗)。
張棗(1962-2010)
并非“身世”的現代性
初讀《現代性的追尋》,我感受到一種親切熟悉,也多少受到它“誤導”。因為,我不禁回憶起了本世紀之初閱讀“中國現代主義詩潮”文學史論(孫玉石老師為其先導)、上“新詩現代性”課程(臧棣講授)、關注現代性問題討論(汪暉為其中代表)的學生時代。正如姜濤在《“中國式”的現代主義詩歌:該如何講述自己的身世》一文中所概述的,從朦朧詩開始,“崛起”的詩壇曾不斷“呼喚”現代主義,對新詩史上的“現代主義色彩”進行回溯,也是一種應勢而起的傾向,漸次壯大為“研究的主流”。從“現代化”到“現代主義”再到“現代性”,這一套話語到了世紀之交已經形成反思二十世紀文學、文化的“新的總體性框架”,更深深塑造了我的知識養成和審美取向。在這一框架下,新詩的“現代性/現代主義”,作為二十世紀中國“現代性的追求”中極突出、極具張力的一部分,已經得到了反復講述,乃至沉淀為新的文學史課業常識:從新詩的“發生”和“成立”,到早期象征派和新月派,再到三十年代諸種現代派,再到四十年代“自覺和不自覺的”現代主義(“九葉派”或“中國新詩”詩人群和“七月派”,等等)以及各種其他被追認的現代主義因素,然后,要么直接跳過大陸的“中斷期”(“十七年”和“文革”),要么通過六七十年代的“地下詩歌”和“沉潛寫作”,要么經由港臺現代主義詩歌,這一敘事走向朦朧詩和后朦朧詩,又從八十年代的英雄時代,散入“詞的流亡”和九十年代詩歌探索及論爭……
表面上,張棗的論著似乎從屬于這一講述模式。乍看目錄,除了魯迅散文詩《野草》的分量令人矚目外,張棗的章節安排也似乎吻合了那個如今已廣為人知的“身世”:從新月派到象征主義再到馮至、卞之琳,從“地下詩歌”到朦朧詩和后朦朧詩。難道這本書是對母語的詩歌往事的又一次耙梳,不再新鮮?
這里首先需要提醒的是,張棗論著在漢語世界的問世,包含著一個不容忽視的時間差。作為該書原稿的德語博士論文,其構思和寫作遠在世紀之交。根據圖賓根大學的公開信息,張棗這部博士論文的“口試日期”(Tag der mündlichen Prüfung,我對德國大學體制了解有限,不知這是否即指答辯)是2004年5月28日。在當時,張棗對“詩歌現代性”的討論,已超脫于“為中國現代主義正名”的抗辯邏輯和文化政治,反而應該算作世紀初新詩研究轉向“更開闊也更內在的視角”(姜濤語)的一個代表。可惜孤懸海外,它一直躺在德語里,蒙上了時間之塵,即便隨著“博論”的數碼化、公開化,可以自由下載,若沒有這一回亞思明的移譯,它也很難激起知識流量的浪花。事實上,張棗的研究絕非“新詩現代性”成為輕車熟路之后的遲來者,更何況這至今仍是一個未竟的命題。
張棗在德國
而更關鍵的是,在研究者張棗筆下,現代性和新詩史的關系究竟是怎樣的?在批評理論的意義上,現代性和文學史實為一對難分難解的矛盾。德國猶太裔批評家瓦爾特·本雅明先有揭示:“文學史”(Literaturgeschichte,一種編纂、敘事)本質上并不等于“文學之學”(Literaturwissenschaft,一種文學內在價值的“科學”批評)。而后,由歐陸移居美國的文學理論家、解構理論大師保羅·德曼(Paul de Man)正式提出“文學史和文學現代性”這一“無解的悖論”。《文學史和文學現代性》(Literary History and Literary Modernity,1970)一文作于“現代性”概念在二戰后歐美文學研究界躍起為“正面價值的強調點”之際,但其含義一遇到文學史就愈發曖昧不清:現代性意指文學語言內部的“現在”(蘭波的名言“必須絕對現代”在此回響),只能等待偉大的文學批評作為其姍姍來遲的“后世生命”;而文學史卻意味著作品的族譜式“綿延”,需要的是客觀的史家眼光。在《抒情詩和現代性》(Lyric and Modernity)中,德曼又借評論胡戈·弗里德里希(Hugo Friedrich)《現代抒情詩的結構》(Die Struktur der modernen Lyrik,張棗對該書有征引)之機,進一步暗示,現代詩正是這一悖論的焦點,因為它既是文學現代性的極端例證,又為文學史寫作提出極端挑戰。今天,學者們也盡可以說荷爾德林和華茲華斯是“現代詩”的起源,但這一回溯也提醒著我們,這兩位已經是兩百多年前的“古人”,而當德曼解讀時,他們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杰作卻又和二十世紀后期的解構理論成了“同代”。一個半世紀前的“古人”、法蘭西第二帝國的詩人夏爾·波德萊爾提供了現代性的著名定義:“短暫、隱蔽、偶然”(le transitoire, le fugitif, le contingent)。但一旦歷史化,他詩中的“短暫”還是如今我們體驗到的“短暫”嗎?又如何理解他所說的現代性的另一半是“永恒不移之物”(l'éternel et l'immuable)?德曼的一錘定音也像是一種不確定:“現代性和歷史關聯著彼此,是以一種令人驚奇的矛盾方式,它超出了反題或對立的關系。”說到底,“現代性”的本義是此時此刻的生命、書寫和“行動”,也即“反歷史”。這樣推到極致,結論便是:用“起承轉合”講故事的方法,無法為詩歌現代性寫“史”。德曼“卒章顯志”,他的底牌決絕有力:“文學史”只能是“文學闡釋”,只能消亡(?)于文學闡釋。
保羅·德曼著《盲視與洞見》
張棗的論著,從題目到體例再到具體展開和闡釋實踐,始終處于現代性和文學史之間的張力場。若把全書比作一種建筑,那么露在外面的腳手架還顯出文學史的常規操作:張棗提出“四代詩人”的“新視角”,以取代八九十年代新詩研究中較為常見的“流派劃分”。這樣還保留著一種代際史的歷時敘事架構。在張棗的討論中,詩人們的確是按照編年體例和時代更迭來排列的。但一經細讀,那種新詩史敘事的“熟悉感”就消退了。張棗沒有刻意強調“開端、肇始、萌芽、興起、成熟、中斷、再起、多元化”之類的文學發展“故事線”,正如姜濤所說,這樣的“身世”編纂,到了上世紀末,對新詩研究者“并不困難”。細審之,張棗對詩人詩作的具體闡釋,也即這座“建筑”的主體和內部,與其說是文學史聯系的展開,不如說暗合了本雅明式的“星座”(Konstellation,又譯為“聚陣結構”)構造。張棗所看重的是“母語變遷”內部詩歌作品之間的隱微的潛在的(而非歷史的)聯系,這些星辰之間的聯系只能由解讀者勾連起來,而當(且僅當)它們得到闡明,我們才發現詩人詩作構成了一個共時存在,如文學宇宙中的星座,脫穎而出,指示著內在的“真理內容”(再借用一下本雅明的概念)。這與不斷編纂和重寫的新詩史終究不同。
于是,在張棗的“反歷史”的“新詩史”星座圖中,魯迅散文詩的中心位置是不需要用歷史關聯來解釋的。為什么象征主義詩人中討論的是梁宗岱而非其他人,這個問題也只能從詩學內部來回答。至于梁宗岱和法國詩人瓦雷里的聯系,也不停留于影響史的話題,論者更在意的是詩歌精神的隱微對話。馮至和卞之琳置于同一章,并非由于他們有多少流派上的實際交往,在代際因素之外,主要還是因為張棗看重他們各自在“非個人化”詩歌中的努力。當“代際史”的腳手架撤去,母語再造的“星座”頓時清明。張棗筆下,具體作品中的現代性不限于文學史“身世”,而是精神探索和詩歌傾向上的潛在關聯,它們在闡釋中獲得了“后世生命”,由歷史中浮現出來,耀眼于“美而真”的星空,耀眼于漢語此時此刻的“敞開”(Das Offene)。沒錯,正是用“荷爾德林所言的‘敞開領域’”,張棗表示了中國新詩的“基本立場”(336頁)。
張棗論聞一多
詩歌史歸入詩歌闡釋。在張棗所勾畫的新詩星座中,精當的評論,像闡明的星光,時時引人興會。若要舉例的話,我想特別拎出張棗論聞一多這一章。聞一多的詩名不可謂小,雖然他還有學者、批評家、篆刻家、教授和愛國民主運動人士的多重身份,尤其是他作為義士和烈士的形象幾乎蓋過了他早年新詩人的角色,但至少,他的一些新詩作品已經成為教科書上的經典,成就早有定評。因此,“聞一多:介于純詩與愛國之間”這一題目未必讓人眼前一亮,讀者的好奇反而在于:為什么要為聞一多辟出專章(書中,同樣單獨成章的詩人還有魯迅、梁宗岱和北島)?為什么不是其他“新月派”名家?張棗能在經典詩人這里談出什么新意?
讀完之后,我不禁掩卷拍案,這是令人叫絕的一章。從大處講:不動聲色間,學者張棗引出“真與美”“美與愛”“純與不純”“不和諧音”和“惡魔詩人”乃至“元詩”等現代詩歌的整體性問題,編織出詩學張力的網形,在其中重新確立聞一多的貢獻。往小處看:具體作品細讀分析中,精妙而驚奇的見地又仿佛是信手拈來,讓人嘆服。
聞一多之子聞立鵬繪《紅燭頌》(1979年)
眾所周知,在并不漫長的創作生涯中(主要從二十年代初到三十年代初),聞一多追求新詩的“形式美”,更是新詩格律的重要實踐者。從語言形式這一側望去,說聞一多是唯美主義者、純詩主義者,也不為過。他的大多數名作,都有押韻方式上的講究,都有每一行音步的整飭安排,乃至都有排印上的“建筑美”,在仿用(或曰“拿來”)西方詩歌(尤其英語詩歌)格律方面,臻于化境,而且往往有創制,不失新詩之新。《靜夜》或許不算名篇,但兩行一韻,不斷變韻,每行頓數整嚴,形式上無懈可擊,讀起來庶幾有英詩風致。但正如張棗指出,詩人從靜夜中感受到個人“幸福”,卻又通感于世界,轉向了根本不能平靜的事物:寡婦、孤兒,戰壕、瘋子,及至于炮聲、死神:
如果只是為了一杯酒,一本詩,
靜夜里鐘擺搖來的一片閑適,
就聽不見了你們四鄰的呻吟,
看不見寡婦孤兒抖顫的身影,
戰壕里的痙攣,瘋人咬著病榻,
和各種慘劇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賄,
我的世界不在這尺方的墻內。
聽!又是一陣炮聲,死神在咆哮。
靜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張棗把這一轉折形容為“不諧和音”,而“不諧和音”也正是胡戈·弗里德里希所確認的現代詩歌的顯著特征。張棗由此引申而出:“現代的精神分裂通常表現為內在和外界的雙重‘不諧和音’,自我與他者、完美與怪癖、意識與行動、幻想與生活……在大相異趣中獲取詩意。”(88頁)而聞一多的每一處“不諧和音”又都是在新詩格律的高度“諧和”形式中“演奏”而出,尤具震驚的凝定感。張棗別具慧眼/“耳”,在《靜夜》中讀出/聽出了丁尼生的無韻詩《尤利西斯》,更聽出了濟慈“詩美”理念在中國的回聲,引出更高層次上的“不諧和”問題,即:聞一多在美與愛之間、在純(詩美?)和不純(現實感?)之間的自我意識張力。順帶一提,張棗在聞一多作品和西方現代詩作之間穿針引線,屢有發現,這也印證了洪子誠老師所特別強調的張棗“對十九世紀以來西方詩歌發展脈絡的熟悉”。
而在《聞一多先生的書桌》中,主體的矛盾性則以“風趣幽默”的戲劇形式展開,邋遢詩人的書桌上,“一切的靜物都講話了”,開始了眾聲喧嘩。墨盒、字典、信箋、鋼筆、毛筆、香爐、大鋼表、筆洗……也都是詩人的“客觀對應物”,至于“自我”本尊,則到最后才出場:
主人咬著煙斗迷迷的笑,
“一切的眾生應該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們,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內。”
“秩序”無可達成,自我的矛盾性才是最根本的真實,但詩人卻給這一派混亂、這“七嘴八舌”賦予了格律形式上精美的“秩序”——秩序和無序的此起彼伏,諧和中的不諧和,這才是現代詩的基準音。
更著名的“不諧和音”自然是張棗一再談到的名篇《口供》:
我不騙你,我不是什么詩人,
縱然我愛的是白石的堅貞,
青松和大海,鴉背馱著夕陽,
黃昏里織滿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愛英雄,還愛高山,
我愛一幅國旗在風中招展,
自從鵝黃到古銅色的菊花。
記著我的糧食是一壺苦茶!
可是還有一個我,你怕不怕?——
蒼蠅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現代詩的一大要點,便是詩歌結束處(poetic closure)的驚異發現和反轉,這里“真實”的骯臟自我的最終暴露,和前面的美感、愛國情懷、雅致風度、士大夫形象形成猝不及防的反差,為歷代評家所津津樂道。更重要的是,全詩不斷換韻,但恰恰是在這最后的反轉處,雖然空行,卻不再換韻,一韻到底;韻腳上越流暢和諧,意象上越“不諧和”。正如張棗所示,類似的反轉也出現在《春光》中(113頁)。有時從純美轉向現實的“非詩性”,有時又從主體的升華(可以是崇高,可以是優美)中轉向非道德性和“惡之華”。
張棗借此闡發出了聞一多身上的“現代惡魔詩人”。根據張棗的論述,象征主義的傳統中,詩人通常居于“惡魔”角色。作為一個“形式美”的追求者,聞一多也可以是一位惡魔,在“不相容性”中工作,卻又肩負人類的同情和愛國仁心。在《口供》的結尾,“這樣的一種‘去升華’的手法將‘我’從傳統價值體系完全解脫出來,而被賦予了消極主體性,唯執純美之牛耳,奉之為人生真義,相信藝術的神奇魔力,可將包括丑在內的一切都轉變為詩意。除此之外,再無更多的美學以外的義務”(117頁)。
按照張棗的思路,“白石”“夕陽”“高山”“菊花”“苦茶”當然是“美”,但卻因傳統道德情操的附加值而變得“不純”,“蒼蠅般的思想”當然“丑”且“惡”,卻在象征的維度上超于善惡而成為一種“純”。“純”和“不純”的不斷對質、變奏、換位,在我看來的確是聞一多詩歌張力主題的核心。
而也許更驚人的是,張棗對聞一多作品的闡釋決定性地引向象征主義。通觀張棗全書,象征主義正是他論述詩歌現代性的底色和基準。象征是更高的真實,卻只能由語言的虛構來探尋;是脫離了一切現實指涉的觀念,卻又“通感”著宇宙萬有;是“雋永的神秘”,“親密的意義”,卻又是“橫暴的威靈”(聞一多《一個觀念》)。張棗一步步從《一個觀念》讀到《奇跡》(1931)。“奇跡來臨”之處,恰是聞一多新詩創作的終點(1931年后極少有新作)。詩人在《奇跡》中要求著一切美的結晶,“比這一切更神奇得萬倍的一個奇跡”:“我要的是整個的,正面的美”。當聞一多驚嘆出“一剎那的永恒——一陣異香、最神秘的/肅靜”時,他應和了波德萊爾對現代性的最初定義。而全詩必須在這一奇跡(“你!”)終于款款降臨之際戛然而止:
……害怕嗎?你放心,反正罡風
吹不熄靈魂的燈,愿這蛻殼化成灰燼,
不礙事:因為那,那便是我的一剎那
一剎那的永恒——一陣異香,最神秘的
肅靜,(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動早被
喝住,時間也止步了)最渾圓的和平……
我聽見閶闔的戶樞砉然一響,
傳來一片衣裙的綷縩——那便是奇跡——
半啟的金扉中,一個戴著圓光的你!
張棗的評價推進到“元詩”之維:“這首詩的元詩手法更密集也更顯著。”(120頁)如亞思明在《譯后記》中點出,元詩是張棗的中心詩學觀念。何謂“元詩”?就這本論著而言,“元詩”與其說是指“關于詩的詩”,不如借張棗引用瓦雷里的名句來定義:“c'est l'exécution du poème qui est le poème”(135頁;張棗的引文略有不同)。“L’execution”即執行、開展,此句大意接近于:詩的書寫便是詩。換言之,詩歌語言的探索過程、書寫過程,展現為詩作本身,此謂元詩。《奇跡》作為絕唱,無外乎詩人的寫作的探求,無外乎詩歌語言中“奇跡”到來的過程展示。新詩的語言展開,“那便是奇跡”。
而奇跡既是可能性,又是不可能性,總在“來臨”和未來之間。張棗總結道:“最高意義上的詩,總是屬于未來,美妙絕倫,是一種最終對‘我’、生活和藝術的贊美,將所有的一切介于藝術與生活、主體性與秩序、‘我’與他者,激情與形式,頹廢與崇高、純詩與仁愛、東方與西方、傳統與實驗之間,并在聞一多的人生創作中留下深深印跡的對立矛盾消弭于無形。”(123頁)“對立矛盾”消弭的“剎那”,張棗更深知,在現實的重重危機中,詩人從不回避時代的“貧乏”和“丑陋”,奇跡的“將要到來”也即奇跡的不可能,聞一多由《奇跡》——“一種元詩意義上的總結”(121頁)——而基本結束了自己的新詩創作期(聞一多抗戰時期的詩論并沒有再回到這一元詩結構,但卻推動了四十年代更綜合的“現代主義”寫作,這是后話)。通過解讀這樣一位最終不能“純粹”卻又得到了“純粹”的大詩人,張棗的元詩觀念完全超越了“純詩”模式,在純與不純的不斷顛倒中,在最高象征的來臨和不可能之間,重新確定了中國新詩的現代性:作為元詩,它注定是不純的,但在這不純中,在不可能性和“不相容性”中,在“不諧和”中,新詩是正在到來的“奇跡”。
1984年,翟永明、歐陽江河、張棗在成都。
新詩之為奇跡
聞一多早年論郭沫若詩集《女神》,提出新詩之為“新”的命題,可以說是中國詩歌現代性的原點之一。如果我們發揮張棗的闡釋,領會他“詩學”的至高企圖,把新詩定義為“奇跡”正在到來而無從到來的語言場域,那或許便是“現代性”終于內化“歷史”的瞬間。于此,新詩史不是編年的流水賬,不是代際的英雄譜,而指向語言奇跡的來臨以及每一次來臨之間隱秘的聯系。而“奇跡的來臨”又總是未完成或不可完成,它既是重重張力之中的“現在”和危機,又是未竟的事業和朝向未來的契機。終于,我們可以回憶起張棗自己作為詩人的“作者性”。和聞一多的元詩一道,張棗的創作軌跡如今也已經成為歷史,但它們所化入的,絕不僅僅是時間的綿長,更是母語不斷“敞開”的(我們又回到了張棗引用荷爾德林所表達的現代性“基本立場”)、煥然一新的星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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