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貝·夏爾·奧古斯特·拉西內的《多彩裝飾》是一部實用型藏品合集，堪稱19世紀彩印傳統的百科全書式裝飾收藏品。

“中國人的特性也體現在時而剛勁、時而柔美的色彩里。中國人的精美藝術品堪與我們最好的裝飾作品相媲美。這些藝術品一直保持在很高的水平上，雖然古埃及、古希臘的作品在秩序、節奏、形態方面略勝一籌，但在面對中國藝術品的精巧時卻往往甘拜下風。我在此絕無任何夸大之詞，在裝飾領域里，中國藝術品展現出的色彩技巧及和諧性是任何藝術都無法比擬的。”近日出版的中文版《世界裝飾紋樣圖典》復原拉西內原作的全部220幅手繪彩色圖版及160余幅隨文古籍插圖資料，涵蓋4000余種裝飾紋樣圖案。本文選摘自該書下卷的“中國藝術”部分。

相對于歐洲，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統一的國度，朝代更迭和歷史變遷都沒有削弱其實力。中國人善于在自己的民族特性及各類藝術當中，找到把一代代人維系在一起的方法，讓他們帶著強烈的家庭觀念，守在故鄉的土地上；每一代人都會牢記歷史，前人總會把歷史中最驚心動魄、最激動人心的時刻講給后人聽。

用各種各樣的圖像去回顧先輩所遭受的苦難、經歷的考驗，就是要追念先輩們為創建國家所作出的艱苦卓絕的努力。前人憑借自己的才華、知識和勞作，與各種自然災害作斗爭，以確保下一代人能過上更美好的生活。大禹正是代表人物，他疏通河道，防止洪水肆意泛濫，讓整個國家免遭洪水的毀滅性打擊。

中國裝飾紋樣

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昏墊。予乘四載，隨山刊木，暨益奏庶鮮食。予決九川，距四海，浚畎澮距川；暨稷播，奏庶艱食鮮食。懋遷有無，化居。烝民乃粒，萬邦作乂。”（《尚書·虞書·益稷》）他采用準繩和規矩來丈量土地，開山劈石，疏浚河道，將河水引入大海，疏浚的河道有的竟長達 500 里，據說大禹當年治水留下的渠道現在依然能看到。大禹的這段話被精心刻成摩崖石刻，現收藏于陜西西安的博物館里，錢德明［Jean-Joseph-Marie Amiot（1718－1793），法國漢學家，把《孫子兵法》介紹到歐洲的第一人，長期供職朝廷，在北京居留了 43 年］還特意制作了拓片。可以說，大禹自古以來一直是民眾崇拜的偶像，促使大家團結一心，共渡難關。

中國的古代神話故事描述過各種半人半獸的形象，其中能辨別出類似巨大蜥蝎的身影，比如長龍、巨蟒等。在神話故事中，先民總要和這類長著獠牙、頭頂犄角、揮舞利爪的猛獸搏斗，才能生存下去。在很長時間里，在面對這些猛獸時，人們毫無招架之力，在他們看來猛獸力大無比。但伏羲卻相信人可以戰勝猛獸。傳說伏羲是創建中華的始祖，建立起管理國家的體制，并用龍來命名手下最杰出的輔佐大臣。從那時起，龍的形象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龍的造型雖說依然有些恐怖、怪異，但它已成為力量的象征，不再是一種魯莽的力量，而是保護民眾生命安全的力量。為造福眾生，伏羲任命飛龍氏制造六書，潛龍氏制作甲歷，水龍氏治理水土，火龍氏煉制器用，降龍氏治理萬民。這些輔佐伏羲治理國家的各氏族就以龍的形象出現在中國各類裝飾當中。在創作龍的形象時，匠人們了解了每一氏族的特性，并展現他們的典型特征，讓他們在各個領域里成為代表領導力和王權的標志。至此，龍也就成為了代表王權意志的象征。

在中國，有抱負、有才華的領袖確實在推動中華文明發展方面發揮出很重要的作用，舜就是這樣一位帝王。舜出身貧寒，因孝行而聞名天下，得到堯帝的賞識，后成為君主。他勵精圖治，選賢任能，組織起國家，但不再依靠各龍氏族，而是舉用重臣，其中就有主持禮儀及掌管音樂和教育的命官。在中國，禮儀官一直是一個很重要的職位，負責監督國家官制的執行情況。

這些有才華的君主都很有政治遠見，并創立官制，所有貴族和官員都要嚴格執行，這也給中國藝術提供了一個素材，不管藝術手法如何更新、變革，這一素材都不會發生質的變化。

我們所展示的兩幅圖樣就是按照官制繪制的裝飾圖案，一幅是文官官服胸綴飾，另一幅是官服蟒袍下擺局部圖案。

刺繡

在中國清代，文武官各分九品十八級，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官，每個人的官服都繡著或畫著胸綴飾。官服有朝服和吉服，上面繡著不同圖案，采用哪種圖案由官職來決定。一般情況下，新任命的官員在上任之前要先拜見皇帝，這時官員就要穿朝服。

胸綴飾是一塊補在官服上的補子，上面繡著飛禽走獸，文官服采用飛禽圖案，武官服采用走獸圖案。官服上的飛禽走獸有真實動物，也有神獸。官員的官階不同，官服圖案也會不同。還有一種官服是蟒袍，上面繡著蟒，比朝服和吉服要短。

繡著仙鶴的補服［其實此圖案是二品補服中的錦雞，但作者把這個圖案解讀為鳳凰，下文還解釋了鳳凰的象征意義。——譯者注］是一品文官的官服。

這塊方補子的裝飾圖案帶有寫實主義和象征性色彩。圖中好似將海洋及天空中的各種元素匯集在一起的宇宙，冉冉升起的太陽噴薄欲出，陽光照耀著大海的波浪，驅散了黑暗，讓空中氣流在熱作用下迅速膨脹，興奮地朝各個方向奔去。太陽用多彩的光芒給祥云染上繽紛的色彩，海洋上升起的熱氣形成云彩，云彩帶著豐沛的雨水去澆灌富饒的土地。

刺繡

這幅裝飾里沒有人物造型，但還是能感受到人的精神，因為天子在展示鳳凰的影像，而鳳凰是浴火重生的象征。鳳凰神鳥將重生的意義賦予這個小宇宙，在迷人的光線里蘇醒過來，真是愜意極了。

現在我們來看大洪水。朝服下擺做成了圓形，構成一個圓環狀，讓人聯想起地球。中國古人早就知道地球是圓的，甚至發現地球兩極呈扁平狀。無論是皇帝的龍袍，還是文官的朝服，下擺處都繪著大洪水的圖案，這是一個奇妙的象征，好似要讓各路首領去戰勝自然災害，安定人心，維持社會秩序。

在這幅圖案里，除了滔滔洪水，還有噴發的火山。畫面前景是一塊塊花崗巖石和斑巖石，隨火山巖漿滾下來，破壞力極強。翻滾而來的石塊摧毀了農田，把富饒的土地變為寸草不生的荒灘。遠景處的火山口噴出巖漿及各種物質，甚至把地下深處的水都噴出來了。火山巨大的噴發力把奇形怪狀的玄武巖堆成花朵狀，在玄武巖四周，已經看不到人工建筑的痕跡了，有些地段變成穹丘，有些變為陡峭的山巔。不過，這種慘遭破壞的場面依然在掌控之下 ——帝在顯示自己的神威，那條五爪神龍就是皇帝的象征，藝術家用象征主義手法巧妙地宣布，所有一切都將得到恢復，為受到驚嚇的民眾送上一束配著飾帶的牡丹花，就是要告訴他們，雖然遭遇了大洪水，但來年一定會獲得大豐收。

刺繡

這幅裝飾畫是一種常見的圖案，洪水圖案是絲繡，胸綴飾和底襯也是繡制的。絲綢本身是一種有光澤的織物，在經過上漿處理之后，絲綢就顯得閃閃發亮，貼在上面的補子也應該用有光澤的色彩來繪制。中國人和日本人特別善于掌控作品的光澤，根據作品所采用的材料及最終成品的特性作出相應的調整。

在制作藝術品時，中國人和日本人的美學觀念與我們的有所不同，因此各自的表現手法也就完全不同。我們往往只滿足于讓材料呈現出光澤，而對其天然顏色不作任何改變，比如給大理石作打磨拋光處理，給家具打蠟或涂上清漆以顯示木材的本色。這些畏畏縮縮的做法雖然與我們的鑒賞習慣吻合，但卻與亞洲的做法相差甚遠。在亞洲，無論是建筑構架還是家具，無論是木箱還是箱子上的黃銅配件，似乎所有物件都會涂上顏色，再刷上那種神奇的亮漆，這種亮漆我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做出來的。

其實，這種被亞洲藝術大師掌握得如此嫻熟的打造光澤的方法似乎只是觀察大自然而得結果。把錦雞和白鷴擺在家里來觀察是遠遠不夠的，一定要在一年當中最美好的時刻，到大自然里去觀察。至于說飛鳥的羽色，用鳥類學專用術語來說就是鳥的“羽毛”或“羽色” ［ 這兩個詞在法語日常用語里的意思是“號衣”和“長袍”。——譯者注］ ，雛鳥長大之后，會經歷換羽期，長出更漂亮的羽毛，去求新歡。所有的飛鳥都會經歷這樣的階段，從展開艷麗尾屏的孔雀，到色彩變幻不定的斑鳩，再到羽毛閃著金屬光澤的鴛鴦。而爬行動物和魚的鱗片也有很多種名稱，總之自然界中那迷幻的光澤變化，讓人感覺格外神奇，成為豐富裝飾色彩的有效手段。

在中國的裝飾圖案里，要想突顯龍的鱗甲、閃亮的眼睛、鋒利的尖爪，利用好光澤變化成為了必不可少的手段。當然，龍的造型與古希臘藝術所表現的那種年輕、可愛的神像截然不同，在我們這里，古希臘諸神的造型仿佛就是天使。但在彩色裝飾師看來，龍那種剛遒雄健及活靈活現的造型更招人喜歡，它憑借強烈的反差，給暮氣沉沉的氣氛帶來活力。在彩色裝飾平面上，龍的造型不拘一格，好似真的會飛到墻壁上。

圖版一百〇七，漆器上的彩繪及燙金圖案裝飾

圖版一百〇七：

動物的生活習性、植物的生長過程都可以給藝術家帶來靈感，他們把日常觀察所得提升到藝術層面，創作出各種生動的畫面。中國人善于給世間萬物打上裝飾烙印，創作出一個個富有特色的裝飾圖案，他們賦予毫無生氣的東西一種動態，讓世間萬物由此變得更有靈氣。

中國人的特性也體現在時而剛勁、時而柔美的色彩里。中國人的精美藝術品堪與我們最好的裝飾作品相媲美。這些藝術品一直保持在很高的水平上，雖然古埃及、古希臘的作品在秩序、節奏、形態方面略勝一籌，但在面對中國藝術品的精巧時卻往往甘拜下風。我在此絕無任何夸大之詞，在裝飾領域里，中國藝術品展現出的色彩技巧及和諧性是任何藝術都無法比擬的。

本圖版的圖案取自一扇巨大的豪華屏風，屏風四周都畫著這類裝飾畫，顯得富麗堂皇。屏風大概是在 16 世紀制作的，由班戈先生收藏。

圖版一百〇八，刺繡和裝飾畫

圖版一百〇八：

總體來看，中國的刺繡依然保持著古建筑類傳統構圖形式，色彩也是傳統的。但在用刺繡來表現萬物方面，任何一個民族都無法和他們相比。

與此同時，中國人描繪大自然的筆法又很樸素，卻極具個性。在這類繪畫里，無論是樹枝還是飛鳥，無論是樹葉還是花朵，都在一個相對自由、輕快的空間里，形成畫面的主題。這些圖案畫面結構各異，卻顯得極為和諧，畫面明亮，非常愜意。

圖版中其余為中式掛畫，這是中國繪畫裝飾里最常見的形式，模擬透過木窗所看到的外景。這類小掛畫一般都是水墨畫，用來裝飾室內，可以兩聯畫、四聯畫或六聯畫的形式掛在墻壁上。當然還有十二聯畫，十二聯畫往往和生肖有關。

圖版一百〇九，花鳥山水畫、刺繡及印花織物

圖版一百〇九

與上一幅圖版一樣，在此圖版里也能看到中國裝飾藝術的不同表現手法，日本人或多或少也借鑒了這些手法，在絲綢或宣紙上作畫。

中式花鳥山水掛畫在狹窄的空間內展現出豐富的內容。我們在此展示一橫幅花鳥畫，繁花似錦的枝頭微微下垂，一只小鳥棲息在枝頭上。這幅畫完美地展現出那種明亮、歡快、輕盈的格調，富有詩意。兩條黑底裝飾帶是刺繡作品，構成兩種截然不同的自然景色裝飾。在黑底色的襯托下，樹枝、花朵、飛鳥、昆蟲，甚至連水面上的漣漪都以閃亮的淡色突顯出來，絲綢本身的光澤又讓需要閃亮的地方變得更加明亮。各圖案之間密切相連，每一個圖案都像是一束花叢，昆蟲及飛鳥棲息其間，格外逼真。

《世界裝飾紋樣圖典》[法] 阿爾貝·奧古斯特·拉西內 主編，袁俊生譯
中國畫報出版社  2021年4月

（本文節選自《世界裝飾紋樣圖典》下卷中“中國藝術”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