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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擊的巨人》的12年:00年代的繼承、10年代的開創、20年代的自我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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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擊的巨人》的“高墻”,與其說是村上春樹口中捉摸不透的“體制”,不如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的現代人給自己套上的氣泡。
2009年2月15日,在耶路撒冷文學獎的頒獎典禮上,受獎人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批判以色列侵略加沙的演講里,將捉摸不透的“體制”比作“高墻”:“在一堵堅硬的高墻和一只撞向它的蛋之間,我會永遠站在蛋這一邊。”同年,漫畫《進擊的巨人》也以同樣的格局開始連載——渺小的人類面對同樣捉摸不透的高墻外的巨人。
2020年,新冠疫情肆虐全球。一時間,社交距離、隔離、封鎖使得人與人、國與國之間豎起 “高墻”。這種物理上的分斷和距離也將本已存在的不同社群、文化之間的相互不理解和對立推向新的高潮——疫情下信息真假難辨、美國人種間的歧視與暴力愈演愈烈,日推上動漫和女權的論戰不斷上演、B站LEX對《無職轉生》的評述引起圈層間的嘴炮、歌曲《煩死了》的火爆背后凸顯出兩代日本人間的互不理解……與此同時,《進擊的巨人》也在2010年代末通過將故事初期的 “人類VS巨人”格局轉化為“人類VS人類”,迎來一個新的高潮,并在2021年4月9日完結。
《進擊的巨人》和它所處環境的“相通”恐怕并非偶然。可以說,這部銷量破億的少年漫畫之所以能夠在這12年里持續獲得如此大的關注,是因為它將自己繼承的2000年代的敘事精華升華到一種2010年代的思想,并對這種思想中存在的問題做出批判,給我們剛剛踏入的2020年代以某些提示。
就這樣,《進擊的巨人》跨越12年的連載,也反映出了12年日本動漫文化創作環境和時代氛圍的變化。承接,本文將繼續帶領讀者這部作品“開創”和“自我批判”的軌跡。
《進擊的巨人》中盤,給2010年代帶來的“按照自己的方式活”這一命題
隨著故事進入中盤,《進擊的巨人》又對這種“羈絆的力量”拋出一個疑問:主人公們戰斗表面上的理由,確實是出于“與重要的人的羈絆”,然而,這種決斷的真正理由,難道不是在更為深遠的地方么?《進擊的巨人》中盤徐徐鋪開,其中就存在對故事開篇提示出的回答進行再度剖析的問題意識。
在艾倫等人與女型巨人阿妮作戰的同時,萊納等其他同期戰士們卻遭遇一群巨人,陷入不得不蹲守在一座廢墟中的絕境。此時,同期戰士尤彌爾突然變身為巨人作戰,帶領大家逃離危機。
隨著新的能夠變身巨人的戰士登場,故事又陷入混亂。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萊納和貝爾托特隨后又分別表露各自鎧之巨人和超大型巨人的身份,并在變身后帶著艾倫和尤彌爾逃往墻外。跟隨追擊的調查兵團也因為大量巨人的襲擊近乎全軍覆沒。在艾倫和三笠被巨人包圍的危急關頭,艾倫無意中發揮了自己操縱巨人的能力成功突圍。調查兵團也因此成功奪回艾倫。
之后,內陸又發生新的狀況——王政勢力綁架了有“貴族后代”身份的赫里斯塔和能操縱巨人的艾倫。對于這種不顧人類利益的行為,調查兵團團長艾爾文發動革命政變,成功顛覆王政的統治。然而,艾倫和赫里斯塔卻落入隱姓埋名的真正王族、赫里斯塔父親羅德的掌控。在這個過程中,艾倫得知了以下幾個沖擊性的事實:
真正的王族雷伊斯家族,每一代的代表都繼承了特別的巨人之力。
只有這位代表才能通過特別的巨人之力,知曉高墻建起以前的人類歷史,除此以外的人類都不再擁有這段歷史的記憶。
在高墻被打破的晚上,艾倫的父親格里沙變身巨人,吞食了羅德以外的雷伊斯家族成員,并奪取了雷伊斯家族擁有的特別的巨人之力。
之后,格里沙把艾倫變成巨人,并讓他吞食了自己,使得雷伊斯家族的特別的巨人之力和格里沙原本擁有的巨人之力都附著在艾倫身上。
調查兵團完成革命后,成功奪回艾倫和赫里斯塔,并扶持王族的赫里斯塔(真名希斯特利亞·雷伊斯)上臺成立新政府。至此,故事開始轉向與萊納的最終決戰、為奪回被巨人占領的區域的戰斗,以及埋藏在艾倫家地下室、等待被發掘的真相。
正是通過這一系列劇情,《進擊的巨人》巧妙地將開篇標榜的“與重要的人的羈絆”這個主題,引導并轉變為一種“按照自己的方式而活”的訊息。
最開始帶來這種轉變的是尤彌爾。尤彌爾在變身巨人之前,講述了自己在訓練兵時代,與赫里斯塔在雪山遇險的經歷。危難時刻,尤彌爾向赫里斯塔表露心聲,他自己和身為王妾之女的赫里斯塔有著相似的遭排擠的經歷。將自己的境遇重疊在赫里斯塔身上,尤彌爾最終選擇站在赫里斯塔身邊。這可以說是尤彌爾在這個“殘酷世界”里發現的“美”,也是一種“與重要的人的羈絆”。
▲ "選擇自殺來完全屈服…你想讓視你為麻煩的人幸災樂禍么?"。圖片:漫畫《進擊的巨人》
然而這段表露后,還有一段重要的對白:
偶然獲得了一個機會,使我的人生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然而在這個變化中,我并不會隱瞞或偽造自己原來的名字。如果因此將我生為尤彌爾的經歷否定,得不償失。我要用這個名字過好這段人生。這就是我對過去的復仇!!我要證明沒有什么與生俱來的命運!!與此相比,你這樣算什么?選擇自殺來完全屈服…你想讓視你為麻煩的人幸災樂禍么?
尤彌爾曾經的人生,如玩偶一般任人操弄。在某個契機下,她脫離了這種控制,重新過上自由的第二段人生。就算這段人生從聽命于人開始,她也要奪回自己的主動權,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尤彌爾不會受限于命運和環境,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去放飛個性。因此她才會珍惜和支持同樣被境遇歪曲了人生的赫里斯塔,要求她也“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
然而,尤彌爾的要求并沒有照顧赫里斯塔的心情。她幫助赫里斯塔,不是出于單純的善意,而是在貫徹和實踐“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的宗旨。在這個意義上,尤彌爾會去在意和珍惜赫里斯塔,也是這種宗旨的產物。此時,《進擊的巨人》開篇中“與重要的人的羈絆”這一主題就開始解體。
“與重要的人的羈絆”之所以重要,并不在于這種羈絆本身的含義,而是因為“自己想要”重視這種羈絆。也就是說,這種羈絆本身只是一種對“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的實踐。尤彌爾的行為仿佛在宣布:作品開篇出現的“與重要的人的羈絆”并不是本作的首要主題,因為它不過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的一種實踐方式而已。
這個起初只顯現在尤彌爾身上的命題,隨著故事進入“人VS人”的革命篇,一躍成為貫穿《進擊的巨人》的真正主題。例如,在革命篇的高潮處,赫里斯塔的父親羅德為了奪回王族的巨人之力,要求赫里斯塔變身巨人去吞食艾倫。的確,為了墻壁內世界的安定,比起把巨人之力交給無法完全發揮其實力的艾倫,交給本來就是王族的赫里斯塔才是理性的選擇。然而,赫里斯塔卻在這里回憶起了尤彌爾變身成巨人前留下的話語:
你…要挺起胸膛做人啊。
▲ "我不會讓你再繼續扼殺我的人性!!"。圖片:漫畫《進擊的巨人》
于是她勇敢地拒絕了父親:“我不會讓你再繼續扼殺我的人性!!”比起內地的安定,赫里斯塔在這里就為了掙脫自己與生俱來的枷鎖、選擇了“與重要的人的羈絆”,在與父親實現戲劇性再會后,不再言聽計從。
曾擔任羅德護衛的凱尼?阿克曼,也是體現“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這個主題的人物。作為羅德忠實而強大的部下,他成為站在主人公們面前的攔路虎。然而,和羅德希望世界安定不同,凱尼其實是想乘機奪取王族的巨人之力。原來,凱尼是曾經的王族巨人之力持有者烏利的好友,為了一睹烏利那看透一切、慈愛而又孤獨的視線里的風景,他才萌發了奪取巨人之力的想法。這種想法不是想要怎樣改變世界的“主義”,而僅僅是個人式的友情。
▲ “我能和你看同樣的風景么?”。圖片:漫畫《進擊的巨人》
最能體現“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的角色,就是這場革命的謀劃者艾爾文團長。革命成功后,艾爾文曾對扎克雷總統承認,如果以人類的存續為目的,就不應該發動革命,反而是犧牲艾倫,優先確保王族的統治,才能給內地帶來安定。
那為何艾爾文還是違背了這種理性,發動革命?是因為他想救艾倫?還是因為他覺得從長期來看,革命對人類是有益?這些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其實他從小就抱有一個夢,想要弄清這個世界的構造:為什么會有巨人?為什么人們對100年前的歷史一無所知?艾爾文明白,解開這些謎的線索就在艾倫家的地下室,所以他才會為了保住這條線索,去發動革命,奪回艾倫。在這個意義上,為了個人的夢想,他甚至不惜讓人類的存續陷入危機。
其實這場革命的每一個主要人物的動機,都不是為了延續世界、救濟人類。大家都出于極為個人的意愿,遵從自身的意志,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革命篇的故事揭露了一個現實:正是這樣“不夠統一”的革命,最終取得成功,引導人類走向勝利。韓吉更是在作品里說道:
▲ “是每一個人的選擇改變了這個世界”。圖片:漫畫《進擊的巨人》
改變了現狀的并不是我們調查兵團,而是每一個人的選擇改變了這個世界。
革命篇的主人公們動機看起來各不相同,卻又能匯聚成一股強烈的能量,最終使人類離戰勝巨人更進一步,給世界帶來變化。
“與重要的人的羈絆”,使得三笠重振一度消沉的心,也使“讓”克服恐懼,加入調查兵團。然而,尤彌爾和赫里斯塔的劇情卻揭示出,這種羈絆的命題只不過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的一種方式而已。革命篇里的革命成功,更是通過赫里斯塔、凱尼、艾爾文等形象,證明了這種“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的力量所在。
我們已經不用為了“改變世界”而戰斗。同時,在這個殘酷的世界里,也并不是一定要為了“與重要的人的羈絆”來戰斗,選擇“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不失為一種答案。將看似互不相關的動機和力量重合在一起,殘酷的世界就一定會發生變化——這就是從2012-2015年,《進擊的巨人》描繪的尤彌爾、赫里斯塔以及革命篇所揭示的主題。
2000年代受到這個“不講理的世界”影響,現實世界中讀者和觀眾也開始感受到一種無力。2010年代,這種無力感也給故事世界帶來了不斷深化的“殘酷性”,那些本應拯救世界的主人公,就這樣失去了拯救世界的力量。隨著《進擊的巨人》的誕生,一度陷入僵局的故事敘事卻又通過“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的理念再次獲得了動力。于是,主人公不用再去杞人憂天地對抗殘酷世界,只要為了自己而活,就能再度奮起。
▲ 《違國日記》。圖片:amazon
在2010年代的其他作品中,也可以發現這種主題。《鬼滅之刃》中為了妹妹去斬殺惡鬼的炭治郎、《BEASTARS》中守護兔子春的灰狼雷格西,都無視了“人斬鬼”和“肉食吃草食”的倫理,選擇用自己的方式去守護身邊的存在。《違國日記》中對于不要輕易出于善意對別人提出建議的思考、《接下來是倫理課。》聚焦的尊重學生不去求助的自主性和心情隱私,都是探討了某種極為徹底的個人主義。《我的少年》中30歲的OL和12歲的美少年的奇妙關系和《1122》中公認不倫的夫妻關系,也是在追尋一種反傳統、難以定義的只屬于主人公自己的人際關系。
▲ 《接下來是倫理課。》改編成了日劇。圖片:官網
甚至在世界系作品《天氣之子》中,主人公也完全不會像他的前輩們那樣,去為“選擇世界還是女主人公”而煩惱,而是自然選擇了“與女主人公在一起”這個“自己想做的事”,而任由東京被淹沒在海里。可以說,“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這一命題,也以各種方式存在于2010年代的諸多作品中。
“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帶來2020年代的新問題
然而到了2010年代后半段,“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這個主題開始占據整個時代氛圍,一度成功應對了“世界的殘酷”的日本動漫及其背景社會,卻又迎來全新的問題。那就是——如何處理與其它選擇了“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的人的關系?當兩者選擇和堅持的方式互相抵觸時,這種問題難以避免。《進擊的巨人》也很早就描繪出了這個問題。
調查兵團為奪回瑪麗亞之墻、調查艾倫家地下室,開始了遠征,并在途中與萊納、貝爾托特和“獸之巨人”吉克展開戰斗。雖然歷經苦戰擊敗超大型巨人,也擊退了萊納和吉克,但調查兵團成功抵達艾倫家的地下室時,已近乎全軍覆沒。在這里,主人公們發現了艾倫父親格里沙留下的關于墻外世界的記錄,隨即得知以下驚人的事實:
人類根本沒有滅絕,墻外也還有很多人類健在。
在墻外的世界里,能變身巨人的“艾爾迪亞人”受到了民族迫害。而墻內的世界,只是艾爾迪亞王族為了逃避這種迫害,帶著少數臣民建造的用來自閉遁世的“堡壘”。
曾經戰勝艾爾迪亞的國家“馬萊”,強迫墻外的艾爾迪亞人變身巨人為自己戰斗,以實現自身的軍事目的,并企圖奪取艾爾迪亞王族的巨人之力,以便隨心所欲地操縱艾爾迪亞人。
作為出生馬萊的艾爾迪亞人,艾倫的父親格里沙混入墻內,其目的是比馬萊更先一步,從已經放棄戰斗的艾爾迪亞王族處奪取巨人之力。
艾倫們原以為,只要驅逐了巨人,世界就會變得和平。然而,墻外也還有人類存在,這些人類還在企圖利用艾倫等墻內人實現軍事目的,把艾爾迪亞人推向滅絕。這些事實給艾倫等人帶來巨大的沖擊,不僅敵人更加復雜和強大,原本巨人代表的“殘酷世界”的大前提,也開始土崩瓦解。
在過去的故事中,“殺死巨人”是毋庸置疑的絕對正義。對殺死自己母親的巨人抱有憎恨,并下決心將它們“驅逐”出去的艾倫,也依靠這種憎恨在嚴酷的戰斗中活了下來。在發現萊納等人是巨人后,艾倫更是對混在兵團中的萊納叫道:
▲ 你們是真正的混蛋。圖片:漫畫《進擊的巨人》
你們是真正的混蛋。
人類史上就沒有過像你們這樣,犯下如此惡行的人。
你們根本不配存在于這個世上,到底在想什么?
真的好惡心,只要回想起你滿懷正義感的那個面容,我就想吐。
艾倫之所以會對萊納如此激憤,是因為巨人原本是無意識的、毫不講理的、災害般的存在。正因此,人類才會毫不猶豫地清理巨人。這種戰斗區別于殺死特定人物的戰爭,不會受到倫理拷問,而是一種抵抗無記名的“殘酷世界”,從而奪取自由的“圣戰”。
然而,地下室的信息卻將無名的殘酷世界改寫為萊納、貝爾托特、阿妮三人所代表的“馬萊國”,顛覆了這種前提。作為在馬萊受到迫害的艾爾迪亞人,為了洗脫自己的“罪名”,他們不得不聽命于馬萊人來到墻內世界。在臥底成為墻內戰士的時候,三人還經歷了價值觀的顛倒。
▲ “對不起…“。圖片:漫畫《進擊的巨人》
比如,兵團奪回特羅斯特區之后,阿妮望著士兵的尸體被回收的場景,惘然若失地碎碎念:“對不起……對不起”。這里,作為始作俑者的她第一次認識到自己的使命所帶來的悲劇。被艾倫唾棄為有著“滿懷正義感的面容”的萊納,也在作品中屢屢因為自身“馬萊戰士”和“為了守護人類的士兵”矛盾的雙重身份,陷入認知失調。他信為“善”的自身使命的意義,也因為墻內戰斗開始發生變化。
▲ 因“馬萊戰士”和“為了守護人類的士兵”矛盾的雙重身份,陷入認知失調。圖片:漫畫《進擊的巨人》
在隨艾倫的視角觀察這些人時,我們無法再用“抗擊殘酷世界”來定義這個故事。這里描寫的戰斗對象也不再是無名的“世界”,而是與墻內人類并無二致的墻外人類。
在“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的驅使下,墻內的三笠為了保護自己的家人(艾倫)、阿爾敏為了看到墻壁外面的“海”、赫里斯塔為了挺起胸膛做真正的自己、艾爾文團長為了知曉巨人世界背后的謎、艾倫為了了解“自己所出生的這個世界”——故事前半,在各個角色的不同動機驅使下,世界的險惡狀況開始好轉。然而,故事后半卻告訴我們:這些主人公面對的,也是為了自身存亡而被迫來此的戰士。這些戰士為了民族存亡,沒有權力選擇不去戰斗,因此,他們也只是在“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
此時,一種“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就會與另一種“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對立,轉化為一種互斥的、自我中心帶來的暴力——《進擊的巨人》就這樣,揭開了自身曾標榜的2010年代主題中存在的致命缺陷。
▲ 《約定的夢幻島》真人電影化。圖片:cinra
這種貫徹各自“方式”帶來的對立該如何解決?2010年代末,由《進擊的巨人》中盤投出的問題得到大量作品共鳴:在吃與被吃的關系里尋找人與鬼的關系的《約定的夢幻島》(2016)、將“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銘刻在敵方的《我的英雄學園》“敵聯合VS異能解放軍”篇(2019),為了讓自己的世界線存在下去而不斷消滅其他無罪的世界的《Fate/Grand Order第二部 Cosmos in the Lostbelt》(2017),以及《進擊的巨人》馬萊篇和最終章,都是這種例子。
▲ 《Fate/Grand Order第二部 Cosmos in the Lostbelt》。圖片:hatena
這些作品中,登場人物都為了貫徹自己的“方式”而行動,卻因為這種不妥協給世界帶來了殘酷的戰斗。《進擊的巨人》也不例外。
打破舒適區,再次面對世界
艾爾迪亞人曾一度利用巨人能力君臨世界,卻遭到馬萊的討伐。隨后,一部分艾爾迪亞人隨著王室躲進高墻內,剩下的艾爾迪亞人則背負“邪惡民族”的污名,并被灌輸需要為馬萊戰斗來洗脫這種污名。在萊納、貝爾托特、阿妮的潛伏計劃失敗后,隨著軍事技術發展,更為現代的兵器在與巨人的對抗中逐漸顯現出優勢。于是,一個新的依靠現代兵器的“始祖巨人”奪還計劃再度在馬萊誕生。
然而計劃還未實行,艾倫等墻內的艾爾迪亞人就突然空降馬萊發起攻擊,挫敗了被馬萊利用的巨人戰士,并破壞了馬萊帝國港口等重要軍事中樞。原來,艾倫等人在與吉克手下的艾爾迪亞光復派義勇兵接觸后,對壁外的狀況進行了調查,一直在尋找能與壁外和解的方法。
同時,艾倫也作出選擇,潛入馬萊發起先制攻擊。無法放棄艾倫的“始祖巨人”能力的壁內勢力,也只能追隨其后,最終釀成一場悲慘的戰斗。而在這場戰斗背后,看似獨自選擇先制攻擊的艾倫和吉克其實是私下串通好的。那么這兩人究竟有什么樣的意圖呢?
馬萊篇將互相對立的“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導致的戰斗,以一種最為悲壯的形式展現在讀者和觀眾面前。一方面,由于王族“始祖巨人”的能力帶來的記憶消除,壁內人類只知道威脅來自墻外會吞食人類的巨人,并不清楚壁外世界的存在。于是,為維護自身安全、追求自由而驅逐巨人就理所應當。另一方面,在壁外世界,那段歷史帶來的敵視和壓迫,使得這一代無辜的艾爾迪亞人淪為被迫害的對象。
這種情況下,他們會將降臨在自己身上的無妄之災,轉化為對“不知悔改”的墻內的憎恨,也情有可原。因此,在馬萊招收攻打墻內的士兵時,墻外的艾爾迪亞人會為了洗刷污名、守護名聲重要的家人,選擇成為巨人去戰斗。
這種從不同生存境遇中誕生的行為方式對立帶來的沖突和殺戮,可謂是充滿絕望的“分斷”。此時,“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不僅不再會給登場人物生存的動力,反而會激化這種沖突和對立,帶來更多的暴力。曾經給《進擊的巨人》故事中盤注入生命的主題在這里就顯現出極為負面的影響。
2000年代末,《進擊的巨人》開篇用“難以理解的殘酷世界”,應對了被互聯網放大的社會問題中的現實境遇,引起人們的共鳴。進入2010年代,為了在這個殘酷的世界活下去,《進擊的巨人》和同期的其他作品,用“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告訴生活在這個時代的讀者和觀眾,可以為了自己,選擇“與重要的人在一起”、追求“超脫世間的價值觀”、“構建獨一無二的關系”。
這一主題給讀者帶來救贖和共鳴,也為作品贏得關注后,本可以就此打住,然而《進擊的巨人》卻選擇對這個自己提出的主題作出批判。這是為什么呢?因為“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這種個人主義的弊端,其實早于故事世界之前,就已顯現在現實世界中。
2015年,中東和非洲難民的收容給歐洲帶來治安問題,以及排斥他民族的民粹主義;2016年起特朗普政權為了本國產業發展,倡導“美國優先”卻深化了人種排斥和歧視;2020年后,新冠疫情下的國際社會中,理解和互助漸漸讓位謊言和歧視……“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的弊端早已出現在世界的各個角落。
▲ “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使得警察與民眾的對立不斷激化。圖片:bunshun
疫情在給人與人之間帶來距離的同時,也用一 種更貼近生活的方式凸顯了個人主義的弊端。出于社會性距離(social distance)的要求,人們依賴互聯網的程度越來越高。同時,現代的互聯網技術也將算法植入搜索引擎和SNS,通過學習過去的瀏覽和搜索履歷,為用戶提供相似的內容。于是,身處互聯網世界的我們逐漸開始被自己想看的意見和有著相似想法的人環繞,通過時間線流入的觀點和意見,也因這種趨同性得到數倍放大。這種被自己感興趣或認同的信息包裹的現象,就被稱作過濾器氣泡(filter bubble)。
▲ 《The Filter Bubble》。圖片:amazon
過濾器氣泡現象給網絡空間帶來的是各種極端意見的林立。經歷了這種高度同質信息的反復轟炸后,人的思想就會在這個氣泡所構成的“舒適區”得到濃縮和簡化,并使他們在遇到與自己相左的意見時,很難保持理性。可以說,今天網絡上信息的真真假假、美國愈演愈烈的人種間的歧視暴力、日推上不斷上演的動漫和女權的論戰、蕾絲對《無職轉生》引起的圈層間的嘴炮等現象,很大程度上都是過濾器氣泡所致。
其實,除去部分惡意編造出的謊言,對立中雙方的出發點往往也只是各自秉持的正義,也就是貫徹了“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的結果。抵制外族的歐洲人也只是為了維護自己的生活環境,宣揚“美國優先”的特朗普也只是為了解決不振的產業和經濟,利用互聯網的用戶也只是為了尋找志同道合的伙伴……在2010年代的故事主題中,這些都是值得祝福的行為。
然而,這些值得祝福的行為卻沒有創造出同樣值得祝福的結果。生活在過濾器氣泡里的我們不僅無法肯定這些結果,甚至也不會察覺這些現象本身。因為氣泡中已經充滿了我們關注和認可的人和事,不必去看外面的世界。與被洗腦的艾爾迪亞人一樣,我們可能也是生活在自己構筑的、與世隔絕的高墻內的住民。
選擇了“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的艾倫們,在狹隘的墻內世界不畏犧牲,終于驅逐了巨人。可隨后他們又通過地下室接觸到墻外的世界,發現生活在墻外的巨人其實也只是選擇了“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而被迫發動攻擊的人類。就這樣,主人公和作品世界的關系,與我們和現實世界的關系重合。《進擊的巨人》馬萊篇,可以說刻畫出了與我們處于同一境遇的艾倫等人的奮斗。自我批判的主題轉換其實也只是《進擊的巨人》與作品外世界共鳴的結果,這種主題對在氣泡前畏首畏尾、對氣泡外的世界不屑一顧的我們呼吁:“打破氣泡,走出舒適區”。
艾倫等人走出高墻來到外部世界后,得知自己被鄙視為“惡魔”。就連為數不多的盟友“東人”一族,也提議通過發動局部“地鳴”來威懾外部世界。這種以“分斷”為前提的方案讓人想起20世紀冷戰構造下的“核威懾”,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對立問題。然而,就算這樣,艾倫們也還是在為了與墻外世界融合而努力。他們把從馬萊兵那學來技術為自己所用,親自踏入墻外的世界,嘗試與墻外人的交流。一旦開始面對墻外世界,主人公們就不會繼續蜷縮在高墻這個氣泡內。無論多么困難,價值觀上存在怎樣的不同,他們都會積極踏入外部世界。
故事進行到這里,《進擊的巨人》的“高墻”,與其說是村上春樹口中捉摸不透的“體制”,不如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的現代人給自己套上的氣泡。而艾倫飛躍高墻獨闖馬萊的選擇,也在呼吁現代人:不要懼怕這個殘酷的世界,打破“過濾器氣泡”給我們帶來的舒適區,面對這個世界——這就是《進擊的巨人》給2020年代帶來的啟示。而故事結局中艾倫選擇的暴力,也給生活在這個愈發分斷的疫情下的我們敲響了警鐘:面對世界的無理和殘酷,我們不能只是一味貫徹自己的信念,“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也需要一種對異己之見的理解和共存,才能避免不必要的暴力——這也是《進擊的巨人》給2020年代的自我批判。而此時為沒有看到“自己想要”的結局而鳴冤的讀者們,又何嘗不是在經歷一個新的“打破氣泡,走出舒適區”?
▲ 不滿《進擊的巨人》讀者。圖片:推特
原標題:《《進擊的巨人》的12年:00年代的繼承、10年代的開創、20年代的自我批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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