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黑皇帝（Godspeed You! Black Emperor）看作預告毀滅的先知，或是通往末日的列車。他們的每張專輯都像一枚釘子，釘住毀滅之神的一角影子。這支加拿大后搖樂隊誕生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期。現在我們用玫瑰色的濾鏡回望那個年代，文化繁榮，經濟一路向上，似乎可以拽著頭皮飛上天。但不要忘記雖然冷戰已經結束，海灣戰爭的創傷到今天仍在流血。

1997年黑皇帝的首張專輯《F? A? ∞》發表，倒計時開啟。“汽車著火了，駕駛座上無人。”持續的嗡鳴聲通往亂世景象，高樓傾倒，天際線上火舌舔著天空，無線電嘶叫，有毒氣體蔓延。弦樂直到這時才進入，奏響宛如喪歌的主題曲，令人想起當年風靡全球的銀幕影像——即將永沉海水的泰坦尼克號上，有一群在樂聲中迎接死亡的樂師。等到異常明亮的吉他聲線響起，和其它器樂匯成帶著天真的主旋律，我們才松了一口氣。就像電影看到結尾，無論多么慘烈，散場的燈光總會亮起。

黑皇帝出生的時期，反戰早已不是音樂人在意的主題。六七十年代的年輕人前赴后繼地投身于此，希望借助音樂的魔法阻擋戰爭機器。到了九十年代，躁動和搖滾、抗議民謠一起熄滅，一代人老去。只有金屬的土地上還有零星火花，竭力描繪恐怖的末日景象。通過對耳膜和心臟的擠壓，讓人嘗到寧靜清涼的湖水。

黑皇帝披著后搖/器樂搖滾的外衣出現時，仿佛一輛神秘的流動餐車。當你出于好奇湊近窗口，受異樣的畫面吸引，被聲音蠱惑，體驗開始了。

黑皇帝有一種獨特的精神狀態，與一戰前歐洲一批熱衷立體主義和未來主義的青年藝術家們相似。一百年前，機器是未來，汽車充滿詩意，速度、城市、革命、危險都值得贊美。現實世界的物體錯位和解體，細節消散后又凝聚，新的技術手段幫助藝術家們把繪畫從平面空間里解放出來。觀眾被邀請進入一個嶄新的混亂空間，線條、平面、光線乃至噪音充斥整個空間，發出含義不明的囈語。一股比機器、城市、戰爭更大的力量試圖掙脫束縛，就像翁貝托·博喬尼的《城市在崛起》中那匹肌肉凸起的紅馬。二戰后，紅馬進化成哥斯拉和各種怪獸，以超凡的尺寸與力量蹂躪城市與文明新秩序。

現在由黑皇帝用音樂接棒那批藝術家們的火炬。他們首張專輯的第一首曲目《Dead Flag Blues》奠定了這支樂隊的風骨。觀眾進入餐車，就等于進入風暴的中心，很難輕易逃脫。

進入21世紀后，他們成了所謂后搖的領軍人物，用采樣、視覺、合成器、弦樂及搖滾大件們制造黑暗的立體空間。樂隊的名字來自一部關于機車暴力團的日本紀錄片。你想到了什么？《瘋狂麥克斯》（Mad Max）里的荒漠機車黨，《北斗神拳》中用重型機車碾過文明遺跡的兇暴男人們。但不要忘記，女人們的口袋里還珍藏著象征希望的種子。

音樂本身沒有善惡，也無道德、良知、正義。它只是魔法，卻能影響我們如何看待世界。

這里要多說一些那些年蒙特利爾的情況。1998年，加拿大最高法院作出裁決，宣布魁北克省無權單方面宣布獨立。在此之前就魁北克問題的公決中，統一派以微弱多數險勝。魁北克問題直接影響到蒙特利爾，大量說英語的居民和英裔企業搬離蒙特利爾。稅基減少，貧困蔓延，道路荒廢，城市在越來越多的混亂中掙扎。1996-97年間，很多自發的公社在破敗中生長，音樂人聚集的倉庫Hotel2 Tango就是其中之一。聽朋克、硬搖滾長大的樂隊領袖、吉他手Efrim Menuck自己玩音樂后走上不同的道路，在蒙特利爾的一間倉庫（他們稱之為Hotel2Tango）組建了一支人數眾多、陣容隨時變更的大樂隊。

《G_d's Pee AT STATE'S END!》

三張專輯之后，黑皇帝進入休眠期，成員各自參與不同的項目。2012年重組后，新專輯《G_d's Pee AT STATE'S END!》是樂隊第二階段發布的第四張錄音室作品。

經過停滯與暗涌共存的2020年，《State's End》以一把經常被電波干擾的吉他為主導，與鼓并肩帶領樂隊前進。象征未知和混亂的嗡鳴聲依然籠罩，但這張新作有不同往常的清晰。似乎一切都比較清楚了，戰火的硝煙散去，信息碎片慢慢啃噬我們，需要擔心的不是戰火，而是慢性的消亡。隨著Efrim Menuck年齡漸長，他青少年時期受到的音樂影響凸顯。從前以弦樂和鼓點制造的線條干凈的古典感，轉變為更搖滾的聲音。

器樂搖滾樂隊的成長和人的成長一樣，青年時努力掙脫給養帶來的影響，把年輕人特有的憂郁與敏感發揮到極致。樂隊隨著成員的年齡增長后視野寬闊，技術精進，呈現在眼前的世界更加立體，卻未必更加栩栩如生，也容易失去年輕時的幽微翕動。

《State's End》遵從成長的規律，拋棄偏執和迷惘，器樂線條更堅定，構建的聲音空間更壯觀。但在某些地方，出現了框架之內的熟悉后搖語言。從壓抑的情緒累積到爆發迸發的能量，反而不如中間一分多鐘的無音樂短篇。短篇中，有鳥鳴的樹林里傳來不定期的錘子敲擊，聲音漸輕，我們什么都看不見，將要發生什么只能憑想象。黑皇帝的現場如果不用VJ，關掉燈，讓觀眾眼前只有黑暗，那么頭腦中出現的紛亂畫面或許比新聞片剪輯而成的影片更加狂野。

你愿意相信最后兩首曲目中浮現的旋律是曙光還是末日之光？把2020年過完之后，多數人相信《Cliff's Gaze》是光輝燦爛的勝利之歌。緊接著的最后一首《Our Side Has To Win》況味復雜，及時打消過分樂觀的念頭。弦樂安魂，緩慢推進，戛然而止。黑皇帝不再需要向樂觀的人們預警無人駕駛的車輛著火。向上的周期使人盲目，向下的使人看清周期和困境的始終存在。柔和下來的黑皇帝，戴著口罩完成這張作品，在混亂中擠出希望，白噪音里找到聲音。“我們在巡演路上等著你”（樂隊寫的專輯介紹），讓人又難過又抱著一絲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