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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和城:永裕里46號電臺憶舊
原上海復興中路320弄永裕里與緊鄰慈安里、萍漁里、西湖坊、敦仁里及承遂里等石庫門弄堂,十多年前已經拆除,建起了高檔樓盤翠湖天地嘉苑。可老弄堂的歷史沉淀與人文掌故仍叫人難以忘懷,我們這些在此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老人,更有著說不盡的兒時記憶值得回顧和傾訴。
父親留下的照片與卡片
柳中爔像
永裕里46號電臺工作室
永裕里建于1925年,父親柳中爔(1902—1996)字霽晨,浙江鄞縣人,是第一批住戶。當時父親的職業為法工部局職員,業余時間搞無線電收發報機并創設業余電臺,交往過許多無線電朋友。無線電技術傳入中國時間較晚,但上一世紀20年代上海就有民間業余電臺,只需登記,電臺都是公開的。國際對業余無線電愛好者稱為Radio Amateur,對業余電臺簡稱HAM。父親設置業余電臺從1925年遷居辣斐德路永裕里不久即開始。據鄰居父輩回憶,永裕里46號電臺發射天線就矗立在永裕里總弄高空,拖線接入我家三樓父親工作室。機器設備是怎樣的呢?
父親留下的遺物里有 一張電臺機器的照片。顯示的機器設備擺放比較整齊,照片邊上父親用英文寫著一行字:“(H Continents wkd)From 1925 to 1930 wing 5 watter”。括弧中的字很可能是當時電臺的名稱。一副聽筒,一個電鍵,證明為早期“滴滴滴、噠噠噠”電報電臺跟國外通訊的短波發射器,功率5瓦,很簡陋。墻上“XL1”標牌顯示了Amateur Radio Station (業余廣播臺)字樣,應是永裕里46號電臺的標志。另外那些英文字的卡片,則是當年國內外無線電通訊組織成員的名片。父親也有類似的空白卡片。卡片上有中華業余無線電社(CRC)與萬國業余無線電上海分社(IARAC)字樣,中間XU8TC系電臺呼號。當時規定電臺呼號冠以XU,電臺按地區分為九個業余通信區,上海為XU8。中華業余無線電社由趙振德創立于1936年4月,總社設于杭州,卡片當為30年代中期父親加入這個組織后所印制。此時電臺發射功率為50瓦,即已達到法定業余電臺功率的最高值。
永裕里46號電臺呼號卡片
河南路上海無線電機公司
父親是寧波人,卻有唱評彈的蘇州朋友,他經常說起楊仁麟、楊德麟的名字,我已耳熟能詳。我輩出世已晚,未能親眼目睹電臺與蘇州朋友,近年翻閱《申報》,一條條關于父親電臺的新聞呈現在眼前。我漸漸清晰地勾勒出一幅幅歷史剪影,有些父親可能已忘卻而沒能留下文字材料的故事赫然紙上!
1930年12月13日《申報》“本埠新聞”欄刊登有《無線電界新組織》一文,副題“本埠將有播音電臺出現”。文曰:
本埠無線電界諸專家,鑒于我國無線電事業極為幼稚,各種器械均自外洋輸入。為挽回利權計,有設廠自造之必要。近特糾集資本,在河南路四九九號設立上海無線電機公司,專門制造各種無線電機械,代各方面裝設無線電機,并作無線電學之種種研究。聞該公司資力充足,擬可先建造五十華脫之播音臺,以供實驗,俟籌備就緒,即可開幕。
《申報》1931年3月23日報道
這篇報道沒有寫明河南路499號上海無線電機公司組織與人員等情況,三個月后《申報》另一篇新聞報道這家公司則明確提到與父親的關系以及我家住址。題目為《國人發明長距離無線電音機》,副題“秀伯峰無線電話機可以收歐洲之電音”,文曰:“柳中爔、金志榮等二十余人,合組上海無線電機公司于本埠河南路四九九號。于兩月前籌備竣事,準備裝置國人所需之無線電收音發音機。近復發明秀伯峰無線電長距離之收音機,在蘇聯莫斯科及德國柏林與南洋西貢等處之無線電話,均能直接吸收波音,且甚清晰。柳中爔寓本埠辣斐德路永裕里四十六號,設有五十華脫之無線電話播音臺一座,在每次播音時,可以使江浙兩省同時收音。”(1931年3月23日《申報》)“秀伯峰”,即Super(超級)電話。我們知道父親辦過電臺,但從沒聽說過他與友人合辦過無線電公司。我取出父親的一本“備忘錄”,內記有一篇他親筆寫的簡歷:
1913—1920 徐匯(公學)讀書(旁注: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學商科一年)
1921 震旦學習化學,半工半讀
1923—1929 法工部局職員
1930 申報館無線電臺
1931—1932 耀明電器廠廠長兼工程師
1933—1934 亞浦耳董事會工程股主任
1935—1938 匯明電池廠工程師
1940—1941 華明電池廠工程師
1942—1945 中國電工廠長兼工程師
1946—1949 中國電工顧問工程師
這里沒有“合組”河南路無線電機公司的記載。1956年,父親在船舶工業局產品設計處工作時撰寫過一份《自傳》,經歷部分這樣寫道:“一九一三年來上海,考入徐匯公學讀書。一九二〇年高中畢業,受父命轉入商科。畢業后校方介紹,至震旦大學化學實驗室任譯員,學習分析化學至一九二三年,由友人介紹進前法公董局捐務處任職員。但本人自幼愛好科學,對于電學、化學更有興趣,從此每月收入所得購買書籍及器材,研究電學,曾自造無線電收發報機,作國外業余通信試驗。”經歷中也沒有提到與友人“合組”無線電公司。顯然,設于河南路499號的上海無線電機公司只是父親“業余”行為,主要負責技術上的事,并不參與經營和管理活動。金志榮,生平不詳,但從后來《申報》上的報道來看,他是公司的實際主持人。至于另外“二十余人”,那就更不知道姓甚名誰了。
彈詞光裕社演唱《玉蜻蜓》
父親晚年時我曾問過,電臺播音播放些什么節目。父親說,放唱片。有鄰居告訴我,聽長輩說起,我家的電臺播放過佛經,大概屬于唱片的一個內容吧。其實,電臺曾請到光裕社彈詞名家來我家彈唱,直播評彈節目,而且作為無線電機公司實驗室名義由《申報》發了消息,等于廣告。這就是1931年元旦《申報》“本埠新聞”欄刊登的《光裕社彈詞》一文:
《申報》1931年1月1日報道
本埠各界備有無線電收音機者達數千戶,值茲新年休假,收聽廣播音樂,誠為良好娛樂之一。但各播音臺多數于此數日間停止播音殊覺遺憾。上海無線電機公司有鑒于此,特商借該公司股東柳宗(中)爔之實驗室,自元旦起至五日止,每日午后五時至六時,請光裕社彈詞名家金耀孫等彈唱《玉蜻蜓》,并隨時穿插各種音樂,誠新年中之一新點綴也。
光裕社是蘇州評彈藝人的行會組織,有悠久的歷史。原名“光裕會所”,建于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傳說乾隆南巡曾召姑蘇彈詞名家王周士說書,后隨駕進京唱書,并賜七品頂戴,被后人譽為“七品書王”。民國后,“光裕會所”改稱光裕社,隨著蘇州藝人遷居上海,光裕社也設有上海分社,加入者越來越多,名家輩出,流派紛呈,各書場以及大世界、新世界等游樂場都曾留下光裕社評彈藝人的身影。黃兆熊、金耀孫演唱的《落金扇》屬于“響檔”之一,1930年勝利唱片公司出版過唱片。1931年元旦連續五天永裕里46號廣播電臺光裕社演出,除了《玉蜻蜓》外是否還有別檔節目,不得而知。此后也不排除有其他評彈演員來電臺播音的可能,這也許就是父親蘇州朋友的來歷。
《光裕社彈詞》新聞中說,評彈彈唱中“穿插各種音樂”,顯然指留聲機放唱片。我記得父親那個玻璃移門書柜最底下有一格抽屜,放有不少百代公司的膠木唱片,小時候家里有架手搖唱機,唱片經常取出播放,主要是電影歌曲等音樂唱片,是否有評彈或別的什么,記不得了。到了“文革”的年代,父親怕惹麻煩,將這些唱片統統敲碎,丟入垃圾桶了。
無線電機公司的創立與歇業
《申報》關于河南路上無線電機公司的新聞還有幾則。1931年5月12日“本埠新聞”欄有《上海無線電機公司創立會》一文,云:“本埠河南路491號上海無線電機公司昨日(十日)上午九時,在山東路尚仁里D三二一號事務所開創立會,全體股東均到。王廷賡主席,行禮如儀。由發起人報告籌備經過,次修改章程,選舉董事監察人。開會時,對于無線電機器、材料之裝置制造,亦有極精密之討論云。”這里地址“河南路491號”,與《無線電界新組織》一文的“河南路499號”稍有不同,不知哪個正確。新聞沒列出參會者名單,既然“全體股東均到”,那么父親作為股東之一應該出席此創立會的。
1931、1932年,上海無線電機公司前后維持了不到兩年,1932年股東會決議公司解散。年末報上出現公司“汽車廉售”的廣告,稱“今有飛霞牌汽車一輛”,愿意廉價出讓,“請至山東路尚仁里D三二一號上海無線電機公司與金君接洽試車”(《申報》1932年12月18日)。這證實了公司解散,原因除了行業競爭激烈、資金不足外,恐怕與公司所在地房屋拆除有關。原來河南路491號(或499號)沿馬路店面房被拆除,建起永利大樓,成為恒利銀行本部辦公樓,即今日河南中路495號樓。隔壁沿馬路同時也建起錦興大樓,即今日河南中路505號樓。1933年12月7日,《申報》刊出《上海無線電機公司保管委員會啟事》,向社會說明公司歇業以來一年清理后事的經過。文曰:
上海無線電機公司保管委員會啟事(《申報》1933年12月7日)
上海無線電機公司于中華民國廿一年終股東大會議決解散,其生財、存貨、賬面等款一切作價六千元出盤,委由金君志榮負責辦理。當因無人承受,由金君縮小范圍,另行改組,第以款項未能即時交齊,故由股東會公推沃君莼莊等為保管委員,暫為保管。茲金君已將盤價陸續交齊,股本由委員會憑股票如數發還。一切手續,均已清楚,委員會亦即從此解散,諸祈公鑒。
公司歇業后的清理似乎延續了近一年,過程還蠻復雜。幸虧《申報》留下了一點印記,讓我們后人知曉當年父輩們創業的艱辛!金志榮在經營無線電機公司的同時,還為中國業余無線電出版社的《無線電雜志》撰稿,如創刊號上的《演講用放音器說明》,第3期上的《電表的改造》等文,都是金志榮的作品。無疑他是當年上海無線電界的活躍分子。
廣播電臺的中斷與復興
父親留下的電臺照片還有兩張,顯然機器設備已破損,為1931年一場火災后所攝。父親對這場火災記憶猶新,多次講述,記得為隔壁45號三樓起火引起而殃及。筆者從1931年2月7日《申報》上找到永裕里火災的有關報道:
昨日侵(清)晨六時四十五分,法租界辣斐德路永裕里四十五號本地人沈銳生家突然失慎。當時該里居民,均在睡夢中驚起。火勢頃刻燎原,不及灌救。隨由大時鳴鐘及嵩山路救火會聞警,驅車趕往,竭力施救,直至八時五十五分方始撲滅。共殃及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號三家。計四十五、四十六兩號二三層樓全部被毀,四十七、四十八號僅焚去三樓三層之一部。惟當起火時,有寄居四十五號之房客婦人尚氏,由三層樓躍下,下顎及足骨均跌碎,受傷甚重,隨由救火會將該氏送往醫院救治。據醫生診斷云,足部恐成殘廢。
我家與起火的45號貼鄰,損失慘重,三樓正是父親設立的廣播電臺播音間,設備全毀。兩張照片正反映了災后一片狼藉的景象。那時正是彈詞光裕社播音一個月后,電臺不得不停止播出。但時隔不久,父親又重整旗鼓,買來新的機器設備,完成裝置,永裕里46號廣播電臺又恢復了播音。父親加入中華業余無線電社(CRC),應該是這次電臺中斷后復興行動之一。播音室則由三樓移至亭子間,直到抗戰爆發上海淪為“孤島”,民間電臺受到限制而拆除為止。
有一首歌《那年》,這樣唱道:“回到那年,回到那天,回到回不去的從前。回到那年,回到那天,其實從前從未走遠。”是的,從前從未走遠……
202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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