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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正案》:從第十四修正案至今,貫穿美國歷史與當下的裂痕
每一年的2月,是美國的“黑人歷史月(Black History Month)”,意在紀念非裔美國人群體的歷史與貢獻。在剛剛過去的這個2月,Netflix推出了一部與之相關的紀錄片劇集《修正案:為美國而戰(Amend: The Fight for America)》。作為觀眾,很容易感受到這部作品的用心和獨特:不干枯、不說教,多樣的表達形式讓內容變得易懂而有趣;劇中更是聚集了全美最著名的少數族裔明星:威爾·史密斯,馬赫沙拉·阿里,蘭道爾·樸,塞繆爾·L·杰克遜……它也得到了觀眾和專業影評人的一致好評,至今在“爛番茄”上保持了100%的新鮮度,雖然豆瓣上留下的評論還并不多,但看過的觀眾幾乎都表達震撼;這些好評除了源自影片在形式、內容上的別出心裁以外,更重要的是因它并非僅是在敘述歷史,而是為一個在今天的美國最為核心的問題給出自己的回答。
《修正案:為美國而戰(Amend: The Fight for America)》海報
南北戰爭的“虛假勝利”
這個問題也在影片開頭就由講解人威爾·史密斯提了出來:“當你想到’美國’時,你立刻想到的究竟是什么?”還可以換一種問法:對美國人來說,這個國家最重要的意義是什么?從過去幾年里美國激烈的黨爭政治中令世界咂舌的丑陋,延伸到社會每個角落——如BLM又或沖擊國會山等不同光譜上激烈的社會運動表征出的深刻裂痕,可以說都是圍繞著這個問題所產生的。而這些爭議可以一直追溯至美國建立之初的歷史;因此,這部紀錄片也能成為觀眾了解當下美國社會的一個重要入口。
有關“美國意義”的探尋,最受傳統主流話語認可的一個答案,是美國從建國以來就確立下來的制度與社會形態:在獨立戰爭后建立了第一個現代意義的共和制政府,前所未有地設計了權利制衡并保障個體公民自由與權利的機制;這些現代性的創舉,是凝聚了“美國”這個共同體、讓其中的成員為之驕傲的核心所在。
但在二百年前,奴隸制尚存,女性的政治參與還根本難以想象,人們的家庭結構、生活方式極其單一,多種族、多文化的社會還并不存在,在這些局限下,美國建國者們所設想的理想圖景還有無數瑕疵甚至黑暗,他們筆下的“人”,是按自己的樣子去想象和塑造的:白人,男性,出生于本土,擁有可觀的財產與奴隸。因此,一方面,《獨立宣言》中寫有那句著名的“人人生而平等,具有生命、自由、追求幸福等不可剝奪的權利”,另一方面,你卻能在美國憲法的原文中,看到在對按人口比例分配國會議席數量的規定中,黑人奴隸要按照“五分之三個(白)人”來計數,北美原住民則完全被明文排除在外;同時,在建國時期所有的重要文本中,幾乎都沒有對性別、種族等方面平等的任何提及。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美國之后兩百多年的歷史,就是一個通過種種抗爭艱難填補這條鴻溝的過程。《修正案》選擇的也是這樣一個敘述角度。這個劇名,具體指的是于1868年通過的憲法第十四修正案,規定了任何在美國出生的人都是美國公民,并具有諸如自由、生命、財產、投票等公民權,且不能在缺乏正當程序(due process)審判的情況下被剝奪。
不難看出,這條修正案,是為鞏固南北戰爭解放奴隸的成果而頒布的;而在大多對那段歷史的敘述中,都被嚴重地簡化了:廢奴成為南北戰爭的起因和結果,南方黑人獲得解放與獲得公民權間被劃上等號,林肯則是這一切最中心處的英雄。但事實上,當時不同陣營的觀點其實都更復雜多樣。
比如,一個多種族共存的美國,最初并不是林肯心中的理想圖景。他曾說過,自己愿意選擇以留存奴隸制為代價保全聯邦的完整,戰爭伊始,為了挽留南部州,他也并沒有宣布廢除奴隸制。1862年,他召集了當時最有名望的一群黑人領袖來到白宮,向他們講出自己對廢除奴隸制后黑人未來的設想。他說,黑人與白人種族的平等是“與現實相距甚遠的”,只要黑人還在白人的社會中生存就“一定會有戰爭”,并希望將變成自由民的黑人集體“移居”到美國本土以外。當時最著名的一位黑人領袖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在聽到林肯這樣的觀點以后,可以說極其失望和震驚。生為奴隸,道格拉斯在20歲時從種植園逃到自由州紐約,并通過創作自傳記錄黑人奴隸的痛苦經歷、辦報、走遍美國甚至世界演講的方式,傳播廢奴思想。他超乎常人的智慧和口才讓他成為了當時全世界最著名的黑人。他認為,對美國黑人來說,最理想的情景是通過保護、修復美國憲法和制度來實現的,因為這個制度在本質上保護公民權,而自己想要實現的,就是將黑人納入“美國公民”這個保障了平等和權利范疇。
道格拉斯一直將林肯視為同盟,相信他的當選和就職打開了黑人獲得公民權的最后一扇大門;但林肯的這番表態撲滅了他和許多廢奴主義者的希望。于是,他選擇了一條更加實用主義的道路:由于在戰爭初期,聯邦軍的戰局并不樂觀,因此急需兵力,道格拉斯便走遍全國,游說聯邦通過賦予黑人公民權的方式允許他們參軍作戰,并相應地動員黑人同胞加入聯邦軍隊。他認為,當整個美國見證了黑人可以如何勇敢、無私地為這個國家流血犧牲后,就再也沒有人能夠否定、剝奪黑人“公民”的身份。隨著《解放奴隸宣言》在1863年的發表,道格拉斯再一次看到了希望。南方叛亂州的黑人奴隸不僅就此獲得解放,還可以應征入伍。近20萬黑人加入了聯邦軍隊,約占總人數的10%,其中近4萬人犧牲。如同道格拉斯所預想的一樣,黑人的貢獻在聯邦軍的勝利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在制度層面,南北戰爭留下的最重要的遺產,就是上文提到過的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第一次將“所有出生于美國的人”劃歸進美國公民的范疇——這自然包括獲得解放的黑人奴隸,同時強調所有公民都享有自由、生命、財產等公民權,都被美國的制度和法律所保護。
但之后一個多世紀的現實還是辜負了道格拉斯的愿景,非裔美國人在戰爭中的犧牲并沒有換來對其平等公民身份的承認。19世紀70年代開始,許多南方州陸續頒布了一系列法律,實施制度化的種族隔離,并稱這種制度為“隔離且平等”來繞開第十四修正案;執法機構對黑人的無端騷擾和施暴屢見不鮮,卻同時縱容白人民兵組織對黑人的私刑;為了保護這套權力結構,這些南方州的白人立法者還出臺了種種限制非裔美國人投票的法律,從而打壓他們的政治參與。直到今天,美國黑人社群面對的種種結構性困境——警察暴力、高貧困率、教育資源匱乏、缺乏社會保障等等,都能從那個時代的深重不公中溯到源頭。
民權運動對公民權的繼續爭取
道格拉斯在1852年獨立日發表的一場重要演講,精準地概括了兩百多年來非裔美國人受到的忽視、背叛和辜負。他首先肯定了建國者們是創造美國政治制度的“天才”,但緊接著話鋒一轉回到現實,對六百多名白人聽眾說,“你們對自由與平等的呼喊、你們在感恩節餐桌上的祝詞,不過是赤裸裸的虛偽”、“世界上再沒有一個國家,如此時此刻的美國一樣,正犯下如此驚人、血腥的罪行”、“美國的過去、現實是謊言,(如果沒有改變)未來也將會是謊言”。
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
這也可以視作是今天的美國進步主義者,對“美國的意義是什么”這個問題給出的答案:雖然建國者們設想了一個自由、平等的新大陸,但對于黑人,以及其他所有被擠壓、被邊緣化的群體來說,有太多美好的承諾并沒有被履行;銘記這些群體的苦難、掙扎和抗爭,就是這個國家最為重要、核心的意義所在。
在這種史觀下,與第十四修正案具有同樣深重意義的文件,就是分別于1964、1965年簽署的《民權法案》和《投票權法案》,廢除了種族隔離、投票壓制等對非裔美國人的制度性不平等;這個視角下美國最重要的一段歷史,則是延續到上世紀中期的民權運動——羅莎·帕克斯,馬丁·路德·金,瑟古德·馬歇爾大法官,以及成千上萬面對暴力依然和平抗議種族隔離的普通人,他們用汗水、勇氣甚至犧牲,延續了道格拉斯的努力,讓非裔美國人能真正被認可為美國公民,平等地享有建國者們為美國人所設想的公民權。
這場爭取公民權的歷史,也不斷見證著其他群體的加入。比如,在民權運動進入尾聲的70年代,一波女權運動開始興起,試圖打破對女性在各個層面上司空見慣的不公平對待:如上文所說,憲法原文中對女性權利一次都沒有提及,之后的一個多世紀里,無數不公正的法律和社會觀念成為女性頭頂一層層堅硬的天花板:她們不能投票,僅能擁有從屬于丈夫的法律身份,無權獲得勞動報酬,無權在婚后擁有財產,不能加入陪審團,不能從事從律師到酒吧服務員的許多職業,甚至無權獨立控制自己的身體和生育……
目睹、參與了非裔美國人的抗爭后,女性同樣選擇了第十四修正案作為突破口,讓整個社會看到現實的不公:女性本作為平等享有公民權的身份群體,憑什么要忍受種種荒謬的區別對待、整個國家又有什么理由來維系這個和憲法條文相悖的現實?這條路線最典型的勝利,便是直到今天還在保護著女性墮胎權的“羅伊訴韋德案”,最高法院在判決意見中直接以修正案中對個人自由與隱私權的保護,確立了女性對自己身體終極的控制權。
第十四修正案和民權運動理念對美國產生深遠影響,甚至惠及了在未來才被理解、被看到的身份標簽和生活方式。比如,無論是美國建國者、還是推動第十四修正案的廢奴主義者來說,“性取向”、“性別認同”、“LGBTQ”還依然是并不存在、更完全無從想象的概念,此后的許久,這些群體更是長期在被污名化的陰影中,許多人被驅逐出家庭、社區、宗教社群、軍隊,甚至一度有專門的立法禁止他們的婚姻,禁止他們定義自己的性別。最重要的轉折點出現在2015年,最高法院在“奧貝格菲爾訴霍奇斯案”的判決,將禁止同性婚姻的立法宣布為違憲,有效地確保了同性婚姻在美國所有州內都受到保護和承認——這個判決引用的法理依據,同樣是第十四修正案中所定義的“平等”。
進步派在當下的斗爭
從標題就不難看出,《修正案》這部作品選取的就是上述帶有進步主義色彩的史觀:“為美國而戰”的意義,是美國社會中不同邊緣群體持續不斷的抗爭,和發源于其中、將其連結起來的第十四修正案。但它盡管詳盡地講述了這些群體所要對抗的黑暗和付出的犧牲,卻還最終落腳在了一個充滿希望的期待上,就像道格拉斯那場演講的結尾:“我并不對這個國家感到絕望;奴隸制一定會有結束之日,因此,我會繼續像開始時那樣等待——充滿希望地等待。”
這種屬于進步主義的樂觀情緒的最高點,出現在2008年:一位年輕、激情、力倡希望與改變的非裔美國人,史無前例地在大選中獲得了勝利。許多美國人甚至驕傲地相信,奧巴馬的當選,證明了美國制度的有效,社會中系統性的種族主義已經被根除。但隨之發生的一切立刻粉碎了這種幻想:保守派白人選民心中的種族主義情緒和因此對奧巴馬滋生的厭惡,讓共和黨從2010年開始就部分或全部地控制了兩院,從而無理阻撓奧巴馬從移民到醫改的幾乎全部實質性改革,在2016年同樣的情緒更是把一個毫無執政經驗的“真人秀人物”送進了白宮。所以,看到種族主義、厭女、排外等有毒保守價值的反撲,進步主義光譜下的作品和表達中的樂觀也逐漸消退,而開始向激進的方向轉彎:“美國式”的系統、價值和歷史中原來含有如此根深蒂固的黑暗和不公,因此并不值得驕傲,而應被從根本上檢視、反思,甚至推倒重建。
2012年11月6日,美國伊利諾伊州芝加哥,奧巴馬總統在競選之夜集會上登臺發表勝利演說。
其中一個最具代表性作品,是由《紐約時報》推出的系列報道“1619項目(The 1619 Project)”。它試圖從根本上重塑美國歷史,打破傳統的以白人建國者為中心的框架,而將非裔美國人的曲折抗爭放在美國歷史的核心。它指出,如果美國式的民主、自由、保障個人權利的制度設計是這個國家最珍視的意義,非裔美國人在各個時期的抗爭才是這種意義的核心部分。文中直言,“民權運動并非僅僅關乎黑人的權利”,而更意味著“讓憲法代表的理想成為現實(making the ideals of the Constitution whole)”。它揭開了許多主流話語下“美國英雄”的黑暗一面:幾乎全部建國者們都是奴隸主或參與過奴隸貿易,杰斐遜甚至和他的奴隸之一存在血緣關系;他們在敲定憲法和《獨立宣言》等文本的過程中,也有意識地決定剔除廢奴觀點;林肯“將黑人送出美國”的提議也被記錄在這部作品中……在他們的光輝與功績被夸大的同時,非裔美國人的位置與貢獻卻被有意抹除:許多在二戰中參軍入伍的黑人,在從戰場回鄉后不僅沒有等到對他們忠誠與犧牲的承認,反而變本加厲地遭受了更多暴力與隔離;一些在美國和世界現存的經濟制度,是從根植于奴隸制的種植園經濟中發源的,人們在從中受益的同時,卻對其中讓黑人群體遭受不公的問題至今尚未被正視、解決;許多美國人熟悉、喜愛,遍布各個流派的音樂作品,與非裔美國人群體的淵源更是長久以來被種族主義從美國人的記憶中掩蓋與抹殺了……系列標題中的“1619”,是第一批黑人被運送到北美大陸的年份。作者認為,在探討“美國歷史”時,相比主流敘事中簽署獨立宣言的1776年,另一個值得考慮的選擇是以1619為開端——這自然象征著給予非裔美國人的經歷更多探討和關懷。由于其對歷史敘事的革新和引發的巨大反響,作者妮可·漢娜-瓊斯被授予2020年普利策評論獎。
在社會運動中,公眾也愈發接受更為激進的、將憤怒直指美國制度的表達。比如,在2013年,17歲黑人少年特雷馮·馬丁(Trayvon Martin)被警察無端開槍射殺,但涉事警員卻并未因過度使用武力而被追究責任,于是,以非裔為主的一部分美國人便在社交媒體上使用“黑命攸關(Black Lives Matter)”的標簽聲援受害者,并逐漸發展成一場社會運動。但在起初,即便參與者的訴求僅僅是追究涉事警員責任、以及籠統地要求杜絕警察暴力,“黑命攸關”在美國社會所得到的支持率也一直在45%左右徘徊,直到2018年才第一次過半。
而去年夏天,喬治·佛洛依德、布麗阿娜·泰勒、丹尼爾·普魯德等幾個警察暴力受害者的經歷,再一次點燃了這場運動。參與者們開始提出激進得多的訴求:“停止資助警察”、“解散警隊”、重建美國司法系統,西雅圖的抗議者甚至建立了近一個月的“無警察區(CHAZ,國會山自治區)”。但盡管這些行動和訴求都前所未有地大膽、激進,美國民眾卻沒有因此被疏遠,“黑命攸關”獲得的支持率升至75%的歷史新高。
2020年5月29日,美國民眾手持喬治·佛洛依德名字條幅抗議警察暴力執法。
一些直接挑戰美國“國家符號”的抗議行為,也得到了主流社會前所未有的支持。2016年,全美橄欖球聯盟(NFL)運動員科林·卡佩尼克(Colin Kaepernick)在賽前播放國歌時,通過單膝跪地的動作表達對美國系統性種族歧視的抗議。這一舉動,為他招來了大量“不尊重國家符號”的指責,特朗普更是在集會上辱罵“把這個**養的趕出球場”。在種種壓力下,卡佩尼克沒能找到下一個愿意簽下自己的球隊,為這個勇敢的表達犧牲了自己的職業生涯。但在2020年“黑命攸關”運動開始后,這個抗議姿勢的使用卻成為了一種共識:比如在隨后的多場NBA比賽上,包括勒布朗·詹姆斯在內的運動員們都身著寫有“黑命攸關”的衣服,在播放國歌時集體單膝下跪,同樣的情景也出現在全美足球聯盟、女子足球聯盟、以及曾經將卡佩尼克拒之門外的NFL賽場上。在運動場以外,這個動作也被大量街頭抗議者使用;甚至包括議長佩洛西、參議院多數黨領袖舒默,也曾在去年七月帶領一眾民主黨議員,在國會大廈中單膝下跪八分鐘為佛洛依德默哀。
另一個極具挑戰性的行為就是推倒歷史人物的雕像。過去幾年里一直有人進行這種嘗試,但即便被推倒的雕像人物是內戰中為保衛奴隸制而戰的南方軍將領,也面臨極大的爭議,2017年在弗吉尼亞州的夏洛茨維爾,部分極端右翼人士甚至因此制造了導致數十人傷亡的沖突。然而在去年一年里,不僅被移除的南方軍將領雕像就高達160座,許多傳統敘事中的英雄也不再享有被忽視劣跡的特權:由于他們奴隸主的身份,喬治·華盛頓、托馬斯·杰斐遜等建國者的雕像被抗議者推倒;波士頓市政府決定移除一座展示獲得解放的黑人跪在林肯腳邊表達感謝的雕像;蒙茅斯大學決定將支持種族隔離的前總統威爾遜的名字從其主建筑上移除……《紐約時報》專欄作家查爾斯·布勞(Charles M. Blow)在當時的評論文章中直言道:“那些被華盛頓和其他建國者們奴役過的黑人,和我們一樣,是會愛、會笑、會哭、會痛苦的人——沒有一個人的功績能夠抵消其對他者犯下的罪行。因此,奴隸主不應該享受在公共空間豎立雕像的榮譽。”
就連在一貫出于商業考量而遠離爭議的好萊塢電影里,也能看到這股思潮的影子。從《逃出絕命鎮》、《黑色黨徒》到剛剛獲得金球獎最佳劇本的《芝加哥七君子審判》,近年里探討種族、民權主題的作品,不僅愈發不加粉飾地將不公制造的創傷呈現出來,更開始直接地以質疑美國制度作為主題;它們雖然往往會挑戰觀眾的舒適區,卻同時能更加頻繁地收獲主流獎項的青睞和商業上的成功。甚至在漫威電影中,近年來最受好評的《黑豹》,也首次在人類世界中想象了一個從根本上優于美國的制度和社會。去年,音樂劇《漢密爾頓》錄像版的上映,更是能從其收獲的反響中看到美國公眾文化審美微妙的變化:在其首演時,站在奧巴馬時代的尾巴上,這種大團圓式對多元的慶祝收獲了空前熱烈的掌聲;而去年的重映固然仍帶給許多觀眾鼓舞和感動,但從質疑其對少數族裔演員的安排、到批評其對漢密爾頓在奴隸制方面觀點的美化,越來越多的美國人不僅不能輕易接受對“建國英雄”不加反思地慶祝、贊揚,也更深刻地意識到相比劇中浮于表面的、慶祝式的表達,對種族、對多元文化的討論更應專注于記錄痛苦和掙扎的部分。
《芝加哥七君子審判》劇照
保守派的反撲
當然,哪怕進步主義視角與史觀在不斷贏得更多認可,光譜另一端的保守派從來沒有停止對其的猛烈攻擊。
一個常被作為稻草人的攻擊對象,就是上文提到的“1619計劃”。前眾議院議長金格里奇、現任參議員克魯茲和科頓等保守派政客,在無法從史實上指出任何問題的前提下,攻擊這部作品在進行“洗腦”和“宣傳”;特朗普在任期間,更是不放過任何動用手中龐大公權力的機會,威脅公立學校禁止將其納入教學參考材料,否則將會面臨聯邦教育部的調查;他甚至針鋒相對地成立了“1776委員會(1776 Commission)”,旨在研究和推動圍繞美國歷史的“愛國教育(patriotic education)”、“根除學校系統中的左翼思想”,但其成員卻無一是歷史學研究者、而全部是保守派活動人士。今年一月初,這個委員會發布了第一份“研究報告”,其內容遭受了幾乎整個美國歷史學界的指責。美國歷史協會的主任格羅斯曼直言,這份報告充斥著“對事實的歪曲、選擇性沉默、公然或細微的誤讀史實”,其得出的結論“幾乎不會有歷史學家認可”。雖然拜登在上任后發布的第一批行政命令中,就包括解散“1776委員會”并調查其組織和工作中濫用行政權力的問題,但可以預見這份報告的內容會在未來的保守派意識形態的塑造中造成可觀的影響。
保守派對進步主義的怨恨,在特朗普2020年獨立日發表的演講中達到了高點。不同于以往總統在這一天往往選擇團結、和解的基調,《紐約時報》用“黑暗”和“制造分裂”(dark and divisive)來形容這篇演講:特朗普指責進步主義者在“抹去我們的歷史”、“誹謗我們的英雄”、“無損我們最神圣的紀念碑”,并誓言自己“不會允許我們的國家、價值、歷史和文化被奪走”。他將演講地點選擇在拉什莫爾山,也顯然是一個意在挑釁的姿態:拉什莫爾山又名“總統山”,因在山崖上雕刻有華盛頓、杰斐遜、林肯和西奧多·羅斯福四位總統的石像而得名,作為美國標志性的名勝的同時,它也一直被許多爭議圍繞著:其所在地曾屬于北美原住民、是被當時聯邦政府“奪走”的——在原住民的土地上修建白人奴隸主的雕像,這個結合在許多人眼中是美國歷史黑暗一面的體現。
“抹黑歷史”、“背叛美國”……保守派對進步主義的指責往往少不了這些要點。的確,就如上文所說,進步主義者近些年觀念的變化,就是更尖銳、更批判、更悲觀地看待美國的現今和過去;但究其本質,恰恰也是他們,在親身實踐著建國者們的遺產中值得驕傲的部分。比如,就像前文所說,美國憲法的一個開創性在于第一次將保護公民權利的部分寫入其中,而民權運動完全是將其向少數族裔的延續;同樣,進步主義者們為移民群體爭取的權利,更是從最初就根植于美國價值中的——美國除去原住民以外的所有人,都是各個時期移民的后代,建國者們深知最初踏足北美大陸的歐洲人就是為了逃出教廷迫害、開創新生活的移民,因此將“移民國家”的本質深深刻進了美國的基因,希望后代能一如既往地對哪怕是“辛苦的”、“窮困的”人們敞開大門。建國者們多次強調的另外一條重要的理念,就是對“多數暴政”的警惕。雖然這種考量一方面導致了很多在今天看來存在嚴重缺陷的制度(如參議員席位分配,選舉人團等),但這個理念本身無疑是有價值的:主流沒有權利將自己的生活方式強加于少數人身上——而進步主義者為LGBTQ、少數族裔、穆斯林等群體爭取的婚姻、自我認知、祈禱等自由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利,恰恰是這個理念在今天最直接的實踐;和傳統主流話語中定義的“美國意義”不同之處在于,他們認為這些理念還還遠沒有被實現,傳統敘事更是掩蓋了許多歷史、“英雄”的黑暗一面,所以對于深信這些價值的美國人,當下急需的不是驕傲、慶祝或自我欣賞,而是帶著愧疚和歉意的反思和修正。
而站在光譜另一端的保守派,雖然一貫善于指責對方對“美國理念”缺少敬意和尊重,但他們的行為本質上卻與之相去甚遠;這些人同樣貫穿在美國兩百多年的歷史里,《修正案》片中探討每個主題時,也相應地展示了他們的行為。比如,在第十四修正案被通過后,南部各州的白人至上主義者立刻開始了將其“掏空”的努力,不僅祭出了“隔離且平等”這種荒唐的制度,也在文化層面塑造出一整套“南方敘事”,稱南方在內戰中保衛的并非奴隸制、而是“南方式的生活方式”——諸如《飄》、《一個國家的誕生》等作品也是為定義、美化這種生活方式而服務的。在這種視角下,他們就可以將民權運動和聯邦層面保障民權的立法,解釋為對自己生活方式的“粗暴審查與干預”,而即便大量奴隸主和南方軍將領的雕像、以他們命名的公共場所對非裔社群來說意味著痛苦的歷史記憶,保守派也總以“在公共空間保留獨特的南方文化”來為留存它們爭辯。
又比如,鑒于警惕公權力和“多數暴政”的美國理念,保守派往往力主“小政府”,并因此反對環保立法、監管競選資金、全民醫保、公共福利、槍支管理……哪怕如今美國社會幾乎全部的問題都能由此溯源。但偏偏面對最無力的抗爭者時——無論是70年代面對反越戰抗議者的尼克松政府、還是去年夏天面對“黑命攸關”抗議者的共和黨,保守派往往會毫不猶豫地打出“法律與秩序”的口號,用不對稱、不合理的暴力回應;而導致系統性警察暴力的原因,除了種族主義以外,還有保守派一直以來對警察權力的縱容。他們的虛偽也體現在對性少數的對待上,為了將這個群體推回主流的陰影下,他們完全把“警惕多數暴政”的原則拋到了腦后,在1996年通過了《捍衛婚姻法案(Defense of Marriage Act,常簡寫為“DOMA”)》,直接將自己對婚姻的狹隘定義——“一男一女間的結合”以聯邦立法的形式強加到全體美國人身上。
另一個體現出保守派虛偽的領域則是“言論自由”:當公共輿論對公眾人物的冒犯性發言做出抵制時,他們經常指責這是一種“不容異見”的表現,還發明了“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等指責性的標簽。但脫離開這套話術來看,這種輿論反應與其說是言論限制,不如說是被冒犯的群體對自己感受的正當表達。言論自由的理念本身當然無比重要,它滋養出美國生機勃勃的媒體和文化,不斷拓展著公共討論的可能,讓身為“逃奴”的的道格拉斯、不愿讓出座位的羅莎·帕克斯、被污名化為是不潔和疾病的性少數活動者,即便面對著森嚴而強大的制度性不公,也永遠能用表達做為最后的武器,并讓太多彼時顯得激進的聲音向前推動大眾認知的坐標。換句話說,挑戰現存結構的表達是最需要這個理念的保護的。但在今天,往往是保守派在扼殺這類表達:“1619”計劃的遭遇并非個例,2020年9月,特朗普政府曾下令停止一切公立機構內對“批判性種族理論”的傳播和討論,許多紅州內的議會也訂立過法律,禁止在學校等機構內探討諸如“美國在根本上是否是一個種族主義的國家”等等“爭議性觀念”;社會運動中弱勢群體的許多表達——從上文所說的單膝下跪姿勢,到MeToo中對女性受害者發生和追責的鼓勵,都收到了保守派不同形式的敵意;很長時間以來,保守派在人們心中甚至成為排斥媒體的一方——對無論是尼克松政府對媒體報道五角大樓文件和水門事件的阻撓,特朗普將媒體稱為“人民的敵人”、為批評自己的報道頒發“假新聞獎”,還是整個右翼回音室中對主流媒體的偏見,他們甚至已經放棄了媒體作為“第四權”這個誕生于言論自由、在美國早已深入人心的觀念。
無論在1868年、1964年、2016年還是今天,保守派心中最重要的價值,從不是被寫在《獨立宣言》、《權利法案》或《聯邦黨人文集》中的,而是身為一個主流族群,當目睹著自身的主導被進步侵蝕時的焦慮——原來和自己不同膚色、信仰、認知的其他人也能平等、驕傲地存在,原來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不在道德上更加優越,原來感到安全而自豪的傳統是建立在欺壓上的結構性特權……這種焦慮,當然值得被理解和聆聽,但也很容易向一個更黑暗的方向轉化,成為在夏洛茨維爾高舉著火把叫喊“猶太人不會取代我們”的人群、成為去年夏天站在自家門口對“黑命攸關”抗議者舉起槍口的白人夫婦、成為驅使著上千人沖進國會大廈的陰謀論、成為特朗普在拉什莫爾山的演講中噴發的憤恨。
尾聲
所以,將美國社會如今的撕裂由此剖開,就能發現光譜上的雙方并非是簡單地“烏鴉一般黑”。放眼世界,許多國家中社會裂痕的起源和走向都是類似的:在法國,有人不愿正視主流社會長期引以為傲的“世俗主義(La?cité)”剝奪了少數族裔表達身份認同的權利;在德國,有人認為今天的國家不再需要反思二戰中的歷史責任,不再需要對民族主義的警惕和多元價值的堅持;在波蘭,與教會聯合的政治勢力更是通過塑造一種“波蘭人”的身份認同,切斷對歷史的反思,制造針對女權主義和多元性別觀念的敵意,并已經成功侵蝕了媒體、司法系統等權利制衡機制的獨立性……
這些爭論,其實都是對“國家意義”定義與解釋權的爭奪:是不加選擇地擁抱看似光輝的歷史與傳統,還是反思這種光輝下有哪些具體的人受到了傷害?雖然后者往往不那么光鮮,而會是嘈雜又刺痛的,但至少從歷史中我們們能看到,做出這個選擇意味著在切膚之痛后,距離那個真正值得慶祝和驕傲的理想圖景更近了一些。包括德、法在內,許多面臨撕裂的國家都將在之后的一兩年里面臨大選,從參與者來看,大選的結果很大程度上確定了這些社會未來的走向。而我們能有的期待,就是有更多即將參與做出決定的人們,能夠看到歷史中的悲劇與進步在當下的投影。
參考:
'Amend' brings Will Smith's starry touch to the 14th Amendment's tumultuous history - CNN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 A Transcription - National Archives and Records Administration
Tracing President Lincoln's Thoughts On Slavery - NPR
Frederick Douglass needed to see Lincoln. Would the president meet with a former slave? - The Washington Post
‘What to the Slave Is the Fourth of July?’ by Frederick Douglass
The 1619 Project - 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
The New York Times, Anchorage Daily News and ProPublica Win Pulitzers - The New York Times
How Public Opinion Has Moved on Black Lives Matter - The New York Times
Kneeling, Fiercely Debated in the N.F.L., Resonates in Protests - The New York Times
Donald Trump blasts NFL anthem protesters: 'Get that son of a bitch off the field’ - The Guardian
The Anthem Debate Is Back. But Now It’s Standing That’s Polarizing. - The New York Times
NBA Players and Coaches Kneel During National Anthem as Season Begins - CBS News
Democrats kneel in moment of silence for George Floyd - BBC News
Over 160 Confederate Symbols Were Removed in 2020, Group Says - The New York Times
How Statues Are Falling Around the World - The New York Times
Yes, Even George Washington - The New York Times
Watching ‘Hamilton’ at the End of the World - SupChina
The 1619 Chronicles - The New York Times
1619, Revisited - The New York Times
‘Their Goal Is the End of America’ - The New York Times
How Mount Rushmore Became Mount Rushmore - The New York Times
How Cities Lost Control of Police Discipline - The New York Times
The Campaign to Cancel Wokeness - The New York Times
專訪|林垚:自相矛盾的公開信與取消文化的正當性 - 澎湃思想市場
Trump Hands Out ‘Fake News Awards,’ Sans the Red Carpet - The New York Times
‘Why We’re Polarized’ by Ezra Klein
France, Islam and ‘La?cité’ - The New York Times
‘Amend: The Fight for America’, Rotten Tomatoes: https://www.rottentomatoes.com/tv/amend_the_fight_for_amer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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