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侯虹斌 侯虹斌客廳

留美高材生張一得去世，最近成了一個熱門。官方并未公布張一得死因，但網(wǎng)友爆料稱其為自殺。

張一得的父親，叫“老得”，是個單親爸爸，網(wǎng)絡(luò)上小有名氣的育兒紅人，很多育兒媽媽都是他的粉絲。網(wǎng)絡(luò)留下了關(guān)于他與張一得的大量資料，主要是正面?zhèn)鬟_這種“父愛”的。如今重看，令人心痛，更令人窒息。

拿著手工“寵物”的“老得”，和他十幾年中給兒子做的部分菜肴的照片墻

不能武斷地說，張一得的自殺與父親有直接原因，但在這樣的父親身邊，孩子實在是太壓抑太痛苦了。難怪有網(wǎng)友說，“父愛如山，山把孩子給壓垮了。”

每一次碰到孩子自殺的新聞，我很容易就代入孩子這個角色，感同身受。這些不幸時刻提醒著自己，父母的責(zé)任是什么。

“老得”和嬰兒時期的張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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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得”是一名來自廣東的單親爸爸，他原本是一位企業(yè)高管，高學(xué)歷，高收入。2001年，兒子張一得還不到一歲時，妻子與“老得”離婚。一得被判給了爸爸。

“老得”為了更了照顧孩子，辭去了高薪工作，賣掉了廣州天河市中心的房子，帶著一得去了偏遠郊區(qū)，成為了一名全職奶爸。

十九年來，“老得”沒有固定收入來源，學(xué)會了自給自足，學(xué)開墾、種菜、賣雞賣魚、撿破爛，維持生活。

耕作中的老得

十年來，他換著花樣給兒子做飯，每天的菜譜都不重復(fù)。而且，那些菜的靈感都來自一得的生活成長故事。

他還盡力手工為孩子打造一個農(nóng)場，還有滑梯、小火車、小船等“小小游樂園”。

他為了孩子，建立了一個育兒博物館，在兒子成長的17年間拍了20萬張照片。平均每天拍30張，用壞了5部相機。

老得拍下兒子成長過程中二十萬張照片的五臺照相機

他還喜歡將自己與兒子的日常記錄下來，在網(wǎng)上發(fā)表了近千篇文章，累計上億次的點擊率，粉絲一百多萬，成了一個有點名氣的育兒“網(wǎng)紅”。

“老得”對孩子付出的心血，令人嘆為觀止，恐怕人人皆自愧不如，覺得自己無法為孩子付出這么多。相對于普遍存在的父親缺位的“喪偶式育兒”，這樣的單親爸爸實在是對孩子太好了。

在一得18歲時的時候，“老得”結(jié)識了后妻，后妻帶著一位自閉癥的孩子；他便為自閉癥兒童打造了一個感統(tǒng)訓(xùn)練場星星園，免費幫助一群“星星的孩子”訓(xùn)練視聽動覺。

老得給自閉癥孩子建立的訓(xùn)練場地

在這樣環(huán)境里成長起來的張一得，也是個好孩子。

張一得一直在讀私立學(xué)校，各門功課都名列班級前矛，拿到過很多運動證書，高中還拿到了高中三年國際學(xué)校全額獎學(xué)金。一得憑自己的努力，負擔(dān)了自己高中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更憑借著高分獲得了在國外就讀暑期項目的機會。

張一得畢業(yè)典禮那天，“老得”前往蘇州

據(jù)說，讀高三時，張一得已經(jīng)可以擔(dān)當(dāng)同聲翻譯了。在托福考試中，他以離滿分只有2分之差的成績，考入埃默里大學(xué)，一所頂尖的私立研究型大學(xué)。

在平時的生活中，他也是熱心助人，還為疫情中的武漢捐錢捐物。

但為什么這么優(yōu)秀的娃，在考上了美國的大學(xué)之后，卻選擇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這么好的父親，這么乖的兒子，是哪里出了差錯？

“老得”公眾號

“老得”的回應(yīng)是，

“他一生中所有的決定，我都是無條件地尊重、認同、接受，包括這一次，他最后的這個決定。”

希望一得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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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得去世之后，許多人開始認為“老得”教育孩子的方法出了大問題，甚至是直接間接導(dǎo)致了一得的輕生。

網(wǎng)友批評說，他的爸爸看似是在嘔心瀝血培養(yǎng)孩子，但目的是為了滿足虛榮心

另一種看法是：一得那么優(yōu)秀，如果他沒出事，大家可能把一得爸爸捧上天。而且誰知道一得的離世是什么原因呢，怎么能夠說是他爸導(dǎo)致了他的自殺？

確實，沒有證據(jù)，可能性很多，不能直接歸因。畢竟一得已經(jīng)19歲了，他在做自己的個人選擇。但我們可以換一種方式，只討論這位“網(wǎng)紅爸爸”之前的教育方式，可能更有借鑒意義。

你愿意有“老得”這樣一個爸爸嗎？愿意享有他沉重如山的父愛嗎？

我只會由衷地感到壓抑，甚至恐懼。這讓我無法呼吸。

“老得”讓未滿9歲的一得，獨自在家挑戰(zhàn)十天的生活歷練

“老得”對孩子的好，對孩子的訓(xùn)練，早已超過了正常的需求范圍，已經(jīng)是捆綁和束縛了。

經(jīng)常拍照，很正常；但一年一萬張照片，對孩子的關(guān)注過度，不正常。

經(jīng)常想著給孩子吃得更好，經(jīng)常換花樣，很正常；但十年沒有做過重復(fù)的菜，每天的菜都有故事、有含義，付出超額的精力，不正常。

“老得”說，自己給兒子做菜10年內(nèi)菜式不重復(fù)，用胡蘿卜、姜、蒜等蔬菜刻成的字母“累計25萬個”

幫助孩子學(xué)英語，創(chuàng)造環(huán)境，很正常；但為了孩子學(xué)英語，雕刻了25萬個英文字母，做這種無用功，不正常。

財富自由，收入無憂之后，辭職帶孩子，男性這么做的雖然很少，但也算正常；可是，高管辭職，賣房，之后居無定所，靠撿垃圾、種菜賣菜來維持父子倆的基本生活，靠網(wǎng)友的打賞和資助來交學(xué)費，才能活下去，不但不正常，而且還害人害己。

保留孩子成長中的舊物，很正常；但是建成了育兒博物館，對孩子的凝視和注意超過了極限，一呼一吸全都記錄在冊，不正常。

老得過去為一得拍的照片部分合集

還有幾件事也很令人吃驚。

有新聞報道上說，從一得出生之后到三歲，“老得”故意不跟他說中文，一直是“全英文交流”。三歲之后開始筆談，小孩不允許說話，只能拿筆寫出自己的訴求，培養(yǎng)孩子的“溝通能力”。一得要喝個可樂，只能用筆畫出來，否則“老得”就不予理睬。

曾有新聞報道說，“老得”為了“鍛煉孩子自理能力”，要求八歲的孩子一個人給四五十個人做上一頓飯，這幾十人是“老得”的粉絲，“老得”讓孩子招待粉絲，是為了籌學(xué)費。

張一得一個人做五十個人的飯菜

孩子高中進了學(xué)費高昂的私立學(xué)校，“老得”要求孩子去同學(xué)家玩的時候，同時兼顧收破爛的責(zé)任，要帶廢品回來賣錢……

這些對孩子是多大的一種痛苦？

在一得的這個故事里，“老得”對孩子的嚴格，還不是對孩子高標準嚴要求，而是強行地把小孩塑造成一個作品，這個作品身上，可以投射父親扭曲的意志。

“老得”對孩子的“好”，是一種表演型人格，充斥著毫無必要的自我感動。十年每天做飯不重復(fù)，每頓飯都有故事，雕刻25萬個英語，對兒子的成長沒有任何好處。

勞作中的一得

打著“為了孩子”的旗號不上班，辭了高薪的工作，結(jié)果父子連吃飯都艱難，得靠撿垃圾，靠網(wǎng)友資助救濟，還這么干了19年。沒有困難，制造困難也要上，讓孩子過上這樣的日子，只是滿足父親個人的“傳奇”。

“老得”做的這些事，塑造出“育兒神話”，但神話背后是什么，他選擇地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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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老得”的表演型人格太嚴重，而且對孩子的奇特的教育方式成了他的人設(shè)、他的賣點，但我不能說“老得”一點真誠也沒有。

在“老得”的描述中，周圍的親友都離開了他，他無法與人正常打交道，妻子也在剛生下孩子就義無反顧地與之離婚，他的人生很失敗，孩子，是他惟一的光了。而且，在塑造孩子這個“產(chǎn)品”中，他獲得了很多粉絲和贊美，這激勵了他，讓他在這條路上越來越遠。

“老得”與慕名而來的家長們分享育兒心得

他的人生里除了兒子沒有任何別的意義，他把所有精力與力氣全都花在凝視孩子上面了。他要活在孩子的身體里。

張一得確實很優(yōu)秀，可能比普通教育下的孩子還強很多。但這樣的人生，對于一個剛剛成年的大孩子來說，太苦了。他無法拒絕，因為父親為他付出了一生，為他賭上了所有的光榮與夢想，沉重得喘不過氣來的愛，他逃無可逃。

“老得”為一得打造的“家庭莊園”

假如我是張一得，我吃的每一口飯都有負罪感，我念的每一個單詞都是父親的付出，我吸食了他所有的生命，他什么都沒有了，只有我。我，也很痛苦啊，這不是我想要的。

小時候的張一得

“老得”這樣的人看起來不多，是因為男性育兒的不多，這樣的父親很罕見；但這樣的母親，卻頗為常見。

當(dāng)然一般人不會有揀垃圾、雕英文字母等情節(jié)，但是，對孩子過度的關(guān)注和無意義的付出，卻很常見。

我曾碰到過一位女性，她叨叨叨地講過她和孩子的故事。她自己是個職業(yè)女性，工作不錯。但不管多忙，她每天都給六歲的女兒做好營養(yǎng)豐富的每頓飯，數(shù)著女兒夾菜夾肉的數(shù)量，以免營養(yǎng)不均衡或過剩。不許喝可樂、不許吃漢堡、不許吃油炸食品、不許吃快餐、不許吃任何零食，因為不健康；每天早上切好水果塊放在保鮮盒里帶到幼兒園去，要求餐后吃完……還有，孩子從出生開始所有的衣服都手洗不扔進洗衣機，因為擔(dān)心洗衣機有細菌殘留。當(dāng)然，孩子更不許這么玩那么玩……

《小歡喜》中喬英子抑郁成疾后離家出走

跟大伙講這些細節(jié)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經(jīng)驗太成功了，值得所有人學(xué)習(xí)。

旁人問她：孩子喜歡這樣嗎？

她說：哪里，她煩死了，每天我都要說一百遍，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偷偷地喝可樂，還偷偷把我的水果塊倒掉，我都氣死了，罵也不聽。

《小別離》

其實，水果切開以后，很容易滋生細菌，天熱了也容易壞，這可比她所禁止的“不健康食品”不健康多了。

她費這么多力氣和心血做的這些事，對孩子沒有任何好處，只有壞處。全家人都痛苦。但那種“我為你付出那么多”的感覺，成了“完美媽媽”的加冕禮。

微博下還有人講了一個小故事。

“我媽有個朋友，家里不是太富有，但也是小康，過去10年前她家能在上海自己買第二套房。兒子很有出息，小時候帶他兒子去肯德基，他兒子要吃漢堡，她告訴兒子我們家的錢只夠你一個人吃，沒事媽媽看著你吃，以后你要努力。他兒子邊哭邊吃…可想而知…太窒息了。”（@__幼兒園扛把子）

這樣的父母，單純只是為了讓孩子陷入不義之地，為了讓孩子從小、從每一件小事上，覺得自己欠了父母的，覺得自己什么都不配得到，覺得自己活著就是連累爹媽。

《小歡喜》

每天對孩子耳提面命“我為你付出了多少犧牲”“我為了你失去了什么”“全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你怎么不爭氣”……誰會樂意呆在這樣的生活里？孩子無法反駁，但他心里只會覺得：這又不是我要的。這是你們強加在我身上的。

把人生全都投射在孩子身上，是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張一得以自己的方式告別了這個世界，是個悲劇；絕大部分孩子正常長大了，回歸到正常人的生活當(dāng)中了。但是，不等于這種來自父母扼住喉嚨的壓制，對他們沒有傷害。有時，這種煩惱，是跟隨一生的。

采訪中的一得

什么是父母真正的愛，什么是控制欲？

１、愛是從孩子的角度考慮，適度。控制欲是，我都為了付出了那么多，你怎么還不能回報我？

２、愛是了解孩子的需求，控制欲是關(guān)注“你必須怎么么樣回報我”。

３、愛是“為你做事，我也很開心”，控制欲是“我為了你，太苦了，太苦了，太苦了”。

４、愛是愿意傾聽。控制欲是“你必須聽我的”。

５、愛是“爸媽很忙，但最關(guān)心的是你”，控制欲是“我的人生里就只有你了。”

６、愛是同理心，愛是放輕松。

《小歡喜》

我更想說的是，父母們應(yīng)該要分清哪些，哪些是不重要的。營養(yǎng)均衡有必要，但那種十年每天不重樣，沒有必要；強迫孩子吃什么，沒有必要；每天凌晨四五點起來熬粥、搞早餐，沒有必要。幼童不許弄臟衣服不許弄臟手，沒有必要。三歲要求背很多古詩詞、背英語單詞，沒必要。強迫孩子學(xué)他根本不感興趣的樂器和愛好，沒有必要……

你以為的“應(yīng)該”，和孩子真正的必要，更是相去甚遠。

父母為此做得越多，犧牲越大，孩子越痛苦。你以為是市恩，可能卻是結(jié)仇。

廣州日報記者攝于2019年8月，“老得”正談起過往的困難。

這些壓抑、痛苦，孩子需要花很多很多年，才能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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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張一得的悲劇：父母犧牲越大，孩子越痛苦 ||親子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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