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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蘇州河①|那些熟悉而嶄新的天際線,正在浮現
上海開埠以后,境內的吳淞江被稱之為蘇州河:1848年,“蘇州河”第一次出現在一份中英租借文件中,“蘇州河”這一名稱也因之成為上海開埠的歷史見證。潮起潮落,時光流淌,至2020年末,上海蘇州河中心城區42公里岸線基本貫通開放。
蘇州河承載著上海的歷史,相比于黃浦江,具有更加人性化的空間尺度,在這條河流的兩岸,不同年代的故事像沉積巖一樣堆疊,又沿著河流延伸出不同的風貌。隨著上海的開埠,這條河流也開始了城市化的歷程。經過了一個半世紀多的時間,在當下的城市更新中,如何挖掘歷史,如何保存文脈,讓河岸煥發出新的活力?
“澎湃新聞·藝術評論”(www.6773257.com)推出“守望蘇州河”系列,專訪參與蘇州河規劃的規劃設計師與建筑師、與蘇州河發生過交集的藝術家以及上海城市文化的“研究者”,希望借由不同視角的講述,多角度呈現蘇州河與“守望”蘇州河——那些熟悉而嶄新的天際線正在浮現。
在上海的所有橋梁中,外白渡橋可能是“閱歷”最豐富的一座:它是中國第一座全鋼結構鉚接橋梁;橋身之下,蘇州河與黃浦江交匯,延伸出這個城市的無數故事。外白渡橋連接著上海黃浦和虹口兩區,向南是著名的“外灘建筑群”,向北有昔日的“摩天樓”上海大廈,向東則可以望到陸家嘴的天際線。
外白渡橋
圖像小說《這里》呈現了一座房子內外的時間“碎片”,用這些碎片拼湊出從史前史到未來的宏大敘事。如果把外白渡橋和橋下的蘇州河當成這樣的“房子”的話,我們也能快速地“翻閱”上海的城市歷史:
五六千年前,上海大部分地區還是一片汪洋。文物考古工作者在今七寶、閔行等地發現有鯨類遺骸,在今蘇州河上游青浦崧澤、松江廣富林發現古代人群聚落遺址。
公元219年,孫吳政權在現上海青浦區白鶴鎮一帶吳淞江(古稱松江)南岸建造大型船舶“青龍艦”,帶起一座發達的經濟中心城鎮青龍鎮。唐天寶年間,青龍鎮已十分繁榮,海船輻輳,商賈云集。
明永樂二年(1404年),隨著上海海岸線不斷東移,海口與青口港的距離越來越遠,吳淞江延伸段常常湮塞,戶部尚書征召民工興建吳淞江下游江浦合流工程,疏通今陸家嘴至復興島的黃浦江段,使東江水道的下游由東西流向改為南北流向。吳淞江下游匯入黃浦江,流向東海。黃浦江成為上海第一大河。
吳淞江與黃浦江歷史變遷圖
1848年,上海已成為通商口岸,英國總領事與清政府上海道簽訂英租界協議時提到吳淞江,并第一次提出了“蘇州河”的名字——在外國人看來,由這里乘船可以到達蘇州。蘇州河成為上海開埠的歷史見證。
1876年的蘇州河
20世紀二三十年代,隨著我國民族工業和民族金融資本的崛起,一些銀行、錢莊在河岸建造了許多儲存抵押物的倉庫,形成“倉棧工業區”。
1955年9月16日黑白風景明信片上海蘇州河圖。泓盛資料圖
俯視蘇州河,1950年代初。 金石聲 攝
20世紀50年代末,約有1000家工廠圍聚在蘇州河兩岸,沿岸人口超過300萬,生活污水、工業污水流入蘇州河,加劇了水體的敗壞……
潮起潮落,一批又一批的住民從蘇州河兩岸退出消失,“鯨魚”歸為遠古傳說,竹柵和漁網、工廠和糧倉都成了歷史的遺物。而在目光可及的痕跡中,幾乎看不到人類文明發展的成就,只有不堪的“排泄”。除了依然流動的河水本身,水岸失去了自己的活力,成了城市中人們不愿意抵達的角落。
老垃圾橋(今西藏路橋)和新垃圾橋(今浙江路橋)之間的蘇州河北岸,集中了眾多大型倉棧。 上海發布 圖
上世紀九十年代,在普陀區文化館工作的攝影師陸元敏用老舊的DF照相機標準鏡頭,跑遍了沿岸各處,記錄下了當時的蘇州河。
“每個年代的人都會有關于蘇州河的記憶,會把不同年代的記憶串在一起。”陸元敏并沒有在蘇州河沿岸居住過,但是攝影構成了他與這條河流的交集,“我當時拍得最多的地段是浙江路到外白渡橋,因為當時居住在這一段的人比較多,再往西有很多廠房,不是每一段都能走得通。”陸元敏對澎湃新聞回憶道,“第一張照片是在武寧路橋拍的,河邊是鋼鐵廠,下班路過看到那里會冒很多的煙。60年代,大家還沒什么概念,認為冒煙是壯觀的景觀,到了90年代已經意識到那是污染。”
上世紀九十年代,攝影師陸元敏俯拍的蘇州河。
陸元敏《蘇州河》
陸元敏《蘇州河》
陸元敏的印象與上海對于蘇州河的治理產生了重疊。
上海市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原總工程師蘇功洲曾參與并見證這個過程。“上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我們針對蘇州河污染問題,實施合流污水一期工程。90年代開始,一直到2019年,先后有四期的蘇州河環境綜合治理工程,持續改造蘇州河的水質條件和兩岸生態環境。”蘇功洲對澎湃新聞說道,這一整治過程與上海的城市發展并進,“90年代初,上海開始城市轉型和產業結構調整,沿岸的一些原有工業和倉儲逐步退出,改為辦公、居住等功能,整個河岸環境得到全面改觀。蘇州河兩岸逐步從生產岸線轉入生活岸線和生態岸線。濱水區也在轉向現代服務業。”
從世界范圍來看,蘇州河的這種演變遵循了濱水城市從工業化到產業變革與城市更新的規律。“但是與國際同類城市的濱水區相比,蘇州河濱水區在產業的影響力、空間活力、生態環境等方面還存在一定差距,與城市生活也缺乏足夠的融合。以前因為工廠倉儲的‘隔離’,蘇州河是城市的背面,現在一下子轉變為空間的核心,還需要適應。”蘇功洲分析道。
以巴黎的塞納河為例,這條比蘇州河更寬闊的河流同城市生活的連接更為緊密:“人們白天出行,就在橋上往來,在岸邊辦公,去對岸吃飯。”蘇功洲說道,“蘇州河沒有很好地體現這一點,這次貫通對蘇州河濱水的空間會有有效的提升。隨著工程的進展,包括橋梁的建設,兩岸的連接會更緊密,使這個地方真正能夠成為城市的中心地帶,成為市民休閑的空間。”
蘇州河口實景圖
宜居城市的慢行系統
和寬度最高達到七百米的黃浦江不同,蘇州河以狹窄的河道為主,蘇功洲等人指出,這意味著蘇州河有著更加宜人的尺度,更適合成為宜居空間。“宜居是城市生活、工作、游憩、交通等各種活動的總和。蘇州河的尺度比黃浦江小,優勢在于兩岸架橋非常方便,利于打造成主導慢行和公交的出行方式的城市宜居空間。”蘇功洲說道,通過濱水區慢行系統的構建,有可能會帶來很多出行的便利。“例如,在老閘北的昌平路、恒豐路旁邊有三個地鐵樞紐站,雖然離河岸很近,但是原先的使用非常不便,如果我們有一個更好的步行環境的話,情況會改善很多。”
圍繞慢行系統的提升,蘇州河虹口段將沿岸的近千米路段從車道改造成了步行街。“根據我們的研究,蘇州河虹口段的交通量并不大,交通問題可以依靠已經改造完成的天潼路來解決,因此我們提出了做步行街。”蘇州河虹口段項目總設計師、上海交大城市更新保護創新國際研究中心主任王林告訴澎湃新聞,通過釋放蘇州河沿岸的空間,能夠為這個地區帶來更多的活力。“而且一旦釋放,會是非常美的。”據她透露,除了街道以外,這一帶未來還將有一個四五百米長的“河畔會客廳”。
夕陽西下,牽手走在蘇州河綠道的爺孫二人。季成 攝影
事實上,河岸的貫通與慢行系統的提升不只能夠改善出行,增加公共空間,也能讓人們與兩岸既有的建筑空間建立更密切的聯系。上海市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歷史文化和空間藝術研究中心工程師卞碩尉告訴澎湃新聞,蘇州河兩岸有許多文化空間,例如位于普陀區蘇州河沿岸的M50是上海早期最具代表性的當代藝術園區,“過去,我們從蘇州河沿岸是無法走進園區的,必須繞道進去,岸線也是封閉的,但是經過這次貫通,開放了M50一帶的河岸空間。”卞碩尉透露。據了解,普陀區目前還在進行更加細化的研究,實現以后有可能會給M50的下一步發展形成新的契機。
四川路橋北堍的上海郵政總局(1939年)
四川路橋和郵政總局 (1945年)
從郵政總局樓頂俯瞰蘇州河、黃浦江。
歷史建筑的“另一種”挖掘
蘇州河沿岸有大量物質與非物質的歷史文化資源,然而,由于缺少相應的步行與公共空間,人們對于這些資源的接觸是有限的。因此,發展慢行系統的一大目的還在于更好地挖掘并呈現兩岸歷史建筑的故事。
以蘇州河虹口段為例,王林介紹道,大約九百米長的區間里就有7幢歷史保護建筑,包括外白渡橋、上海大廈、河濱大樓等,和普陀區蘇州河畔的民族工業遺產不同,虹口段蘇州河兩岸的歷史建筑建造的時間和外灘建筑群是同一時期,“蘇州河虹口段是外灘歷史文化風貌區的一部分,是外灘歷史建筑群在北部的一個收尾或者說是高潮。”王林對澎湃新聞說道,但是長期以來,由于各種問題,沒有人去挖掘它們,“很多人走到大多數人到了外灘,不會走到外白渡橋,要么是走過去看一眼,看到上海大廈又走回來了。”因此,王林希望能夠保護這些建筑,同時把它們的故事“說出來”,而河畔的步行街與“會客廳”無疑會讓這些故事擁有更多的聆聽者。
蘇州河中心段范圍圖。資料來源:《蘇州河沿岸地區建設規劃(2018-2035)公眾版》
蘇功洲指出,蘇州河外環以內的部分大致可以分為“東中西”三段,它們長短不一,伴隨城市歷史發展形成了各自的文化特色,“西藏路以東的東段在傳統上就是個金融商貿區,是過去的租界;西藏路以西到長壽路橋的中段在歷史上聚集了較多的居住空間,比如慎余里、太和坊等,代表了上海石庫門里弄的居住文化;西段主要以近代工業和民族工業為主,承載著上海的工業文化。”蘇功洲對澎湃新聞說道,從商貿、居住,到工業、乃至紅色文化,如何利用好這里的歷史資源,有很多種不同的探索。“第一是用歷史建筑來打造反映蘇州河歷史的專業博物館和展示館;第二是利用老建筑、或是改造后新舊融合的空間來打造文化藝術、創意設計的群落;第三是結合民生,做一些通俗的社區文化。”
如果說黃浦濱江是將工業遺產改造為大型博物館、美術館以及其他文化場館,那么蘇州河兩岸對于這些歷史建筑展開了另一種挖掘。上海市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區域分院總工程師李天華告訴澎湃新聞,這種不同的策略與“一江一河”兩岸廠房的不同尺度有關。
“原來黃浦江邊有上鋼的工廠、龍華機場,以及江南造船廠等,這些建筑的尺度和跨度是你在蘇州河畔所看不到的。”李天華說道,“實際上蘇州河邊上的歷史資源要比黃浦江豐富,黃浦江邊原來都是大廠房,規劃主要保留并改造了部分有價值的歷史工業建筑,沿江布局則以綠地為主;而蘇州河兩岸涉及愚園路和外灘兩大風貌區,里面的建筑也是豐富多樣,但是建筑的尺度要比黃浦江邊的小一圈,所以我們肯定要因地制宜,為這些建筑賦予合適的功能。”
和大刀闊斧式的改造更新不同,李天華表示,他們希望為這些風貌保護建筑注入差異化的功能,并在此基礎上完成“由點及面”的改造,“我們希望能夠打造出體現出老上海風情的片區,這是我們的核心概念。”
潘思同 (1903-1980 )《蘇州河的早晨》水彩紙本 1945年作 泓盛資料圖
“眺望”城市的天際線
蘇州河沿岸恒豐路橋往東一帶被劃為歷史區段,連續的倉庫建筑聚集在此,形成了獨有的空間形態。為了呼應上海的歷史風貌,蘇州河在整體規劃中還提出了天際線的打造,引入“退界”原則,營造河岸的開闊景觀:除特殊情況以外,蘇州河內環線以內,未來新建濱河建筑的高度不能超過與河岸的距離;內環線到外環線,未來新建濱河建筑不能高于與河岸距離的一半。
卞碩尉告訴澎湃新聞,基于蘇州河“灣多、橋多”的特點,規劃結合公共空間貫通尋找獨特的觀景視角。同時,他們希望在日后的規劃中延續沿河界面的歷史感。“我們還劃定了兩處蘇州河景觀的‘經典畫面’:一處是站在外白渡橋和乍浦路橋那邊,看郵政大廈和河濱大樓,我們覺得和外灘一樣,那是一塊在上海不可被忽視的標志性立面天際線;另一處是四行倉庫,和西藏路橋以及周邊蘇州河岸共同形成的景觀畫面。”
從外白渡橋看郵政大廈和河濱大樓
如果將天際線當成一個比喻的話,它或許可以意味著城市未來發展的方向。對于蘇州河來說,這條承載著歷史的河流將在城市的未來中扮演怎樣的角色?或許我們可以從一些尚未開放的城市新空間來“窺斑知豹”。
在普陀區蘇州河沿岸,一座名為“天安千樹”的大型商業綜合體正在誕生,建筑毗鄰M50藝術園區以及一座公園,總面積達30萬平方米,前身是上海榮氏阜豐面粉廠,由英國“鬼才”設計師托馬斯·赫斯維克(Thomas Heatherwick)設計。根據赫斯維克建筑事務所提供的資料,“天安千樹”不只是建筑,還將被視為“一塊地形”,以覆蓋著樹木的兩座“山”為形狀,以數百個支柱作為“樹樁”,在建筑師的構想中,建筑的大體量被“拆分”成小塊,從而更好地融入周邊環境。對于這個“新地標”外觀,人們有不同的意見。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圍繞它的討論將給建筑乃至周邊地區帶來更多的活力。
“天安千樹”大型商業綜合體
與之相比,入駐上海的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顯得“低調”許多:這座命名為UCCA Edge的新場館位于上海靜安區的一處辦公樓內,預計今年五月開放,未來站在美術館空間內可以眺望蘇州河。與之相近的還有華僑城當代藝術中心上海館(簡稱OCAT上海館),在OCAT上海館執行總監陶寒辰與UCCA館長田霏宇的期許中,兩大展館有望和蘇州河南岸的外灘美術館等聯動,形成一個新的“文藝小走廊”。
UCCA上海新空間UCCA Edge 圖:UCCA
按照《蘇州河沿岸地區建設規劃(2018-2035年)》,蘇州河內環內東段(長壽路橋以東)是總體規劃明確的中央活動區范圍,打造高品質公共活動功能;中心城內其他區段(外環高速-長壽路橋)體現上海城市品質,實現宜居宜業的復合功能。可見,蘇州河沿岸正在逐步成為城市生活的中心地帶,也需要注入更多的活力。而在上海社會科學院城市與人口發展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程鵬看來,城市的活力由空間、人群和活動三大基本要素構成。以蘇州河沿岸地區悠久的歷史文化遺產活化利用為前提,可以統籌考慮這三大基本要素。“一是需要進一步梳理沿岸地區值得保護和開發利用的歷史文化和載體空間資源,二是需要實時導入適應人群需求和地區特質的功能活動,三是需要政府、市場主體和社會群體的廣泛參與。”
蘇州河區段劃分圖。資料來源:《蘇州河沿岸地區建設規劃(2018-2035)公眾版》
進行污水整治后的蘇州河,河面清澈。季成 攝影
從展現歷史建筑的“前世今生”,到迎接空間與業態的新可能,蘇州河正在擺脫人們對它的刻板印象,參與到城市的日常生活當中。從蘇州河上的某一座橋上看去,熟悉而嶄新的天際線正在浮現。蘇州河不只流淌著千年的歷史,也有新鮮的血液,而河流就如同“靜脈”一樣,隨著城市的日新月異而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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