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自己的影人之路”——趙婷大師班

Chloé Zhao on Finding Your Way as a Filmmaker 

來源：Sundance Collab（webinar節(jié)選）

翻譯、編輯：笑意

策劃：拋開書本編輯部

未經(jīng)許可，禁止轉(zhuǎn)載

我們?nèi)缃裆钤谝粋€不確定的時期，在深入探討之前，很想問問你現(xiàn)在作為一個電影人的工作狀態(tài)。

在這個特殊時期，我還是很感恩的。每天早上醒來都會提醒自己，我是多么幸運，能夠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我會確保好好吃早餐，以及至少六到七個小時的睡眠。

先來談談你的電影制作歷程。你先是學習了政治學，又打了一些零工，然后才決定去紐約大學讀電影研究生。你可以談一談你的經(jīng)歷嗎？為什么最終選擇去拍電影？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想做一個講故事的人。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并不確定電影算不算是我的一個選擇。我想成為一個漫畫家，但我不擅長畫漫畫。所以我就想到了寫作和繪畫，也做了一些類似的事情。

而到了上大學的時候，我對這個世界有很多的疑問。我意識到我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了解我生活的世界，我想在嘗試講故事之前弄清楚一些事情。于是我去了曼荷蓮學院學習政治，學了四年就知道并不適合做這個。所以我去做了調(diào)酒師。

然后你知道，到了二三十歲的時候，有這么一個時刻，你想好好在人生中做些想做的事，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這些人進了電影學院吧。

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聊天的時候，你的自信、果斷直接立即打動了我。作為電影人，只靠天賦是不夠的，你覺得還需要具備哪些素質(zhì)呢？你是怎樣建立作為一個藝術家的自信的？

我犯了很多錯誤，每天都有，現(xiàn)在依舊會犯錯。你是從失敗經(jīng)驗中汲取教訓的。跌倒了，就爬起來，你的皮膚會變得更厚實，更堅韌。如果你從不犯錯，你會一直擔心有倒下的時刻。我出錯太多次了，就不大在意。

另外，對這個世界，還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你都需要保持一定的好奇心。給自己保留一些時間和空間，傾聽自己的聲音，了解自己想和哪些人在一起，想呆在什么地方過好自己的人生。

我有過這樣的焦慮——這樣的人生是我真正想要的嗎？想了一段時間，我才聽到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這時候我做的決定才真正有意義。

《無依之地》主演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與導演趙婷

你記得自己是怎么做，才聽到內(nèi)心的聲音的？是放慢節(jié)奏，還是相信直覺？

我得離開社交媒體。我也很喜歡上網(wǎng)，我并不是一個對自己特別嚴格的人，會在社交媒體上和好朋友聊到凌晨三點。所以我不得不離開。雖然這是老生常談，但確實應該把更多時間放在你自己身上，更多時間沉浸在自然中，而不是讓你一天中的每一刻都充滿噪音。

我完全能夠理解。接下來想問，你是如何尋找素材的。你的這三部作品《哥哥教我唱的歌》《騎士》《無依之地》，它們的調(diào)性非常相似，讓人沉浸冥想。你是怎么考慮選擇合適的電影項目的？怎么知道這個項目是否適合自己，讓你感覺一定要把這個主題、這個故事講述出來？

我覺得有兩點。一點是，我自己也制片，知道競爭是非常激烈的。你必須做出一些能吸引人們來看的作品。我知道這不應該是最終目標，但對我來說，電影是值得交流、分享的。這是一種媒介，需要輸出與接收，雙方的互動給予我動力。

對我來說，放到銀幕上的影像與故事，是否對我們有意義，是否會讓人們?nèi)フ務撍徊还軔鬯€是恨它，我們能否在其中看到自己；能否讓我們在人性層面上更接近對方，理解對方；是否發(fā)生在我感到好奇的地方，有讓我感到好奇的人與文化。這就是我想說的第二點。

拍電影是一件多么具有壓倒性的事情，它會占據(jù)你整個人生，并塑造你的人格。選擇拍電影，是一件人生選擇，而不只是職業(yè)選擇。所以，你說我的作品具有冥想性，只是因為我真的需要慢下來。所以我離開紐約，去了一個地方讓自己慢下來。這也是我的一個人生抉擇。

《無依之地》劇照

我們來談談你如何選擇你的關鍵合作者。所以，當你有一個很棒的想法時， 也需要有對的人在身邊。我想知道你一開始是如何與關鍵合作者討論你想合作的項目，如何知道這是你想與之合作的人?；蛘呖梢哉務勔恍┚荆谑裁辞闆r下知道自己不想與某個人合作的。想知道你是如何做出這些選擇的。

你想讓別人如何對待自己，就怎么去對待別人。

什么情況下知道自己不想與之合作的話，大概是當你覺得那個人只是自己滔滔不絕，卻在你說話時心不在焉的時候。其實和約會差不多。你要看到這個人能夠放下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來傾聽你的看法。奇怪的是，這種情況如今其實很難遇到。

你們可能有相似的幽默感，相似的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你知道，雙方如果一個人把世界看得很重，一個人看得很輕，那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

你一定要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做這部電影。除去那些濾鏡，那些詞藻，那些期待，你必須知道你的初衷。如果沒有人看你的電影，所有頒獎典禮都取消，你的父母都不在意它的話，是什么一定讓你去做這部電影。如果你知道這些，你的合作者也需要能夠理解。如果他們不能理解，你必須能夠離開他們。

如果你一開始就這么做，那么你們接下去遇到的每一個沖突，都不會變成鬧劇，只會讓你的工作做得更好。所以，開始時做的盡職調(diào)查是非常重要的。

在我早期職業(yè)生涯，有人給我一個拍片的機會我就已經(jīng)很感恩了，所以早期沒去理會那些警示，也會有不愉快的合作經(jīng)歷，但這也是學習的過程。

你拍第一部長片《哥哥教我唱的歌》時有過很有趣的一段經(jīng)歷。你花了好幾年打磨劇本，改了30遍初稿，卻不得不放棄。你經(jīng)歷了一次重大轉(zhuǎn)折，在一天內(nèi)，資金第二次被撤，還有小偷闖入公寓，把你家洗劫一空。硬盤也丟了，包括已經(jīng)拍好的一些電影原始錄像。這很有可能是一個讓你放棄電影的時刻，而你卻堅持拍完了處女作。你能談談為什么沒有放棄，以及這段經(jīng)歷讓你學到了什么嗎？

沒錯。但相對而言，和現(xiàn)在（拍《無依之地》的游牧生活）比起來也也沒什么。其實《無依之地》的故事也是關于一個失去一切的人，失去了一切定義她身份的東西。

《無依之地》劇照

我記得那一天，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警察看著我們，感慨我們這些到處旅行的hipsters也是活該。那時真的已經(jīng)身無分文了，一點也不同情我們，但也不怪她。

但其實和現(xiàn)在在路上碰到的游牧者（Nomads）一樣，我們失去一切，失去定義我們自身的東西。對我當時而言，就是超過一百萬美金預算的劇本。這個預算雖然聽起來不是很多，但對我當時來說挺多了，而且它是我創(chuàng)作了三年的故事。

當你一夜之間失去了它，你可以把它看作一個難以克服的困難，也可以看作一種莫名的自由感。當時的感覺是，好吧，一切都不重要了，所有期待值都沒有了，類似無政府狀態(tài)。我感覺能做人生中任何想做的事情，拍任何想拍的電影，不再是那部大家已經(jīng)有了期待的作品，而是任何自己想拍的東西。

這樣的經(jīng)歷不是我希望大家得到的，但同時，這感覺太棒了?，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是因為另一面的自我終于跳出來了，那個更純粹的自我。這讓你回到童年時，想要拍電影，想要畫一幅畫的狀態(tài)。但我們會遺忘那個狀態(tài)，在工業(yè)化的影視行業(yè)中并不容你找尋自己的那一面，因為你有那么多顧慮的東西，人們對你的項目有那么大的期待值。所以我想，用任何東西，我都不會換我當時的經(jīng)歷。

能不能談談你當時做的哪些決定，幫助你化險為夷，從而繼續(xù)拍下去。

當時我和大家呆在一起，兩個制片人，一個攝影師，他們無論如何都和我站在一起。他們立即四處籌錢，我們的預算是原先的十分之一。

然后我們的社群越來越大，我們遠遠跳脫了原先的劇本，社群發(fā)生什么有趣的事情，我們都可以加進去，讓好奇心來指引我們。劇本沒有了，我們還有這么多有趣的人，愿意在資金緊缺的情況下依舊支持我們的項目。有了他們的幫助，我才能夠自由地去創(chuàng)作。如果我只是呆在家悶頭寫劇本，我什么都完成不了。

《哥哥教我唱的歌》劇照

你曾開玩笑說你的電影里并沒有那么多敘事成分，因為更多情節(jié)就意味著更多預算。你現(xiàn)在在做的電影項目里也身兼多職，編劇，導演，制片，甚至剪輯。你在構(gòu)思與寫劇本的時候是怎樣區(qū)分你這些不同的角色？

我不太區(qū)分。我的寫作老師知道了肯定要打我。我試過，但還是不行，特別是小制作電影。比如《騎士》中的Brady，我知道我銀行賬戶里還有多少錢，我也只有這么多錢能去花，也就只能照著你的預算去寫劇本。

你需要看你的情況，你是要等四年等到有人投資了才去拍，還是在四個月內(nèi)完成電影，根據(jù)預算來寫劇本；是要邀請一個很棒的演員，還是找非職業(yè)演員來拍，讓人物自由發(fā)揮，給電影更多正式感。要知道，一般要達到這種真實感，需要請得起最棒的演員。所以，拍小制作的電影，我沒辦法區(qū)分我的角色。

你對于創(chuàng)作者有沒有什么建議？如果說劇情意味著預算，那么創(chuàng)作者是否具有一定的自由空間？

我覺得“劇情意味著預算”這樣的說法過于簡化了。我的意思是，當你有一個情節(jié)，你需要有一定的流程，你的電影才能拍出來。你要確保這些流程的進行，比如我們的項目，需要大家出現(xiàn)，然后做一些事情。如果劇情太詳盡的話，你就不能控制一些自然發(fā)生的事情，達不到不了你想達到的效果。我也犯過這樣的錯誤。所以要確?？刂谱∏榈脑挘@個故事就應當簡單一些。

限制是我最好的朋友。沒有這些限制的話，我會完全迷失。我會坐下來，列出我的所有限制，時間，地點，人物，團隊，在寫劇本時考慮到這些條件。在任何情況下，都可能有一個關于人的精彩故事。

然后就取決于你需要多久來完成一部杰作，要有耐心。有一些作者，花七八年去創(chuàng)作一部精彩絕倫的作品，我和他們相比只是個小孩子而已。對我來說，大概忍耐不了那么久，至多兩年。

對，這樣很棒，你第二部作品《騎士》就是這樣，很快構(gòu)思完，拍完，成本和劇組都很小。作為編劇，你從處女作起學到哪些經(jīng)驗，幫助你完成第二部的創(chuàng)作？

如果說浪漫一點的話，就是找到了對的人，比如《騎士》中的Brady，但也需要做一個策略性的職業(yè)決定。

《哥哥教我唱的歌》劇照

拍《哥哥教我唱的歌》的時候野心很大，想容納更多的情節(jié)，更多發(fā)生的事情。當時沒有劇本就開拍了，只有一個大綱。盡量不要這樣拍，聽起來是挺酷，但實際情況是，從一段到另一段，看上去不錯，但缺乏連接點，你按照劇本格式寫才會發(fā)覺你確實需要這個。所以最后我的故事不太協(xié)調(diào)，后期需要很多調(diào)整。而且，這一部對于主角的敘事只有一個宏觀角度，卻缺乏情感的角度。我感覺迷失了，覺得自己沒能夠深入挖掘。

于是（拍《騎士》時）我做了一個決定，從很小的角度切入，只對準主角拍攝，然后看怎么來敘述這個故事。

《騎士》劇照

你能談談你是如何組織片場的？不管劇組大小，公路片還是更靜態(tài)的片子，你覺得如何去營造一個健康高效的拍攝氛圍？

你如何選角，就如何選擇你的劇組人員。你必須親自仔細地選擇，特別是確保你的制片人和你有相似的價值觀。從制片人開始往下，部門總管，要確保他們明白你為什么雇用他們。

你們需要有同樣的心態(tài)。因為你要去別人家里拍攝，你的劇組人員都是代表你的。對我來說，這是非常重要的。這讓我們的非職業(yè)演員和我們建立起信任的關系，與我們相處融洽。曾經(jīng)被拍攝過的人，會對來找他們拍攝的人持有懷疑的態(tài)度，非常小心。所以你在與他們交往的過程中也要非常小心，要讓他們接納你與你的團隊。

對，但現(xiàn)在你拍攝的電影規(guī)模更大了，你感覺有什么變化？在更大規(guī)模的團隊中，如何保持這樣積極健康的環(huán)境呢？

其實也不能保證完全積極健康。就像和別人一起出海航行，你的團隊有一個目標，有些日子你會覺得碧海藍天，無限美好，有些日子你會問自己，當初為什么要來這條船上。你們需要共同的夢想，作為人類能夠相互理解、共享的價值觀。

我不覺得劇組的規(guī)模大小對我有什么影響，你依舊和原來的二十人核心團隊一起工作，如果你選對了人，他們只會給你帶來你需要的更多人。你在片場見到的大多數(shù)工作人員，都是AD（導演助理）和DP（攝影）團隊的，所以要明智地選擇他們。如果你因為劇情需要清場，你的團隊會聽你的話，配合你清場。

《無依之地》片場

現(xiàn)在我們正處于拍電影的艱難時期，我感覺每隔兩分鐘都會收到《好萊塢報道》提醒，哪部電影又因疫情停拍了。你現(xiàn)在面臨哪些機遇和挑戰(zhàn)？對于如何適應這些挑戰(zhàn)，你有什么建議嗎？

我現(xiàn)在的挑戰(zhàn)是，住的地方網(wǎng)絡信號不好，電視也很難校準，好久才能調(diào)到正確的波長。我們?nèi)祟愐呀?jīng)生存了那么久，適應能力是很強的。我對自己的建議是，作為敘事者要抓住這個機會。每當面臨世界震蕩、生活劇變，人們其實期待敘事者把這一切恰當?shù)乇硎龀鰜怼＿@個時刻，你更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汲取靈感。就像戰(zhàn)后總會涌現(xiàn)許多很棒的影視、音樂和文學作品一樣。

許多人被迫走出室內(nèi)片場，走到室外，在海灘上拍片，和信任的人一起做電影，保持小而精的團隊。至于資金，今年電影節(jié)的適應調(diào)整速度令人驚嘆，我們能繼續(xù)辦下去也是很重要的，我們都能互相支持，往前走。

你對如何建立并維持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職業(yè)有什么建議嗎？

你要確保傾聽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究竟想要如何活著。每隔幾個月都要了解自己，究竟要給這個世界帶來一些什么。如果幸運的話，找到與你趣味相投的人。

你要享受創(chuàng)作的過程。因為一夜之間，你的電影可能去電影節(jié)，也可能被取消，你準備好幾年的東西可能被迫停下，你的整部電影可能因此七零八落。你要喜愛你每天做的事情，而不是為了結(jié)果。雖然聽起來有些俗套，但這真的很重要。很多時候你做自己喜愛的東西，做出來的結(jié)果也不會差。

當然，你也需要找到你的優(yōu)勢，你的獨特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