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鍥而不舍,終身以之 | 譚其驤先生誕辰11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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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其驤先生(1911—1992)
今天是中國歷史地理學一代宗師,復旦大學教授譚其驤先生誕辰110周年紀念日。
譚其驤先生是中國歷史地理學學科主要開拓者和創始人,他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初稿完成于1974年,后陸續內部發行。1980年起修訂,1982年起公開出版,至1988年出齊。這是我國歷史地理學最重大的一項成果,也是他最杰出的貢獻。譚其驤先生繼承和發展了傳統的文獻研究方法,結合現代科學理論和研究手段,開辟了歷史地理研究的新途徑,解決了一系列重要的理論和實際課題。
1980年,譚其驤先生當選中國科學院地學部學部委員(后改稱中國科學院院士),是改革開放后唯一的“文科院士”。1983年,他培養的葛劍雄、周振鶴兩位博士畢業,成為中國首批文科博士。
本文系譚其驤先生于80年代初撰寫的治學感言,短小扼要而切中肯綮,至今讀來令人深思。轉載于此,作為對先生的紀念,并與讀者諸君共勉。
鍥而不舍,終生以之
文 | 譚其驤
來源 | 《學人談治學》(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
01
我的經歷很簡單:大學畢業后讀燕京大學研究院,一九三二年研究院畢業,進北平圖書館當館員,同時在大學里兼課。一九三五年辭去圖書館的職務,專在大學里教書;北平的輔仁、燕京、北大、清華都教過,都是兼任講師。一九四O年春進入大后方,任貴州浙江大學副教授,一九四二年秋升任教授。一九四六年隨校復員到杭州。解放后第二年轉來復旦大學任教至今。可以說一輩子在大學里過日子,在大學里學的是歷史,教的是歷史,教得最久的一門課是中國歷史地理。
在我的經歷里只有一點也許值得談一談,那是我進大學頭兩年的事。原來,我第一年讀的是社會系,第二年讀的是中文系,第三年頭兩個星期讀的是外文系,到第三個星期才轉入歷史系,轉了三次系才定下來。我記得第三年開學時,為了轉不轉系,轉哪個系,曾經寢食不安地反復思考了好幾天。轉了外文系又轉歷史系,當時不少人都不以我這樣做為然。但事實證明,我這樣做是做對了。我這個人形象思維能力很差,而邏輯思維能力卻比較強,所以搞文學是肯定成不了器的,學歷史并且側重于搞考證就相當合適。這一點,我是通過數十年來的實踐,深有自知之明的。
譚其驤在暨南大學社會歷史系的畢業論文《中國移民史要》原稿,書名是周一良先生題寫的,稿中的紅色批注是潘光旦先生的手跡,由譚其驤先生的首屆博士生葛劍雄教授珍藏。
因此,我覺得解放前大學生允許轉系,并且可以一轉再轉,倒不失為一種可取的辦法。現在歐美各國的大學,包括最著名的大學,也都是允許轉系的。因為一個人初進大學時年齡不過十七、八歲,一般都還搞不清楚自己適宜于學什么學科;進大學后,經過一、二年的聽課和學習,才可以發現自己學什么合適,決定自己的終身志愿。我以為允許轉系,就是允許學生揚長避短,所以是一種好辦法。
1983年10月,中國首批文科博士周振鶴(左)、葛劍雄(右)獲博士學位,與他們的指導老師譚其驤合影
解放后,我國大學學生不允許轉系(只有極個別例外),報考時填的什么專業就定了終身,這個辦法看來并不利于人才的培養。新生入學后一、二年內,各系都要花很大力氣去做鞏固學生專業思想的工作,結果還是有許多人定不下心來,以至影響學習。當然,最后由于事實上轉不成系,只得斷了念頭,硬著頭皮讀下去。事出勉強,學習成績當然不會很好。
為什么不許轉系呢?大概是認為辦社會主義大學要按計劃辦,每個專業招進來多少學生是按計劃的,以后畢業時少了或多了就是破壞計劃。其實,這種計劃到底有多少價值很值得懷疑,否則何以不少專業的畢業生都有相當大的百分比不能按專業對口分配工作呢?當然,我們社會主義國家辦教育,應該有計劃性,但三十年來我們片面強調了這種并不科學的計劃,使相當一部分學生不能揚長避短,可惜不可惜?
02
再談兩點做學問的體會:
幾十年來,我所接觸到的前輩、同輩以至后輩的史學界有成就的學者很不少。這些人是不是都熟悉中、外、古、近、現代歷史的呢?事實上不存在這樣的人。既是古今中外,又要包括經濟、政治、制度、文化、思想等各個方面,一個人的精力怎么對付得了?所以一般說來,每一個歷史學家只能專搞中國史或世界史的某一部分,搞中國史也只能搞一兩個斷代或一兩個方面,這才可能有所成就。決不應該涉獵太廣,泛濫無歸。認定了一個方面之后,就該鍥而不舍,終身以之,切不可見異思遷,看到哪一門走運了,行時了,又去改行搞那一行。
譚其驤先生在書房
解放后,在學術領域里經常搞政治運動,一會兒批判這個,一會兒批判那個;一會兒厚今薄古,講古代史的就不敢多講,最好改行搞現代史;一會兒又是評法批儒,批林批孔,搞近現代史的乃至搞世界史的也得大講其先秦思想史,大批孔老二,大捧法家。左一折騰,右一折騰,經年累月,人人都脫離了自己的專門之學去趕熱鬧,真是害人不淺。有底子的中老年人還可以等一陣風過后重理舊業,年輕人底子薄,有的根本沒有什么底子,大學畢業后跟上這種風氣十年八年,那就毀了一輩子。
當然,這種年月已成過去,今后是不會再這樣搞了。但過去長期形成的看政治氣候寫歷史文章的風氣至今依然存在,這種文章又往往為報刊所歡迎,容易發表,更使人樂此不倦。我認為這樣做成不了一個扎實的學者,也成不了真正通古今之變的通人。我要勸任何人想在學術上真正取得一點成就,還是專心致志于你的專門,不要去寫應時文章為好。
03
專業決定之后,當然應該將有關這一門的前人、包括當代人的研究成果盡量多看,多吸收、參考,但不看全的話問題也并不嚴重。你是否能有成就的關鍵,主要在于你對這門學科的基礎是否下過扎扎實實的工夫。我是研究歷史地理的,常見到有些人寫的歷史地理的著作,廣征博引,確是花了很大力氣,但由于基礎的東西沒有搞清楚,文章的論點也就難以成立,有時還會出現笑話。
左起:吳應壽、譚其驤、鄒逸麟、王文楚、周維衍
我認為對學歷史地理的人來說,沿革地理是必須要打好的基礎。沿革地理主要講的是歷代政區的演變。沿革地理并不等于歷史地理,而只是歷史地理的一個組成部分,但卻是重要的基礎。正象搞中國地理的,如果連現在我國有幾個省、市、自治區,各行政區劃的管轄范圍有多大這類問題都搞不清楚,哪又怎么能搞得好中國自然地理、中國經濟地理呢?所以搞歷史地理的,對二十四史的《地理志》一定要下工夫,對《元和郡縣志》、《太平寰宇記》以至《大清一統志》等歷代總志一定要翻熟。初看《地理志》,恐怕任何人都會覺得內容太枯燥,看不下去,這是難怪的。但只要你能夠認真地、仔細地看,能夠前后左右加以核對,并和這部史書中的有關篇章或同時代的總志對照著看,那就會發現問題。發現了問題,也就是這門學科已被你鉆了進去。鉆了進去,原來覺得枯燥無味的東西就會變得十分有興趣了,也就會引起你進一步鉆研的志愿和干勁。
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
除了搞清楚歷代政區制度之外,學歷史地理的人還有另一件必須下的基礎工夫是細讀《水經注》。讀《水經注》除了要同時讀前人的注釋外,還必須對著圖讀。不對著圖讀是讀了幾頁就會讀不下去的,勉強讀下去頭腦里也是一筆糊涂賬。現有的《水經注圖》有兩種:一種是清咸豐間汪土鐸所繪,一種是清光緒間楊守敬所繪。后者要比前者高明得多。但楊氏《水經注圖》盡管畫得很好,讀《水經注》光是對著這部圖讀還是不夠,還得對著今地圖(要大于百萬分之一的)讀。這樣讀下去,就會發現哪些水道或其一部分古今不同,哪些地方《水經注》的記載不可信,哪些地方楊守敬的地圖畫得不正確,不符合《水經注》的原意,等等問題。這樣你就又打下了研究歷代水道變遷的基礎知識了。
譚其驤先生塑像
有人以為搞歷史地理的人記憶力一定很好,其實我的記憶力是很壞的。但講到一千五百多個漢縣,大部分我都能記得它們屬于哪個郡國,大致在什么地理位置。怎么會記得的呢?這是因為《漢書·地理志》是所有《地理志》中最基本、最重要的,因此研究歷史地理各方面的問題,差不多都要用到它,幾十年來我把一部《漢書·地理志》幾乎翻爛了,當然記憶力再壞也會記得不少。
我對《水經注》沒有象對《漢書·地理志》那么熟,但楊氏《水經注圖》我已翻爛了一部,無法再用,只得再買一部,現在全書已有一半由于中縫破裂,一頁都變成兩頁了。因而,我對《水經注》的內容也基本上有了數。由此可見,記憶力不好的人,也是可以學歷史地理的,只要你肯下苦工夫。
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開始于1955年重編改繪楊守敬《歷代輿地圖》,初稿完成于1974年,后陸續內部發行。1980年起修訂,1982年起公開出版,至1988年出齊。這是我國歷史地理學最重大的一項成果,也是他最杰出的貢獻。
這部空前巨著共8冊、20個圖組、304幅地圖,收錄了清代以前全部可考的縣級和縣級以上的行政單位、主要居民點、部族名以及河流、湖泊、山脈、山峰、運河、長城、關隘、海洋、島嶼等約7萬余地名。除歷代中原王朝外,還包括在歷史中國范圍內各民族所建立的政權和活動區域。《圖集》以歷史文獻資料為主要依據,吸取了已發表的考古學、地理學、民族學等相關學科的成果,以其內容之完備、考訂之精審、繪制之準確贏得了國內外學術界的高度評價,被公認為同類地圖集中最優秀的一種。
《中國歷史地圖集(1-8)》按歷史時期分為八冊:
第一冊:原始社會·夏·商·西周·春秋·戰國時期;
第二冊:秦·西漢·東漢時期;
第三冊:三國·西晉時期;
第四冊:東晉十六國·南北朝時期;
第五冊:隋·唐·五代十國時期;
第六冊:宋·遼·金時期;
第七冊:元·明時期;
第八冊:清時期。
按年代分為20個圖組,共有304幅地圖(不另占篇幅的插圖不計在內),549頁。地圖上的內容包括:已知原始社會遺址和其他時期重要遺址的分布,中國歷史上各民族建立的政權的疆域政區或活動范圍、民族分布,秦以前見于記載的全部可考地名,自秦代開始全部縣以上地名、一二級政區的界線,可考的長城、關津、堡寨、谷道、陵墓、庭帳等,主要的河流、湖泊、山嶺、海岸線、島嶼等,共收地名7萬多個。各冊均有中、英文的編例和地名索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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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鍥而不舍,終身以之 | 譚其驤先生誕辰11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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