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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記:見證團聚、分居、離家和固守
我的家鄉位于鄂東南的一個小村莊,今年春節,我回家了七天。如往昔一樣,回家過年就是走家串戶,和各種人聊天談心,探訪舊友與恩師,給孩子們上課、玩游戲,緊湊而充實,有幾點感想。
我的家鄉村貌,攝于今年的大年初一上午。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過年是兌現“家”的最好時機
分割型城鎮化背景下,年輕人進城打工,老人留守家鄉,孩子在不同地方念書,一家人各據一方,已經司空見慣。
我們村一共19戶,僅有1戶人家選擇舉家赴青海西寧,他們家沒有尚在的老人。其他18戶的老人在老家,孩子要么隨父母在工作地讀書,要么配偶中的女方選擇在鎮上、縣城、地級市購房(或租房)做陪讀。
以我家為例,我和孩子們在廣州定居,弟弟在內蒙古打拼,弟媳帶著兩個侄子在老家的縣城陪讀,爸媽固守農村的老宅子。只有過年時,我們一家十口才能齊聚。
回家過年,一家人團聚,一個也不能少,是過年最重要的內容。
過年期間,我每天早上和媽媽一起去菜園摘菜,早餐后去村里走家串戶聊天,下午給村里的孩子們上課,或和媽媽一起挖野菜做粑,晚上和爸爸媽媽在火爐旁聊天、吃紅薯。
臨走的前一晚,我本已酒足飯飽,但弟弟還是烤了羊肉串,爸爸燒了糯米酒,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給我們嘗個遍,爸媽一一擁抱了孩子們。第二天凌晨四點,爸爸就起床了,燃起火爐,燒好開水,把孩子們的衣服和襪子烘熱,把我和孩子們的鞋子擦干凈,烤了20個紅薯給我們在路上吃。他把我的大小行李挪到車子的后備廂,默默等待我和孩子們六點半起床。
我在想,我爸那一夜到底睡了沒有,睡了多久。這就是無言的愛,這就是“家”的溫暖。爸爸素來不善言辭,從不表達愛,“愛”、“家”、“家人”對于爸爸而言,就是各種“動詞”的集合——他永遠等待我們回家,照顧我和孩子們,送別我和孩子們,為我和孩子們祈福。
對我們村15位成年人和12位孩子(小學及以上)的調查顯示,所有人都認為“過年必須回老家,只有回老家才有過年的味道,才有家的感覺”。他們一致認為,在外面過年,一點意思都沒有,沒有鞭炮,沒有串門,沒有拜年,沒有一家人圍著火爐吃飯、聊天和看春晚,就不叫過年。換言之,“過年”最能體現“家”的涵義與本質。
在與全村18個孩子的互動中,我圍繞以下問題進行討論:“我說家鄉話,你們說出對應的普通話”(抑或相反),“跟我一起辨識農具”,“從年頭到年尾,你知道哪些家鄉的節慶儀式”,“你知道哪些家鄉特色美食,具體做法是什么”等。此舉的目的在于,給孩子們根植“家”、“家鄉”的概念,增進他們對“根”、“鄉愁”的理解。
最近三年回家,我都讓三個孩子(我的兩個孩子和弟弟的孩子)在同一位置繪制全村的景象,讓他們描述村莊每年的樣子,我把他們的作品留存起來,這是孩子們對鄉村的真實感覺,是所謂的鄉村意向圖(rural mental map)。假以時日,這些作品一定是珍貴的歷史記憶,是家鄉變化的印刻,以及他們對家鄉變化的感知。
我理解,“家”就是一堆不同代際的人,一起用家鄉話聊家鄉事,品家鄉美食,認識家鄉知識,交流家鄉文化。
我帶村里的孩子們上山討論“家是什么”、“何處為家”,攝于大年初二。
新時代的“分居”:一切為了孩子
三十出頭的阿軍與阿玉夫婦一直在浙江諸暨打工,兩個孩子在鎮上讀書,一個念初一,一個讀小學四年級,由公公婆婆照看,隔代教育與過分溺愛導致孩子們成績一般、貪圖玩樂,阿玉決定年后不再外出打工,留在家里陪伴孩子們。
“讓孩子有健全的人格和良好的教養,比什么都強,”阿玉說。
類似情況的還有阿春,她三年前就在縣城租房做陪讀媽媽,老公遠在青海西寧打工。如今,兩個孩子各個方面表現都很好,舉止大方,成績優秀,村里人無不為他們點贊。
按理說,年紀輕輕就分居,是沒有人想面對的事。但多數人難以獲得工作地的戶籍,子女上學需繳納巨額的贊助費,加上城里的生活成本普遍高,離家遠難以兼顧到老人,很多夫婦做出的決定是:妻子在老家陪孩子念書,丈夫獨自外出打工。
背后的邏輯很簡單,那些讀書少而在外打拼的人,不想孩子重復他們辛苦的人生,他們想孩子們通過讀書和好好做人超越自己,出人頭地。對“成功”的定義也在悄然改變,不限于你的房子有多大,賺多少錢,還包括孩子的成績如何,談吐與教養如何,子女卓越與否成為家長們暗自較勁與比拼的重要籌碼。
一方面,我為父母們開始重視子女教育、愿意花更多時間和精力陪伴子女而倍感欣慰;同時,我也為偏遠鄉村地區薄弱的基層教育資源、艱苦的辦學條件、日漸外流的優質師資而憂心忡忡。
還是那句話,鄉村振興的重要支撐是鄉村教育,沒有好的鄉村教育,很難實現可持續的鄉村振興。
三個小朋友在繪畫他們心目中的“家鄉”,攝于大年初一。
渴望“離家”的孩子:手機比家更懂我
阿文在鄉里的中學念初二,阿秀在鎮上的中學念初三,上一年受疫情影響,他們是線上上課,從此開始與手機結下不解之緣。阿文沉迷于網絡游戲,凌晨三點去有網人家的屋檐下蹭網玩“王者榮耀”,然后患了重感冒。阿秀沉迷于看小說和網絡聊天,通宵達旦地看,成績一落千丈,她選擇輟學,每天的生活節奏是自然醒,然后去鎮上的奶茶店發呆,去河邊散步,然后回家,玩手機到自然睡去。
有一次,她媽媽實在看不下去,沒收了她的手機。她選擇了離家出走,嚴重時以割腕相威脅。
我問她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她回答:“換一個爸、換一個媽,逃離浠水和黃岡。”我追問,什么讓你如此想逃離你爸媽?她說:“受不了媽媽一刻不停地嘮叨,還有爸爸在電話那頭,你看你們班誰誰如何如何。”她認為,父母與周遭所有人都不懂她,懂她的人在小說里,在網絡里。
這兩個孩子,一個是留守兒童,一個有媽媽陪伴,為什么會這樣?也許存在兩個問題。
首先,現在是全民手機時代,如何從“手機控族”的狀態中抽離出來,回歸更多面對面的交流,多一些日常生活互動。如何讓我們成為手機的主人,而不是手機的奴隸,是每個人需要思考的問題。
其次,當下的競爭更加激烈,無論是孩子的學習壓力,還是父母的經濟壓力,這些壓力讓孩子和父母都出現不同程度的煩躁與焦慮,進而影響父母與孩子之間的溝通方式。
具體而言,不少農村父母延續祖輩教育孩子的方式,存在強權管束、簡單粗暴的頑疾,但現在的孩子身處網絡時代,很看重自由發展、自我表達、思想多元、被尊重和被認同的價值觀,用傳統價值觀導向下的方式去教育擁有全新價值觀的孩子,一定會出現各種矛盾與沖突。
所以,妥善維系與修復親子關系非常重要,這關乎孩子們一輩子的心身健康與茁壯成長。此外,需要在廣大城鄉地區做到心理咨詢、心理疏導的全覆蓋,讓學校-家長-孩子-社會做到無縫聯結和及時溝通,這是鄉村教育振興的基礎性工程。
背叛“家義”的年輕人:不想結婚的越來越多
個體化特征愈加明顯的社會里,不想結婚和不想生孩子的越來越多,作為后工業社會的日本的“低欲望”、“少(或無)子化”等特征,在中國農村地區也正在發生。
阿霞今年31歲,本科學歷,在廣深工作十年有余,目前定居深圳,有車有房,按理不愁婚嫁。但我了解的情況是,她不排斥異性交往,見面了一輪又一輪,但最后都歸于“好聚好散”。
她告訴我,深圳的年輕人多,異性接觸機會不少,但在房貸、車貸等經濟壓力下,人們的工作與生活普遍快節奏,高強度工作與頻繁加班成為常態,有空就健身或充電,沒有或鮮有余暇“花前月下談戀愛”,更沒時間與精力去處理所謂的“情感糾紛與矛盾”。
“我可以努力工作經營事業,我可以好好健身管理身體,我可以靜心閱讀安頓內心,但讓我耐心細膩地談婚論嫁,接受甚至忍受不同價值觀和我所不認同的性格的人,真的很難。如果很難,我寧愿放棄,回到一個人的狀態。”這是她的獨白。
阿斌今年33歲,二本畢業,之前在杭州某智能設備公司工作,兩年前選擇回武漢發展,在家人或親友的撮合下,也是相親了一輪又一輪,但還是相處不來,緣分未到。從開始的“自由、灑脫、志同道合、寧缺毋濫”,到后面的“干脆不找了,嘗試一個人過”,到最后的“好像一個人過也沒啥,也挺好的”,是他們的心路歷程。
毋庸置疑,當事人的父母或許難以接受,因為人丁興旺、傳宗接代是“家”的基本涵義。但“兒孫自有兒孫福”,有的事情父母管不了,也不宜去管。我個人認為,這是可以理解或接受的事實,因為社會越來越原子化,個體的選擇愈加多元化,生活方式愈加多樣化,結婚、離婚和不婚都應該得到尊重,社會異質性顯著增強的事實應該被包容,這也是社會進步的范疇。
我家鄉的一種特色美食——軟芡粑,用一種叫軟芡的植物混合蒸熟的糯米、黑芝麻糖而成,攝于大年初三下午。
即將“永別家”的老人:得了大病,就在家等著那一天
我從讀書到工作,迄今在外漂泊三十余載,說實話,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家的爸媽平平安安,最擔心的事就是爸媽有個三病兩痛,最開心的事就是回家看到爸媽健健康康,我相信這也是億萬在外打拼的中華兒女共同的心結與情愫。
鴻叔是武漢某高校教師,從臘月二十到正月初三,一直守護在岳父的床邊。岳父半年前一次赴宴后暈倒在廁所,去武漢各大醫院問診,確診結果是胃癌晚期。一個月前,75歲老人提出“我要回家”,家人只能遵照老人的意思辦,回家進行保守治療,靠昂貴的營養液維持生命。
年初三,我去一個同學家拜年,他父親告訴我,他們村有一位老人,68歲,腿腳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受傷,因為性格問題,與基層干部關系不好,拿不到低保戶的指標,基本靠鄰里周濟度日,生病了就隨便吃點藥對付過去,從來沒有體檢過。
這位叔叔告訴我,在農村,不少老人不想去體檢,是因為體檢一旦查出問題,擔心會拖累子女,給子女帶來經濟壓力。所以,最好的情況是不明不白地走了,不給或少給子女添亂,這是很多高齡老人的心思。
我想說,中國鄉村的部分老人一生凄涼。年少時他們經歷三年自然災害、十年浩劫等;年輕時他們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面朝黃土背朝天,改革開放后或許還進城務工,低薪做辛苦的活;等兒女成家后,他們中的不少人要么留守老家,照顧孫子一輩,要么進城成為“老漂族”,體恤子女,分擔家務。他們任勞任怨辛苦一輩子,到頭來烙下一身毛病,最后無奈地離開這個世界。
他們的“美好生活”在哪里?他們“真實的自己”在哪里?他們的夙愿與需求,有多少人傾聽和知曉,又有多少人關心和顧及?他們享受了多少現代化進程中的發展紅利?在老齡化程度日漸加深的當下,要做到“老有所依、老有所養、老有所為、老有所樂”,任重道遠。
孩子們臨別前與奶奶的擁抱,攝于大年初五晚上
林林總總,拉拉雜雜,記錄了這些。以上的故事雖然發生在鄂東一個小村莊,但類似的故事一定正在千千萬萬個村莊上演。
(作者姚華松系廣州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本文提到的人名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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