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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懷碩|漢字繁簡統合之鑰:從書法史著眼,補上手寫課
漢字繁簡分歧,近七十年在中國海峽兩岸及港澳地區等延續至今。七十多歲的中國臺灣地區知名學者、書畫家何懷碩數十間一直對此有著思考。近期,他從書法史著眼,結合漢字目識與手寫殊途的事實,試圖尋找統合七十年繁簡分歧之“鑰”。他在發給“澎湃新聞·藝術評論”(www.6773257.com)這篇反復思考的文章中認為,中國的文字教育可補上“漢字手寫體,規范化行書”這一功課,在漢字教育中強化“標準體”(漢字楷書)與“手寫體”(規范行書)的兩個概念,提倡“識楷寫行”,也即兩條腿走路。
一 從書法史著眼,發現漢字目識與手寫殊途的事實
漢字繁簡分歧,近七十年在中國海峽兩岸及港澳地區等延續至今。多年來海內外斷續有許多提議與討論,但至今尚未有謀求統合切實可行的觀念、方法與決心。有數千年歷史,創造偉大中華文化的漢字,現在繁簡分途,任其延宕,對歷史的連貫,民族的團結,中國文化的發展,有大不利的影響。所以漢字分歧的整合,應視為民族文化偉大復興重要的一步。
我關心漢字繁簡分歧數十年,多次在海峽兩岸及港澳地區發表過文章。更重要的是我立志要找到解除分歧,謀求統合;不泛政治化,而且合乎中國文字發展規律應然的途徑。多年苦心探索,拜讀各方高見,與友人討論,反復斟酌。最近幾年,我從中國書法史中得到啟發,試圖尋找到貫通古今,周備可行的觀點與途徑,也即繁簡統合無可懷疑的“鑰匙”。我有這個信心,因為多年來讀了許多專家的文章,未見有從書法史著眼,發現漢字目識與手寫可以殊途這一歷史事實。但我深知文字的改革與改造,或數十年分歧后的整合,都是極不容易的事,應該非常慎重。回頭從數千年約定俗成的傳統中去找靈感,遂豁然開朗。我以一個非語文專業的人,自認找到統合七十年繁簡分歧之“鑰”,若有人懷疑,并不意外。而我的“獻曝”,是否正確、完美,切實可行,還得請專家指正、鑒可,才能希望為國家有關機構所采納。涓埃之獻,希望有利于民族文化偉大的復興。
漢字部分字體的變遷
漢字詞典中的簡繁體
二 過去長期對漢字有大誤解
漢字繁簡分歧,最初根本的原因,現在應該明白,是百年來出自對漢字的誤解,出自救亡圖存,掃除文盲的熱血與時代的局限所產生的成見。近百年來,對漢字的詬病,不只一般國人,許多第一流可敬的作家、學者,不分左右,同聲痛罵漢字,大有人在。吊詭的是所有的動機,都出自愛國:因為誤解而痛恨漢字,責怪難學難寫,以致民愚國弱。這是第一個誤解。
誤認西方拼音文字,只用二十多個字母組合而成,比漢字“先進”。所以一直有人提出廢漢字,改拼音,才能與“先進”并駕齊驅,也才能救國。
民國時期,錢玄同在《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中,曾激進地呼吁廢除漢語和字,改用拼音文字
許多人相信要把漢字改造成拼音文字才是漢字改革最高目標。這個觀點,最初是西方伴隨先進的科技文化東進,宣揚西方中心論的影響,部分激進的知識分子以為西方拼音文字是先進的文字。不少文人盲目幫助鼓吹,造成第二個誤解。
有文字改革專家以為全人類的文字,沿著一致的方向發展。從形意制度,到意音制度,最后到拼音制度。認為這是由落后到先進的規律,有如“進化論”。這種觀點完全否認漢字在世界文字中的獨特地位以及漢字與別的文字比較,有其他文字所不能有的優點。以拼音文字為高級,事實上是文化上認同“西方中心論”、“進步論”,是民族文化自卑感的表現。但因漢字是單音節文字,同音字甚多等因素,而且各地方言不同,現在都明白漢字不能廢,也不可能換成“漢語拼音文字”。但“漢語拼音方案”卻對學習漢語和漢語拼音的國際化,有極大助益,兩者完全不同,不可混淆,這里不容細說。
更重要的是漢字對中國這個多民族,各地方言很不同的大國,不以拼音造字,而用無比智慧的“六書”造字,在促進各民族的團結,創建了可大可久,從未中斷的中國文化,是最偉大的貢獻。如果采用拼音文字,就會像歐洲,因語言文字的差異,文化不可能相同,而成許多小國。現代歐洲曾締結成為一個類似大國的歐盟,希望因此能與中、美成三足鼎立。可惜歐洲大國之夢,未久而破裂。歐洲不可能有統一的語文,大夢永不可能實現。
廢漢字,改為拼音字已知不可能成功。而漢字難學難寫,所以一定要簡化。“簡化漢字”已成為近百年理所當然,不可違逆的時代風潮。誤解在這里發揮負面作用,非常不幸。其實,學習漢字,字多,難寫,只是浮面的成見,西方拼音文字,二十幾個字母只等于漢字“永”字八法中的筆劃,只是“字素”。其文法之復雜,變化之繁難,與漢字比較,哪里容易?公平而言,中外文字,各有特色,各有長短,也各有難易。我們不要先存成見。
學習一種文字,可分為“識字”與“寫字”兩部分。“識字”是視覺對文字形狀的辨識。形狀的繁復(筆畫多)或單純(筆畫少),其實無關辨識的難易。舉例而言:我們一眼能認出八十歲的老媽媽,也一眼可認出你二、三歲的小孩。可知視覺形象的辨識,繁、簡之間毫無難、易之差別。甚至我們可以說,認錯老母親比認錯小孩子的機率更低。君不見醫院護士把兩家嬰兒弄錯的事時有所聞?老母親在形象上提供更多視覺“信息”,有助于辨識。因此,漢字的簡化只對寫字有利,對識字毫無助益,而且更不利。自來詬病漢字難學難寫,其實錯了一半:漢字的難,不在識字,而在寫字。
如果對中國文字在漫長的歷史中如何操作、運用有全面的了解,對中國書法有相當修養,或可發現我們的祖先已經創造性地克服了難寫的缺點。
三 漢字的老傳統是兩條腿走路
文字與通用貨幣有一點相近:它們必然有演化,有改進;也要求穩定,才有信用。貨幣從貝殼、錢幣到紙鈔;與書法從篆書、隸書到楷書,兩者很相像。有進步、有演變;也有標準、有穩定。漢字到魏以后,演變為楷書,到唐朝楷書大盛,隋唐之時用楷書發明雕版印刷術,是人類印刷“書本”的開端。楷書作為書本的范字,千余年來穩定不變。我們今天若要讀周朝的詩經,或戰國的楚辭,唐版難覓,宋版的古書現在可以見到。它里面所印的漢字,與今日香港中華書局所出版的,同是“楷書”,我們可以完全讀通,沒有隔閡。我們今日專家還能讀通數千年前的文字(如甲骨文),這是各國文字史不可能有的奇跡。普遍國人能讀通千余年前漢字(楷書),是世界奇跡。
羅素認為,中國各地的方言不同,難以溝通,但不表音的漢字卻全國都能讀懂。
這千余年不變的漢字楷書,雖然比秦、漢的篆隸簡單得多,但其難寫的缺點,確實存在。漢字為何難寫,因為漢字的創造,盡量要使每一個方塊字兼具文字形意、意音,甚至形、音、義三項齊備,以便易于辨識。西方拼音文字只提供形、音兩者,這是漢字與一切拼音文字大不相同之處。不采拼音的途徑,建立了獨一無二的文字系統與風格。如果以為不走拼音文字之路,便是落后,那么中國哲學、中國醫學、中國音樂與繪畫,都獨立于世,都與“先進”的西方大不相同,是否都該“打掉重練”?近世中國人崇洋自卑,三言兩語,不容細說。持平而言,聽覺型文字與視覺型文字,各有長短,而漢字的研究,它的優點與缺點,還待發掘。
行書,宋拓定武蘭亭序吳炳舊藏本
行書 蘇軾《致季常尺牘》
蘇軾行書《杜甫堂成詩卷》
漢字形的繁難,就因為漢字義的深刻與豐富;因為造字不從聽覺出發,造成同音字過多。(這是不能改革為拼音文字的最根本的原因。)漢字盡管有許多優點,但漢字難寫,確是其缺點。大家都知道文字發展的規律,一般是由繁趨簡(也知道少數有由簡趨繁的例子)。漢字難寫,豈是近代痛貶漢字的文人才發現的嗎?不!其實古人一樣視寫標準體為畏途。楷書還好,篆、隸更難。古代能運用文字的,都是極少數的文人,貴族。其他,九成以上都是文盲。
漢字的應用,除了必須一點一畫規矩書寫標準字的奏章、公文書、契約等正式文件之外,朝野官民平時大量書寫的漢字,都是由官式標準體加以簡化、減筆、速寫、草書化之后的手寫體。(“手寫體”這個名稱,自古所無,因為印刷術發明之前,當然都只有手寫。之后所手寫,除官式的楷書,便捷書寫都稱“草書”或“行書”。(行草本一體。近楷為行,遠楷為草,很難嚴格界定。故又有“行草”之名。極草稱“狂草”;近楷則稱“行楷”。我認為現在推廣大眾書寫規范化的手寫體,應以“行書”為適當。草書以至狂草,是藝術書法,不宜當實用文字之用。)
漢簡書
樓蘭文書殘紙
我們不應忽略這個事實:歷代漢字,有篆書,便有草篆;有隸書與楷書便有草隸、急就章、章草、草書、行書。這與在朝(或正式場合)穿官袍(制服),平時或居家穿便服,是生活的常態是一樣的道理。楷書與行書也好比同一人,只是立正與散步二種姿態。蘇東坡早說過:“真(真書,即楷書)如立,行如行(散步),草如走(跑步)”。過去的文人必臨寫碑帖,又自學歷代名家行草書,長期經由“約定俗成”的歷程,建立了大體一致的行草規范。所以,寫字用行草,簡約、流暢、快捷,不再是畏途,而且發展出以行草書為主流的文人書法。漢字就不只是實用的溝通工具,承載文化的工具,而且是表達個人情懷的藝術媒介。這也是舉世無雙的傳統。
漢朝以后,漢字書寫的便捷化,泛稱草書、行書,也可以說是廣義的漢字的簡化,越來越盛。從漢到唐宋元明清直到今日。過去沒有學校教育,都由讀書人自己學習。不論是名家手寫的行草書字帖,漢朝史游的“急就章”,晉朝王羲之父子的行書典范,唐有孫過庭《書譜》,其他各朝各代名家極多,代代相傳,行草書在印刷體及正式公文書的楷體之外,行云流水,成為普遍的主流。漢字書寫的“艱難”,幾乎由暢快流利的行草書所取代。歷代只要標準體(篆、隸、楷)穩定,手寫在民間一向有出入。只求不傷漢字的根本。流暢的,不失規范的,容許一點個性的書寫且成為書法藝術,成為珍貴文物,這更是中國文化之外,各國所無的奇跡。可惜詬病漢字的人都忘忽這一面。
王獻之《鴨頭丸帖卷》
四 學習漢字不應缺“手寫體”的功課
我國近代采學校教育體制已百余年。百余年來漢字的教學從初級小學開始,所用的課本不論是“宋體”或“明體”,都是唐宋以來的“楷書”。識字與寫字都用楷書,這是入門正確的途徑。但自此以后,從高小到中學,從來沒有教導學生學習一門漢字規范手寫體——行書的功課。這是文字教育不該缺漏的一課。
我發現這個缺漏,在高中時代。因為我自少喜歡書法,我發覺我國成年人寫信或寫文章,各人有各人潦草的寫法,有些字常常彼此看不懂,只能亂猜,這當然對文字功能有很大損害。許多書刊常有錯字,便委過于“手民”(排字人員,現在印書已不用排字的舊法)。原因就是我們只教學生識、寫“楷書”,沒有教學生手寫體的“行書”。如果他沒有機會學習書法,沒學會行書的寫法,終身只會寫楷書,在絕大多數不必寫楷書的場合,如一般記事,寫信,寫便條,做草稿,做紀錄,他用楷書,費時費力,必然滿頭大汗,咒罵漢字,而且競爭力大不如人。良有以也。
忘忽了自古漢字在應用時兩條腿走路,所以寫字的費力耗時沒有得到解除,而一心往簡化漢字的路走,以為漢字若十畫減成三畫,十五畫減成五畫,漢字的“改革”便大功告成。不識字的大眾渴望漢字簡化,文字就不會被那些“精神貴族”所壟斷。文字簡化才能成為勞動人民文化徹底翻身的工具,似乎中國人永遠甘于做勞苦大眾,不會脫貧致富。今日的中國人中產階層的總數比美國還高。簡化字的意義還存在嗎?簡化成功之后,漢字本來的優點大受損傷,甚至喪失,而把簡化字取代了唐朝以來豐富、深刻的楷書,歷史、文化一脈相承的傳統被切斷了。這是很嚴重的事情。
學習書法的小學生
從來學校教育沒有教學生學習規范化的行書的書寫方法。流暢、快捷、優美的行書沒學到,也就沒能與標準體的楷書兩條腿走路,一心只想到把漢字砍頭剁腳弄簡化。六十多年前那個聲勢浩大的“漢字改革”運動該做的沒有做;不該做的卻做了。這才是我們該回顧、深思的事。
應該改革的是什么?我認為是應補上“漢字手寫體,規范化行書”這一個功課,從小學到成人社會,應該學習。君不見英文不能只學印刷體字的大小寫,也應學手寫體字母的寫法。中文教學從來只教印刷體“楷書”(漢字的標準體),不教手寫有規范的“行書”。古人發展出行、草書,豈止為了寫漂亮的“書法”,更重要在維護標準體漢字原型的一切優點不受損傷,用行書的技巧來解除漢字書寫的艱難。
印刷用宋體字
林散之書法《錄自作揚州雜詩一首詩軸》
五 識楷寫行——繁簡圓滿統合之鑰
關心漢字,對繁簡分歧有關切與操慮的人,看了我上面的論述,當大概明白我的主張。我具體的建議綜述如下:
第一,我們要在漢字教育中強化“標準體”(漢字楷書)與“手寫體”(規范行書)的兩個概念。從小學到社會,這兩方面的教育要充分實行。“繁體字”與“簡化字”的名稱可以不提。繼承“楷書”與“行書”的傳統名稱。
第二,提倡“識楷寫行”,是識字與寫字明確的方略,也即兩條腿走路。
第三,所有出版品,包括報刊、書籍、字典、辭典、公文、通告等使用楷書標準體;手寫當然可以用楷書,但若求便捷流暢,可用規范化行書。
第四,鼓勵各出版社、書局編印“標準楷書與規范行書對照字典”,應邀集專家依傳統約定俗成與古今大書家的遺產,編訂規范行書,經過社會大眾與教育機構優勝劣敗的裁汰,自然成風。“規范行書”不同于“標準行書”,容許有某些差異。在規范之內的某些“出入”,也是傳統手寫行書的不成文法,使能包容個性的選擇。
第五,文字的工作,最不宜當作政治任務,急于求成,更不須設立非專家的龐大組織,而且由政府發號施令,文字也不必立法,“約定俗成”便是文字的“立法”。我們可看歷史上有些文字,因為不合理,不完美或不切實際,大多數人不肯用它,結果形同作廢;歷代有些草書,太古怪,太不可認,也形同作廢。舉兩個例子:唐武則天皇后,自封“圣神皇帝”,自名為曌(曌,Zhao, 日月普照大地),也曾創造十二個文字。但她駕崩后便沒人再用,現在大辭典也沒有收留。羅馬皇帝克勞狄(Claudius)愛讀書,覺得希臘文不完美,自撰三個字母增入,并極力宣揚,后也一切歸零。這個百代不磨,普世共遵的“約定俗成”的法則,便是達到善美境界的途徑。
11/9/2020
(作者系中國臺灣師范大學教授、知名書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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