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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出租的子宮

澎湃新聞記者 方岸
2021-01-21 08:28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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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藝人鄭爽的“代孕”風波讓公眾再次聚焦代孕話題。

事實上,大多數國家明令禁止代孕,或禁止商業代孕,正是憂慮其倫理風險,把“生育降低為工具性需求”將沖擊和瓦解社會慣例。

但代孕的難以禁絕,背后是來自不孕不育者、性少數群體等高漲的需求。如何保障他們的生育權利,同時防范輔助生殖技術的倫理風險,仍是有待探討的課題。

本文是一篇地下代孕市場調查,采寫于2017年底,你會看到,由代媽、中介、客戶、醫生構成的利益鏈條,灰色且脆弱,風險隨時可能被引爆。

這是一個關于金錢、人性、利益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彼此依賴,卻又互相提防。

這是一間尋常的三室一廳,隱匿在一座高檔小區中。推開門,四位大肚子的女人橫七豎八地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另有兩位大肚子女人坐在椅子上,用線串起彩色珠子,編織紙巾盒,百無聊賴的樣子。

桌上雜亂地擺放著牛奶、藥、水果以及一些雜物。50多歲的保姆正在廚房做飯。

女人們看上去30多歲,南方口音,有的即將臨產,有的剛懷孕不久。她們集聚在這套不到一百平方米的民宅里,同吃同住,由人照顧一日三餐,唯一需要她們做的,就是看顧肚中的孩子——某種意義上,那是價值15到20萬元的昂貴“商品”。

2017年11月,一家代孕機構的孕媽基地,五位代孕媽媽飯后看電視。本文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方岸圖。 

每年,數以萬計的女性涌入地下代孕市場,成為“代媽”——對外她們自稱服務不孕人群的“志愿者”。2009年的一份數據顯示,中國不孕不育患者超過4000萬,占育齡人口的12.5%。除此之外,性少數群體、失獨家庭以及不愿親自生育的女性也構成代孕的潛在客戶。

需求連年看漲,代孕中介由此搭建起以嬰兒為標的的地下交易鏈。它灰色且脆弱,風險隨時可能被引爆——代孕雙方身體與心靈的傷害,協議背后的隱瞞與欺詐……金錢、人性、利益交織,催生錯綜復雜的代孕亂象。

“代媽”

人生的前32年,李蓉過得循規蹈矩——她出生在河南農村,和同鄉結婚后,育有一子一女。家里種地為生,還開了家小賣部補貼家用。天順時攢點錢,遇上洪水旱災,只能勉強維生。

這樣的生活在公婆相繼患病后被打破——公公從樓梯上摔下,癱瘓在床;婆婆心臟病發,搶救后欠下了好幾萬。丈夫在家種地、帶孩子、打零工,她便獨自外出打工,想早日還清債。

她住10人一間的地下群租房,白天在超市理貨,晚上在西餐廳做服務員,一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從早站到晚,腳像泡在水里一樣。即便這樣,一個月也只能存下4000多塊。

李蓉掰著指頭算,這樣攢下去要熬多久。離家時,兩歲小女兒尚未斷奶,脹奶時她恨不能飛回孩子身邊。

2017年5月,手機上一條推送攥住了她的心,“河南鄭州一位女子給人代孕,一年掙了十幾萬”,她想,那些錢,“我累死也掙不了”。

推送她反反復復看了幾遍,又上網去搜“代孕”,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謂代孕,是將受精卵子植入代孕媽媽子宮,由其代替完成妊娠及分娩過程,屬于人工輔助生殖技術的一種。根據雙方是否涉及商業利益,可分為商業化代孕和非商業化代孕。

而依據精子和卵子來源不同,又分為完全代孕和局部代孕,前者是委托夫婦提供精子和卵子;后者需要第三方提供。

“人家做好了胚胎放到你子宮里,你生下來就行?!敝挥谐踔袑W歷的李蓉,用有限的文化知識快速消化了這項新事物。

在確定不會和男人發生性關系、孩子和自己也沒有血緣關系后,她決定做代媽?!皝礤X快,掙得多”,她不諱言,看重的就是這點。

李蓉聯系到網上一家知名度頗高的代孕機構,客服讓她先去做個體檢,“沒有傳染病,子宮內膜厚度達到9或者9以上”才可以去應聘,路費、檢查費都報銷。

盡管丈夫并不同意,李蓉還是 “破釜沉舟”,辭了工作,瞞著丈夫買了車票。那是2017年5月13日,等待她的將是什么,她不敢設想。

那時,來自四川的張艷已經成功懷孕了。張艷比李蓉小一歲,家在尚未通公路的小山村。丈夫在外打工,她在家養豬帶孩子。

代孕媽媽張艷

當代孕的風悄無聲息地刮進村里時,張艷糾結了幾個月,“家里太窮了,想出來賺錢,但又怕受騙犯法”。

過完年,她終于下定了決心,以打工的名義離開山村,去了遙遠城市的代孕機構?!胺凑桓腥松洗玻粫鲑u身體,我就想賺點錢,回去把房子蓋了”,她安慰自己。

張艷在長三角的鞋廠、塑料廠打過工,一個月工資3000元左右,而做代孕,“發的生活費就差不多抵上工資了”,她無法抗拒那個巨大的誘惑。

“嬰兒工廠”

1978年世界首例試管嬰兒誕生,為代孕提供了技術可能。幾十年間,代孕在許多國家相繼出現,也引發了道德、倫理和法律等各方面的爭議。

2001年,我國衛生部頒布《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規定醫療機構和醫務人員不得實施任何形式的代孕技術。2003年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與人類精子庫倫理原則》,再次明確規定醫務人員不得實施代孕技術。

但龐大的市場需求,讓代孕走入地下,潛滋暗長。

2004年,27歲的江蘇人呂進峰創辦了一家代孕網,被不少人認為是國內首家地下代孕機構。

他的“創業”之路在今天看來頗為“簡單粗暴”:妻子懷孕后,他開始關注準媽媽論壇,捕捉到代孕商機,于是買來幾臺電腦,注冊一批QQ號,瘋狂群發廣告,客戶、代媽、醫生隨之找上門來,他將幾方環節打通,做起了代孕中介。在這之前,他還只是一名大專畢業的物流從業者。

最初,呂進峰只負責向客戶介紹醫生和代媽,收取兩三萬塊錢的介紹費,其他由客戶自理。2006年后,他全盤接手代媽事宜,跟客戶費用打包。這一模式被后來不少人復制并沿用。

包括呂進峰在內的不少代孕中介談到,地下代孕經歷了幾個“井噴期”:第一次出現在2009年到2012年,一線城市出現大量中介;2015年到2017年是第二個“井噴期”,從業人員越來越多,海外代孕大量涌現。

一些代孕中介為規避法律風險,將業務轉移到代孕合法的俄羅斯、印度(2016年開始禁止)、美國部分州等海外地區,或是在國內選好代媽,到這些國家進行胚胎移植,再回國生產。

及至今日,已然形成分工明晰的產業鏈:有人專職搜羅代媽;有人負責照顧和管理代媽;有人負責拉攏客戶;有人尋找醫療支持;還有人組織第三方供精供卵。一些大的中介機構各環節全包,小型中介則只做某一方面。

代孕機構價格差異較大,三四十萬到一百多萬不等。以某家規模較大的機構為例,國內純代媽套餐為36萬,包成功套餐為68萬,雙胞胎的話是78萬,選擇嬰兒性別是86萬。若需要第三方供卵或供精,則在此基礎上加價。赴泰國、柬埔寨代孕要比國內便宜一二十萬,美國則至少需要上百萬。

尚無數據統計國內有多少家代孕機構。呂進峰稱,至少不少于1000家,一年簽約的客戶,不少于10萬個。

2009年,中國人口協會發布了一組數據,中國不孕不育患者超過4000萬,占育齡人口的12.5%,這意味著平均每八對夫婦中就有一對無法生育。而全國老齡辦發布的《中國老齡事業發展報告(2013)》顯示,2012年,中國失獨家庭已經超過百萬個,每年新增7.6萬個。

在2016年全面二孩政策放開后,還有一些夫妻通過代孕尋求二胎,以及性少數群體、不愿親自生育的女性和想要“多子多?!钡募彝ィ际谴械臐撛诳蛻?。

早前,他們大多通過醫生介紹、熟人推薦、小廣告找到代孕機構。近年,網絡涌現大量代孕廣告。

呂進峰稱,過去客戶以為代孕是找“小三”,讓他幫忙找個女大學生;還有人以為他是賣孩子的;也有人擔心生出的孩子長得像代媽……現在,大多客戶找上門來,首先問的就是成功率。

“我想要個孩子”

36歲的沈溪和丈夫開了家公司,事業風生水起,卻始終覺得缺點什么。

年輕時,她被檢查出患有紅斑狼瘡腎炎。醫生告訴她,生孩子的話會危及生命。她寄望于試管嬰兒,大大小小的醫院跑了七八家,折騰了上百次。

為了備孕,她戒掉10多年的煙癮,常年打促排卵針和黃體酮,體重由90斤漲到了120。站在醫院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她有時覺得,自己就像供人挑選的商品,“自尊心碎了一地”。

沈溪

她也考慮過領養,但總覺得不是自己的接受不了。胚胎移植九次都失敗后,醫生下了“最后通牒”:不要折騰了,去找代孕吧。

2017年2月,沈溪找到一家代孕機構,身體調養大半年后“攢下”了幾枚胚胎,她盼著生兩個兒子。“明年我要賺個1000萬,生5個孩子!”她開玩笑說。

薛露也瘋狂地想要個孩子,盡管她已是一個20多歲孩子的母親。

七年前,讀高中的兒子做闌尾炎手術時麻醉過量,引發缺血缺氧性腦病,從此生活不能自理,“以前我們做生意沒時間管孩子,現在反而要一天到晚看著他,后悔也來不及了。”說這話時,她從桌上抽出紙巾擦了擦眼睛。

孩子出事后,丈夫想再生一個,薛露不答應,想等兒子好了再生。

一等就是四五年,眼淚流干了,孩子也沒好起來。她懷過兩次孕,都流產了。2016年起,她嘗試做試管,但取了五次卵都沒成功。

2017年6月,薛露瞞著丈夫找到一家代孕機構,包成功套餐需要七八十萬,對他們這樣做小生意的家庭不是小數目。

丈夫不同意,但她態度堅決,“不生二胎,家就裂了……砸鍋賣房子也要做”。她向丈夫少報了二三十萬,又找親友東拼西湊,勉強籌齊了錢。

薛露東拼西湊找了代孕。

2017年12月,跟代孕機構負責人簽協議時,她兩手緊扣,幾乎用懇求的語氣說:“就要小孩子健康?!?/p>

此前,身邊有朋友通過小中介花四五十萬就生了孩子,她咬咬牙,決定還是找家大的,“只有這一次機會,不包成功不敢做”,但不受法律保護,她始終是提心吊膽著。

“這么大歲數還要在這里做這種事情?!彼行┍瘋卣f。

每當客戶提著一袋病歷找過來,眼淚婆娑地訴說多年求子不得的經歷時,呂進峰就覺得,自己在做“助人為樂的愛心慈善事業”——這也是中介們最常用的話術,沒人愿意承認,這是一樁以新生嬰兒為交易物的買賣。

“籠中鳥”

坐了20多個小時的火車后,李蓉在天黑時抵達了陌生的城市。

一位負責代媽管理的后勤主管把她從車站接到了住處,三室一廳的住宅,電視、空調、冰箱一應俱全,李蓉從沒有住過這樣好的地方。

一家代孕機構為代孕媽媽提供的住處。

她被分配到一個單間,另外兩位已經移植胚胎的代媽各住一間,40多歲的保姆睡沙發。

保姆為李蓉煮了面條,還臥了個雞蛋。吃完后,她跟丈夫視頻,讓丈夫看看住的地方。丈夫囑咐她:“你自己留個心眼,別被人家騙了。”

第二天一大早,后勤主管就帶她去醫院檢查,婦科、抽血,全套查一遍。 檢查合格后,李蓉便簽了入職協議,同時上交了身份證——中介直言,這是為了防止代媽逃跑。

工資從來的那一天算起,一個月2000塊錢的生活費,17萬的傭金分批發,3個月時給1萬,5個月開始每個月給2萬,最后的一筆生完后支付。如果生雙胞胎,加2萬;剖腹產再加1萬。

等十幾天后來了例假,李蓉被蒙上眼,帶到一家所謂的“正規大醫院”移植。

代孕媽媽李蓉

代孕中介們透露,醫生水平的高低,醫療技術、環境、設備的好壞,直接影響移植的成功率,這也是中介們最關鍵的籌碼。不同中介機構移植成功率不一,高的有百分之七八十,低的僅百分之一二十。

早些時候,取卵和移植手術通常在私立醫院的地下實驗室進行。幾十家代孕中介與醫院捆綁合作,共用一間實驗室。后來一些有實力的代孕機構開始建立自己的實驗室,從海外購買高端設備,花百萬高薪聘請醫院生殖中心的醫務人員前來秘密操作。

實驗室中有昂貴的醫療設備、客戶們的胚胎,一旦被查處,損失慘重。因此,中介往往將實驗室設在隱蔽的郊區別墅中,除醫務人員外,外人難以接近,代媽們被蒙上眼罩帶入。

但很多中介機構不愿花費成本,他們通常找沒有門牌和資質的小診所合作,這也增加了代孕過程的風險,“胚胎很嬌嫩,如果凈化達不到標準,容易被污染,有可能導致嬰兒畸形或其他先天性疾病”,一位代孕中介稱。

胚胎移植前,醫生讓李蓉多喝水憋尿,這樣做B超時才看得清楚。在喝了許多杯水后,她的手機被收走,換上消毒過的衣服和鞋子,進了手術室。

手術室只有衛生間那么大,旁邊緊挨著一間冷凍室,李蓉猜想大概是儲存胚胎的。做手術的儀器看起來挺“高大上”,她叫不上名,心里隱隱有些發慌。

躺下后,四十多歲的女醫生安慰她“放松”,問她移的是哪個客戶的胚胎。李蓉報出名字后,醫生取出解凍完的胚胎,放進一根細細的移植管,植入到她子宮。

整個過程不到5分鐘。李蓉沒感覺到痛,醫生只囑咐她回去后不能劇烈運動。她在床上躺了14天。

20多天后,去醫院查胎心,胚胎成活,李蓉長吁一口氣,暗自慶幸自己運氣真好。她之前聽說,有代媽移植了大半年都沒成功,有的移植成功后又流產。

移植后,通常需要連續打75天的黃體酮孕激素來保胎,一些代媽打得屁股都腫了,甚至結起了硬塊。李蓉因為體質好“逃過一劫”,卻也得每天吃保胎藥。吃藥打針有沒有副作用,沒人告訴她。

懷孕三個月時,李蓉第一次見到了腹中胎兒的母親。對方看起來40多歲,甘肅人,陪她去體檢,又去她住的地方看了下,詢問了身體狀況,便不再多問。那是兩人唯一一次見面。

她聽說有些對孩子特別上心的客戶,會親自挑選代媽,把代媽接出去單獨照料,甚至讓她學英語、書法等各種課程。

挑選代媽時,中介把她們聚到一起,一字排開,由客戶們詢問各種隱私的問題,她們要逐一回答,不許反問。

一些中介會讓代媽虛報生育情況、身體條件、年齡、學歷等,甚至偽造身份證和體檢報告。更有甚者,為客戶介紹第三方供卵志愿者時,給他們看的是身高、學歷、相貌各方面都好的,實際用的是條件沒那么好、費用低很多的;有些找條件優秀的女孩冒充志愿者與客戶見面,之后用別人的卵子頂替。

代孕機構通常會制定詳細的規則約束代媽:代孕期間可以和家人聯系,但不得透露居住地地址;不能帶外人留宿或夜不歸宿,未經允許不得和任何人見面,不能跟客戶單獨聯系,原則上不允許回家;每天22點前睡覺……違者將領受處罰。

代媽們像被金錢誘進籠中的鳥兒。除了飯后在小區樓下散步,她們很少出門。即便出門,也會錯開人流高峰,避免被人認出。有人敲門時,她們不會輕易開門,除非對方說出“暗號”。

孕期不同,代孕媽媽們分開吃飯。

澎湃新聞暗訪一家代孕機構時見到:物業在門外敲門,代媽們躲在貓眼后張望,打電話請示中介后勤人員要不要開門。當發現記者可能在暗訪時,代媽們立即電話報告給后勤人員。

這樣的防備,也發生在代媽之間。她們似乎達成某種默契:每天同吃同住,但很少談及彼此的家庭。中介鼓勵她們相互監督,若有人違規或逃跑,其他人也將受到牽連。

懷孕期間,丈夫帶孩子來看過李蓉一次,約在外面的餐館,她沒有告訴孩子代孕的事,一家人匆匆吃了頓飯就各自分開。

眼下的生活,讓她覺得有些不真實,“看看電視,聽聽歌,挺清閑的”。

但內心深處,她時刻擔心著,一旦胎兒出了什么事,就前功盡棄了。愛吃辣的她不再吃辣了,怕有胎毒;不愛吃肉和雞蛋的她,強迫自己每天都吃;每天還要聽音樂,喝奶粉,散步,“比自己的孩子還上心”。

李蓉想好了,等過完年生下孩子,拿到17萬后,就回家把賬還了,再做點小生意。至于腹中孩子,“不聯系了,對孩子好,對客戶好,對自己也好?!?/p>

張艷也處于矛盾中,什么都不用干的日子“挺好的”,但卻感覺比過去在工廠打工還累,“心累,什么都怕?!?/p>

她不愿讓人知道自己在代孕,“擔心村里面說閑話,說你那錢來得不正當。小孩大了怕他承受不了?!?/p>

張艷盼著孩子早日降生,但一想到孩子出生就要被抱走,心中有些難過,“畢竟懷了這么長時間,肯定是有感情的?!?/p>

她只能安慰自己,孩子是去有錢人家享福的,“只要想到他比你過得好,比自己家里的孩子都過得好,那也沒什么想法?!闭f完,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

“代孕村”

在李蓉和張艷所在的村子,代孕還是個不被接受的事物,但在另一些農村地區,代孕不僅頗為“流行”,還成了發家致富的“捷徑”。

在某中部省份的村莊,當記者以想做代孕的名義打聽起來時,不少村民熱心地介紹說,十多年前,村里就有人去大城市代孕生孩子,回來后,“你帶我、我帶你,就這樣帶出去了”。一些在代孕機構做飯或是生過孩子的,回家后當起了中介,“介紹一個七千塊錢”。

代孕像風一樣從一個村子吹到另一個村子。一位四十多歲的村民指著附近一排房子說,“有的生了兩三個,有的結扎了也要去,還有的婆媳一起去?!?/p>

在相隔不遠的另一個村莊,聚在一起烤火的中年婦女們你一言我一言,熱烈地討論著代孕。有的說“代孕在村里早已是公開的事,去的人多得很”,有的說“先前還不是蠻怕丑怕別人說,偷偷去,現在就光明正大無所謂了”。

她們曾見到村里不少姑娘挺著個大肚子回家,“天天打牌天天玩”;也有一些讓丈夫、婆婆過去照顧,一個月就有1萬塊錢的安置費。

“瀟灑得很”,一名婦女對此頗為羨慕,她也想讓自己的女兒去,但女兒不愿意。

掙到錢后,大多數村民會蓋房、買房、做生意,也有的夫妻沉迷賭博,“把錢花沒了,又去生了。”

村莊沿路建起了一排嶄新氣派的房子,金色的獅子頭雕像鑲嵌在屋頂,在鄉間顯得格外耀眼。一位70多歲的老人解釋,這些房子都是近兩年新修起來的。

中部某村莊蓋起的新房。

村民介紹,外出代孕的多為30到40歲的婦女,但也有一些孫子都有了,還想去。一位50多歲的女村民理直氣壯地說:“生一個孩子一二十萬,哪個不想生?我們老了都巴不得去!”

也有些村民不愿靠代孕賺錢,認為“人有自尊,有尊嚴,做人要有底線”,擔心“以后會得病,有后遺癥”。他們聽說,有高齡產婦代孕生完孩子后,得了高血壓,還有的剖腹產后傷口崩開了,死了。

39歲的秦雨是村里最早做代孕的人之一。2017年12月,記者見到她時,她正穿著睡衣,挺著大肚子,悠閑地躺沙發上看電視。丈夫坐在一旁,剝橘子喂給她。

這是她第二次代孕,還有七八天就要生了。六年前,在外地打工的她聽說了代孕,一個10萬,她想著“家里沒房子”,不顧丈夫反對,就去做了。不久后,她又介紹姐姐和弟媳過去。

再之后,姐姐秦雪留在代孕機構當保姆,同時當介紹人?!氨緛憩F在代孕最多給16萬,我做時間長了,別人說只要給我弄人來,就出17萬,我那些朋友就都來了。都是一樣地生孩子,哪個不想多掙呢?”

說這話時,她手機鈴聲響起,又一個咨詢代孕的,她樂呵呵地解釋起來。

一旁的秦雨丈夫說:“這里好多人都是我姐姐和老婆介紹過來的,等過完年,來的人更多了,就要開始挑人了?!?/p>

這位高壯的男人在妻子拿回錢后,態度大轉變,不僅支持妻子再生一個,還特地陪產了幾個月。當記者表露出擔憂時,他安慰說:“她都生幾個啦,一點問題都沒有?!?/p>

秦雪說,她們沒有和公司簽協議,“都是口頭協議、君子協定”。之前她介紹的一位代媽懷孕5個月時檢查出有問題,引產了,公司很“負責”地賠了6萬,“要是剛開始時有問題,就只賠1萬”。

秦雪極力勸說記者不用檢查直接開始吃藥,“你今天吃藥就今天有工資,吃八天藥了去檢查身體,合格了過三天就開始移植,一分鐘都不耽誤!”

另一位生過一次的代媽也以過來人的身份勸說,“像我們來,生怕別人不安排,等了一個多月都急死了。你不用等多好啊,我們笑都笑死了!”話沒說完,臉色一變,孕吐起來。

這些代媽都自稱,做代孕是“為生活所迫”,“有錢的,誰會來做這個?”澎湃新聞調查發現,代媽的群體比較復雜,除了經濟狀況較差的已育女性,也有少數在校大學生。

代孕媽媽們

代媽們的數量難以統計,但傭金連年看漲。呂進峰說,選拔代媽主要看健康指標,其次是身高、長相等外形條件。

幾乎所有代媽都認為代孕是“積德行善”、又能賺錢的好事。很少有人意識到,代孕背后的風險。

中國醫學科學院生命倫理學研究中心主任翟曉梅談到,代孕對身體的傷害很大,甚至危及生命;另一方面是情感和倫理困境,“十月懷胎,最后把孩子給了別人,已經建立起來的那種母子聯系,就被商業性割斷”。

一些客戶指定要男孩或者雙胞胎,中介為了提高成功率,往往會讓代媽同時移植幾枚胚胎,著床后再視檢測結果減胎。而這些,中介不會讓代媽知道。

甚至有客戶找四位代媽同時移植,發現四位都是女孩,便讓其中三位代媽流產,只留下一個胎兒,準備之后繼續生男孩。

澎湃新聞在暗訪時發現,一位懷了三胞胎的代媽被帶去減胎,原因是,客戶覺得這樣生出的嬰兒太小不好,而多次流產可能會導致終身不孕。

一位代孕媽媽坦言,心里很害怕。

“利益場”

“絕大部分中介是不愿承擔責任的,出了問題就踢皮球?!贝兄薪橥醍愓f。

“沒有法律去規范,每個人靠自覺性,惡意競爭、使下三濫手段的很多?!眳芜M峰承認,代孕行業的門檻越來越低,中介只需將各方對接起來,就可以干了,“一年哪怕只做兩三單,也至少能賺二三十萬,比打工強吧?”

早年跟著呂進峰干的人,很多出去自立門戶,一些還打著他的旗號招搖撞騙;有醫院生殖中心的醫生,辭掉公職做胚胎移植,有的自己單干;還有一些夫妻、兄弟搭檔做,沒有辦公室,沒有網站,就一個“皮包公司”。

呂進峰算了下,一個包成功套餐,代媽的費用加保姆費、租房等,一年二十七八萬,醫療成本十萬以上,加起來近四十萬,再加上取卵、移植不成功,流產、早產等各種風險,綜合成本五十萬左右。很多小中介為吸引客源打價格戰,開價五十幾萬,但出了事情就跑路,更換名字和手機號,客戶也找不到他。還有的以低價吸引客戶后,在合同中設置隱藏性費用,后續不斷追加費用。

在代孕這個復雜的利益場中,中介、客戶、代媽、醫生,相互牽制又彼此猜疑。

王異說,大部分中介是在賭,賭一次能賺多少利潤,如果失敗的話,就不賠。“在我們這行,如果你秉性差的話,差到不敢想。”

由于客戶大多選擇分期付款,一些中介會讓代媽假懷孕,管客戶要錢;有的胚胎移植了,告訴客戶沒移植或者移植失敗,騙取二次移植費用;有的移植沒成功,就找別人的胚胎代替,要到錢后說流產了;還有的打著包成功的旗號,最后沒做成耍賴;做成了的,又以代媽為由不斷找客戶要錢。

而代媽這一側,有的為了掙移植的費用,懷孕后就中途跑掉,或是吃打胎藥流產,休息一陣后換一家重來;有的鼓動全宿舍集體跳槽,然后舉報公司;還有的會賴上客戶,懷孕后找理由向客戶借錢,“你借還是不借?”

客戶這邊則不乏“毀約”的情況,想要兒子,結果生下來是女孩,就拒絕支付尾款。

廣東保典律師事務所律師廖建勛告訴澎湃新聞,代孕雙方與中介機構簽訂的是無效合同,一旦出現嬰兒監護權、撫養關系和探視權的糾紛,以及孕母妊娠中流產、嬰兒出生缺陷等意外事故,法律上很難進行判定。

實踐中,也有一些代孕夫婦心知違法而拒走司法渠道,最后“人財兩空”。

廖建勛指出,從事地下代孕的醫療機構和醫務人員涉嫌非法行醫,將面臨行政處罰,吊銷行醫執照;從事地下代孕的中介機構涉嫌構成非法經營罪,非法經營的數額達到一定數額,構成刑事犯罪;而對于代孕客戶和代孕媽媽,法律尚無明文規定。

對代孕機構的監管也有難度。一位工商管理人員告訴澎湃新聞,大多數地下代孕機構在工商登記時,掛靠在健康管理、醫療咨詢類公司名下,工商部門很難在注冊環節監管到,往往是通過投訴舉報獲取線索,再查處取締。

但代孕一直難以禁絕。事實上,自2001年衛生部出臺禁令后,關于如何保障喪失生育能力等群體的生育權,同時規避商業性代孕引發的倫理風險,一直是熱議話題。

中信湘雅生殖與遺傳??漆t院院長盧光琇曾參與前述衛生部禁令的制定。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她談到,代孕禁令的出臺,是因為“在法規不健全時,如果放開一個生育方式,雙方都得不到保障?!?/p>

縱觀世界各國對待代孕的態度,主要分為三種:禁止、開放和限制開放。絕大多數國家,包括德國、法國、瑞士、西班牙、意大利、日本、新加坡等,明令禁止代孕行為。俄羅斯、烏克蘭等極少數國家代孕合法。而英國、加拿大、韓國、荷蘭、巴西、希臘等國,代孕雖被視為合法,但禁止商業性代孕,主要采用契約式和收養式模式。美國部分州承認代孕合法,另有少數州禁止代孕。

2015年12月公布的《人口與計劃生育法修正案(草案)》中提出“禁止買賣精子、卵子、受精卵和胚胎,禁止以任何形式實施代孕”。不少委員建議將“禁止代孕”改為“規范代孕”。最終,草案表決稿刪除了“禁止代孕”相關條款。

在國家衛健委醫學倫理專家委員會副主任、上海中醫藥大學教授樊民勝看來,因為醫學原因確實無法生育的,可以考慮非商業化的公益性代孕:由親屬或生育過的志愿者自愿報名后,在符合條件的正規醫院進行,醫學倫理委員會等社會組織進行引導,同時給志愿者合理的補償。

但受訪的專家無一例外地反對商業代孕,“為了賣而生孩子,會導致人類生育動機的深刻改變,動搖和瓦解社會的慣例”,中國醫學科學院生命倫理學研究中心主任翟曉梅說。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代孕媽媽、代孕客戶、中介王異均為化名)

    責任編輯:黃芳
    校對:施鋆
    澎湃新聞報料:021-962866
    澎湃新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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