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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比慘”大賽:在中國神話中,誰最孤獨?
原創 念緩 國家人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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憧憬愛戀的人時常會念叨一句,只羨鴛鴦不羨仙。
這時,或許有人會為神仙抱屈幾分,畢竟在咱們中國的神話體系里,各路神明往往都是被命運眷顧的寵兒,法力無邊、長生不老就不說了,神仙們的桃花運似乎也不錯。女媧伏羲、雷公電母、牛郎織女,佳緣一樁接著一樁。這不,還給世人們留下了一詞兒——神仙眷侶。
不過,也有神仙過得并不如意。形單影只者有,早早殞命者亦有,還有的,甚至神似過街老鼠,世人憎惡,人見人打。
這屆神仙比“慘”大賽,猜猜看,誰更勝一籌?
月宮嫦娥:桂樹旁的孤影
幼時,月滿之時,不少孩子會指著那輪又大又圓的滿月詢問父母,為什么月亮里有道影子,似有似無。這時,孩子或許就能聽到嫦娥的故事。
關于嫦娥奔月的文獻非常豐富,人們最耳熟能詳的版本大致來源于《淮南子·覽冥訓》,其文寫道:
“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羿妻姮娥竊之奔月。”
其后高誘注文,進一步解釋清楚了這個故事——“嫦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嫦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這便是為人熟知的故事經過,嫦娥本是羿的妻子,眼饞著夫君拿到手的不死之藥,偷食之,換來不老不死的仙身,也換來千百年獨守月宮的孤寂。
后世流轉中,嫦娥奔月的傳說有了更豐富的版本,多了桂樹、玉兔、蟾蜍等說,不過,縱使千變萬換,“孤獨”的確成了嫦娥居月后的生命注腳。就連李商隱都作《嫦娥》一詩,直言——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一時貪念,一世孤影。這么一看,作為神仙,嫦娥的確得歸屬到命數不太好的那一類。不過,根據學者們的考證和推斷,這位月宮仙子的不幸,可能還不止于此。
嫦娥奔月(圖源網絡)
畢竟,若說貪求長生不老,最終孤獨長生,嫦娥悲是悲了點,但也算是因緣際會,自尋苦果。可是,一些學者研究發現,偷盜仙藥,棄夫奔月,或許是“莫須有”的罪名。
首先,這個故事最早的版本,壓根沒“羿”什么事兒。最早提到嫦娥的,是王家臺秦簡《歸藏》,在傳世之本中,被記載為:
“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藥服之, 遂奔月 ,為‘月精 ’。”
照此說,嫦娥是從西王母處得到的不死藥,從頭到尾,“羿”都沒有登過臺。雖然《歸葬》時代太過久遠,也曾被質疑過真實性,但反過來看,先秦有關“羿”的記載中,也沒提過嫦娥。真正讓兩人聯系起來,甚至稱其為夫妻的,是在西漢時期,更準確的說,是東漢的《靈憲》和高誘所注《淮南子》。換句話說,嫦娥和后羿,很可能是被硬生生地“撮合”成一對兒,至于衍生出的種種糾纏,就更是后世的涂抹和發散了。
人們可能想問,嫦娥究竟是招惹了哪尊大神,被“拉郎配”不說,還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這一問,嫦娥怕是更得難過了。有學者推測,表面光鮮亮麗的嫦娥,只是個可憐的犧牲品。
問題的癥結可能就出在“羿”的身上。與嫦娥一樣,“羿”本身滿具神秘色彩,一方面,《山海經》《離騷》《左傳》等典籍中都曾出現“羿”的身影,但各版本之間有所出入,甚至“羿”與“后羿”的關系也有待考辨。另一方面,羿的身份也是紛紛雜雜,一會兒是射日的英雄,一會兒又是一國之君。不過,據考證,在眾多的聲音中,有一點基本上能確定,早期神話中,“羿”大多數還是扮演著正面形象。
但到了后來,“羿”的形象愈變愈差。《離騷》對“羿”的描述就不太友好——“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 ”,到了《漢書》里,“羿”直接被放在蚩尤一列,被歸為“下下愚人”。
這個轉折點大致發生在戰國到西漢年間。也正是在這段時間,“羿”和嫦娥先是被放在一起,后干脆被“撮合”成夫妻。有學者據此大膽推測,后世這一筆,可不是為了什么豐富故事情節,很可能就是為了襯托“羿”的負面形象。畢竟,最親近的妻子背叛、離棄自己,不是什么好事兒,細細一品,嘲諷和丑化之意自顯。照此推論,嫦娥棄夫奔月,不但可能是后世捏造的情節,更或許實為貶斥后羿的話語。
嫦娥,也就這樣頂著千萬年的“罪名”,成了眾人口耳相傳的孤寂仙女。不過,或有一點可以稍稍寬慰其心。后人談及嫦娥,擯棄怪罪者少,心疼同情者眾。
“娟娟姮娥女,灼灼芙蓉姿”“問嫦娥,我輩何時還又,享清平樂”聞聽此句,嫦娥或可釋然矣。
望夫石:跨越千年的癡等
后世曾有人感嘆,嫦娥雖悲,卻獲長生。
畢竟,由人成神、登仙、化妖,聽起來總是奇妙玄幻的因緣,甚至是蕓蕓眾生曾有的想象與期盼。可若是將此等經歷,與苦等癡念相聯系,怕是任誰都品不出一個“好”字,唯有空嘆一聲“可憐”。
“望夫石”便是這種嘆息憐憫的對象。在現代,它仿佛化身通用的“地標”,任憑何地,凡有石頭形似立身而望的婦人,其背后總能流傳出一段望夫石的傳說。
實際上,望夫石的故事大致成型于魏晉,通行于唐宋,版本更是五花八門,扮演著詩文、軼事乃至于史籍中的重要素材,以至于時人感慨道“望夫石在處有之”。版本雖多,望夫石的故事卻大相徑庭,左右不過一個女子,或獨身或攜幼子,立于山頭,苦等遠行的丈夫歸來,久等不至,生生化石。這也算是望夫石的不幸之處,近百種版本的命運涂寫,愣是沒讓其命數有半點改觀和起色。
現代的望夫石(圖源網絡)
若光是如此,人們尋味幾句“望夫處,江悠悠,化為石,不回頭”,唏噓慨嘆幾聲便罷,然而,一些學者在推測和聯想中發現,“望夫石”故事的源頭,或許已然浸滿悲色。
換句話說,“望夫”此苦,可能流轉了數千年之久,成為無數女子內心深處的隱痛。最早的“苦主”,正是大家最為熟悉的上古英雄大禹的妻子“塗山氏”。許多典籍中都記載著大禹和塗山氏的姻緣。比方說《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有文:“禹因娶塗山女,謂之女嬌。”《水經注》中也有“禹娶塗山氏女,不以私害公”一說。
嫁于良人,自是佳事,可對于塗山氏而言,婚后的生活并不美滿。首先,根據記載,塗山氏與丈夫婚后僅僅待了四天。《水經注》里也寫清楚二人分離的緣故,“復往治水”。后人聽了,自能聯系到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十年未闞其家的事跡,還會隔空寬慰塗山氏一句——別難過,你的夫君是在行善事,大有一番作為,能造福萬世。
但按記載來看,大禹和塗山氏一別可能不止十年,事實上,大禹離家后,塗山氏基本上再也沒有和夫君見過面。
大禹治水(圖源網絡)
一別經年,其間辛酸悲苦自是不必說,在其后流傳的故事中,塗山氏飽受相思之苦,絞盡腦汁企盼丈夫歸來,時常“歌以詠志”,甚至親自“筑臺望夫”。《水經注》卷六《涑水》里寫道:“禹娶塗山氏女,思戀本國,筑臺以望之”。其中,“思戀本國,筑臺以望”一說便被推測為“思戀丈夫”的異聞,至少也是塗山氏飽受孤身苦,久經寂寞悲中的無奈之舉。
久望苦等之下,塗山氏化石而亡。后世不少文獻見證著塗山氏的悲劇收場,《漢書·武帝紀》中便明文記載:“見夏后啟母石”。后人注文:“啟生,而母化為石。”此處所指,便是“啟”的母親塗山氏。
關于塗山氏的結局還有一種說法,即郭璞所注“啟母化為石而生啟”,也就是塗山氏在生產中化石,并死于生產。但學者們據《列女傳》的記述推測,第一種說法更為可信,塗山氏生下了啟,甚至還曾攜子望夫,最后化石而亡。而后世之石,便是塗山氏的精魂所化,歷經千萬輪回,苦守著忠貞不渝的情愫。
按此說來看,劉禹錫所云:“望來已是幾千歲,只似當時初望時”倒是一語中的。孤身而立,登高遠望,企盼夫歸。這樣的念想綿延了不止千年,在不同時空上演,跨越漫長年歲,似乎未變分毫。
旱魃:生來背鍋的可憐神
嫦娥、望夫石雖悲,畢竟還得世人憐憫。另一位上古神明,連這點幸運也沒有。說起這位神仙的命運,還真只剩一個“慘”字。明明貴為天女,還曾經有功于蒼生,卻終淪為人人喊打的丑陋妖孽。
它的名字,叫旱魃。
先秦時期,中國便出現了關于旱魃的傳說和記載。
《詩經·大雅·云漢》有云:“旱既太甚,滌滌山川;旱魃為虐,如惔如焚。”有人注稱“魃,旱神也。”短短兩句,書盡旱魃的悲劇命運——徒有神仙的虛名,一輩子都得背著“天不降雨,大地荒旱”這樣一口大黑鍋。
若這旱魃是邪神降世,生來為惡,倒也罷了。委屈的是,在中國的神話傳說里,旱魃和壞事做盡的惡神,原是邊兒也沾不上。《山海經·大荒北經》里,便詳細記錄著旱魃的生平故事和悲慘遭遇——
有人衣青衣,名曰黃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魃不得復上,所居不雨。
換句話說,旱魃原名女魃,實為天女,黃帝與蚩尤大戰中,蚩尤使壞,請來風伯雨師,為救蒼生,女魃下凡,止住了雨師的神力,幫助黃帝戰勝蚩尤,在決戰中起到了關鍵作用。令人唏噓的是,經此一役,女魃神力耗盡,不能返回天上。從此之后,流落凡間,而她所到之處、所居之地,天旱無雨,赤地千里,野荒無糧。
抖音視頻創作者@嘉了個玲仿擬的女魃形象
招致干旱,女魃的命運自然好不到哪里去。百姓皆憎惡唾棄她,貶稱其為“旱魃”。人們寫到旱魃,沒什么好話。溫柔一點的,像是《新唐書》,言其“長尺有二寸,其狀怪異”,狠一點的,便如《文字指歸》,說“女魃禿無發 , 所居之處 , 天不雨也。”
落不了好形象便算了,“天旱不雨”的鍋,旱魃也是背得牢牢的。若是旱魃覺得委屈,非要追問一句為什么,大家也能找到好幾條理由。
《旱魃解》里就解答過這個問題——要怪,就怪旱魃的眼睛長得位置不對,老天害怕一下雨,傷了他頭頂上的眼睛,所以干脆滴雨不落。
《邪說》里的傳說就更加邪乎,說旱魃的鼻子也長在頭頂,他平時一喘氣,能把天上的云彩都吹散,天上無云,更無雨。
事實上,屬于旱魃的悲劇,不只存留在遠古神話和古書典籍里。
這樣一尊可能招致災禍的神靈,世人們自然厭之惡之,除了在書里噴噴唾沫星子,古人們更是腦補出了旱魃各式各樣的悲劇下場。“打旱魃”,便是其中的典型。按照后人郭璞給《山海經》之注,要想躲避旱災,必須驅逐旱魃。將其擊打致死便是一法。
“悲劇”圖解:一場幻想、一部抗爭史
推及此處,上面談到的三位,確是“實慘”。不過,她們的“悲劇”背后,倒是不同的圖景。
嫦娥的“命運”之后,漾著一絲暖色。事實上,雖然短暫地充當了古人樸素信仰中的犧牲品,但到了后來,人們對待嫦娥,愈發溫柔和寬容。不僅將其塑成貌美清冷的月宮仙子,故事也愈發人性化。略略分析后世相關的詩文便能發現,在人們的筆下,嫦娥逐漸褪去了神性,有了喜怒嗔癡,哀怨戀悔,甚至逐漸從月臺神明演化為獨守孤寡的“凡間女子”。有人作解道,嫦娥從凡人到天仙,再從天仙慢慢“人”化,這個過程既充盈著對瑰麗多彩的仙界的神往,亦流露出對凡世男歡女愛、夫妻相守生活之眷戀。嫦娥,承攬著世人的浪漫想象和美好愿景。
“望夫石”的故事也得到了后世的豐富。最開始人們多是哀憐其苦,太白的“寂然芳靄內, 猶若待夫歸”便是其中代表。隨著故事的傳播,籠罩在“望夫石”身上的濃厚悲色逐漸化解,更多人剝去了愁苦外衣,為其精神內核作頌。
孟郊筆下的“行人悠悠朝與暮,千年萬年色如故”,被視為對望夫石堅貞不渝品性的贊美。及至宋時,“望夫石”搖身一變,化身極為深邃的文化意象。王安石詩作《望夫石》,直接將望夫女和娥皇女英融為一體,借此慨嘆自己和帝王的疏遠。蘇轍更是直言:“江移岸改安不知,獨與高山化為石。山高身在心不移,慰爾行人遠行役”,盛贊望夫石的貞節,將其立為婦女典范。
再到后來,民間甚至出現了望夫石故事的升級版——“夫妻同化石”,以此教育“覆水或旦暮”的世人,珍惜結發之緣,共守忠貞之志。
元時,望夫石還曾被作比為精衛,徹底褪去了一身凄苦。雖然當世也有研究推測,“望夫石”的傳說生發和古代男權社會中婦女所受的精神壓迫關聯密切,但根據這些傳世的詩文故事而言,立于高山之上的“望夫石”似乎逃開了可憐的原型宿命,在豐富的敘寫和勾勒中,成為意涵豐富的精神符號。
最后一位選手,“旱魃”的種種,又作何解呢?古人對旱魃的徹骨之恨,究竟為何?
其實,除了人們驅逐瘟疫的傳統信仰外,也只剩下了一個字——怕。身為旱神的旱魃,被世人堅信是大旱的“元兇”。一個“旱”字,正是旱魃的“罪名”,亦是古人心中最隱痛的那根弦。
天旱地荒(圖源網絡)
旱災,對古人們來說,稱得上是最可怕的災禍。時間長、范圍廣、頻數多之外,大旱的可怕之處,還在于它造成的社會危害和帶給世人的無盡傷痛。天旱而地荒,地荒而無食。
回過頭來,怕歸怕,但事實上,除了荒謬極端的“打旱魃”行為,歷朝歷代,廟堂江湖,人們為了抗爭“旱魃”,從未停止努力。
鄭國渠首渠遺址(圖源網絡)
據考證,西漢時期,鄭國渠的灌溉面積已達4萬頃之多,這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旱時的農田灌溉,為人們基本的口糧提供了保障。漢武帝之后,光是關中,便相繼開鑿白渠、成國渠等,形成了具有抗旱能力等灌溉渠。
真要說回來,以上三位,熟者更悲劇?答案,或許她們自己亦無從知曉。
傳說中的神者也好,仙人也罷,都不會為古人隨手一筆,更不是荒唐一言。其背后,或承想象,或寄遐思,或映現實,終是紛繁豐富,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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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作者丨念緩
編輯 | 詹茜卉
校對 | 袁曉
排版 | 李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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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神仙“比慘”大賽:在中國神話中,誰最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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