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初，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公布了在西咸新區(qū)空港新城洪瀆原發(fā)掘的兩座唐代紀(jì)年壁畫墓的消息。其中67號墓的墓主是楊知什和龐大家夫婦（圖一）。據(jù)出土墓志記載，楊知什是隋納言楊士達(dá)曾孫，終官左驍衛(wèi)郎將。夫人龐大家，曾祖卿惲曾參與玄武門之變，任左武候大將軍；父承宗任銀青光祿大夫、太子賓客，贈幽州都督、南安恭侯。開元廿七年（739）合葬于洪瀆原舊塋。楊士達(dá)是武則天的外祖父，楊知什侄女系唐玄宗元獻(xiàn)楊皇后，即唐肅宗的生母；楊知什妻龐大家是唐玄宗外祖母的堂侄女。楊氏夫婦與武周、唐兩朝皇室皆有姻親關(guān)系，地位顯貴。

圖一

女性墓主龐大家的父親是從三品官員，身份相當(dāng)高。龐氏并不是傳統(tǒng)的世家大族，但其能與唐初、武周的最顯貴的外戚扶風(fēng)竇氏和弘農(nóng)楊氏聯(lián)姻，則說明這個家族已經(jīng)融入了當(dāng)時的上流階層。唐代的上流階層統(tǒng)治文化，給子女取名，也是相當(dāng)有講究，需要顯示文化傳承的，龐大家的名就來源于典故。

龐大家的名，寫出來是“大家”（圖二），在我們現(xiàn)代人看來，這不就是翻譯成英文“everybody”的那個“大家”么？其實不然，在唐代，“大家”是個極為特殊的專稱，胡亂叫是要掉腦袋的！電視劇《清平樂》中大臣當(dāng)面稱呼皇帝為“官家”，這是宋代對皇帝的專稱，唐代臣下對皇帝的專稱就是“大家”。當(dāng)年太子李重俊舉兵殺武三思父子，至皇宮肅章門摳閣索上官婉兒，婉兒用計對唐中宗說：“觀其此意，即當(dāng)次索皇后以及大家?！庇嫵擅獾湥氵^一劫。唐代宗即位，宦官李輔國把持權(quán)柄，對代宗曰：“大家但內(nèi)里坐，外事聽老奴處置?！睔獾拇诨实壑狈籽邸Ｋ猿嘶实垡酝猓频蹏械娜硕疾荒鼙环Q呼為“大家”。身在朝中的龐承宗絕對不可能給女兒起犯諱殺頭的名。

圖二

龐大家，字內(nèi)則，“內(nèi)則”的意思是女性應(yīng)該遵從的守則。按照古人字、名必有關(guān)聯(lián)的起名原則，她的名一定也與這個意思相關(guān)。《舊唐書·經(jīng)籍志》記載：“《女誡》一卷，曹大家撰?！饼嫵凶跒榕畠浩鹈蠹遥@然是希望她通過繼承撰者的名進(jìn)而遵從《女誡》，這也是封建大家庭對女性的普遍要求。《女誡》的作者曹大家，發(fā)音是“曹大姑”，那么龐大家，當(dāng)時也一定是被叫作“龐大姑”，這樣就與皇帝的專稱不沖突，同時也與這個詞語在我們今天當(dāng)作第二人稱復(fù)數(shù)使用的概念完全不相干。

曹大家何許人也？東漢有一位著名的女性史學(xué)家班昭，她是史學(xué)家班彪之女、班固之妹。班固著《漢書》，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漢和帝于是詔班昭在東觀藏書閣續(xù)寫《漢書》而成之。“帝數(shù)召入宮，令皇后諸貴人師事焉，號曰大家?！保ā逗鬂h書·列女傳》）因班昭丈夫姓曹，所以后世尊稱其為“曹大家”。班昭名聲大、地位高，就連同郡的大儒馬融都曾拜在她的門下受讀。她所作的《女誡》七篇，《后漢書》全文照錄，一直是中國古代女性修身養(yǎng)德的法則。班昭年七十余卒，與她關(guān)系很好的鄧太后親自素服舉哀。她的兒媳丁氏為她作了《大家贊》，以宣揚(yáng)她的美德和才華。

今陜西興平市豐儀鎮(zhèn)有曹大家墓，墓葬所在的村莊叫大姑村，其村名即來源于此墓（圖三）。只不過口耳相傳，原本的大家村現(xiàn)在寫作“大姑村”，免得被外人叫錯還得解釋一番的尷尬。

圖三

東漢還有一位虞大家，這位大姑不出名。漢順帝的內(nèi)宮虞美人，生漢沖帝。漢順帝沒有給虞美人加爵號，且沖帝早夭，大將軍梁冀秉政，虞氏不受待見，于是只稱“大家”而已?？梢姟按蠹摇痹跂|漢時代是身份尊貴的婦女的稱號，到了唐代則專指曹大家班昭。

曹大家既有德行又有才華，是唐代人非常崇拜的列女，更是遵守女則的偶像，唐代墓志中描述女性的高尚行止，很喜歡提到她。長壽三年（694）《韋杰墓志》夸贊夫人太原王氏：“古者有敬姜、恭姬之節(jié)，萊婦、鴻妻之高，班婕妤之藝，曹大家之禮，夫人偕出其右。”神功二年（697）《梁行儀妻薛氏墓志》說志主：“允厘內(nèi)則，虔修中饋。洎乎情纏晝哭，戚疚孀辰，敬姜之遺范克宣，大家之具禮斯在?！碧鞂氃辏?42）崔宗之撰《韋虛心墓志》在描述志主孝親時說：“公先太夫人西河郡君王氏，有女師大家之賢，未及榮曜，早世而沒。”大歷十二年（778）顏真卿撰《獨孤彥妻陳至墓志》說志主：“嘗慕曹大家之為人，每誦女儀女誡，未嘗離口?！毕掏ㄊ辏?72）《毛孟安墓志》說：“夫人焦氏，廣平郡君，德齊于班氏，禮備于大家。中饋無虧，蘋蘩禮用。”都是用曹大家的典故來稱贊女性德行的例子。

唐代婦女的起名，最普通的用排行和乳名，如梁二娘、于十五娘、韋婢娘、王憐兒等。常用一些的是花草、美玉以及柔婉恭順類的形容詞，如唐中宗女永泰公主名仙蕙；唐高宗長女義陽公主名下玉；駙馬段綸之女名簡璧；元大謙妻羅氏名婉順，字嚴(yán)正；唐玄宗的姨母竇氏諱淑，字順則。高端一些的用古代列女的典故，如唐太宗女臨川郡長公主字孟姜；殷仲容的夫人顏頎是大學(xué)問家顏師古的女兒，她的字女英，即來源于舜妃女英的典故。信佛道的用經(jīng)典詞匯，如李正一，字摩訶薩；大宦官梁守謙母諱寶威德；唐睿宗女玉真公主是女道士，她的字持盈，來源于《老子》。然而，大多數(shù)唐代婦女是沒有名字的，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多以行第和乳名作為終身的稱呼，盛如上官昭容，也只是使用乳名而已，即便貴為公主，也可能沒有名字。

《新唐書·諸帝公主傳》記載的211位唐代公主中，只有11位留下了名或字，其中中宗女安樂公主“裹兒”和玄宗女壽安公主“蟲娘”還都是乳名。該書作者解釋說因為公主是內(nèi)眷，史官不方便跑到人家家里去打聽，再者經(jīng)過晚唐的動蕩，官方記錄損毀消失，所以公主們的具體信息只能得知大概。實際情況是，許多唐代公主的墓志上也沒有記載名諱，如太宗女新城長公主墓志、中宗女勃逆宮人（安樂公主）墓志、德宗長女唐安公主墓志、懿宗第三女普康公主墓志等。墓志是當(dāng)時的人用政府或家人提供的檔案資料撰寫的，不存在不方便打聽和記錄損毀的借口，沒寫在墓志上就是真的沒有起名字。

作為“大唐第一公主”的太平公主，她的傳記是所有唐代公主傳記中最長的，有一千余字，有關(guān)她的記載還散見于本紀(jì)和其他人的列傳中。但是很遺憾，她的名字還是沒能夠留下來。我猜太平公主一定是有名字的，至少應(yīng)該有個乳名，要不然她的父母和駙馬私下里怎么喊她，總不能真如影視劇中“太平、太平”地喚吧？成年后，帝國實際上只有她這一位公主（另外兩位公主被軟禁起來不讓見人，等于不存在），公開場合徑稱“公主”即可，她的名諱也就不需要再使用了，天長日久，就被大多數(shù)人遺忘了。

另外，太平公主最終的宿命是被判定為逆臣，所以唐玄宗故意隱匿了關(guān)于她的檔案資料，這種可能性我認(rèn)為是存在的。即便將來太平公主的墓志真的出土了，也不大可能會寫明她的名諱，正如她的侄女勃逆宮人（安樂公主）墓志，甚至連乳名都不會提及（圖四）。

圖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