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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時候,對城市文明失望
原創 李厚辰 看理想
《一日談》EP4
“
一座高樓,若你不去介入它,它將逐漸破敗倒塌;但一座大河,若你不去介入,即便現在已經污染不堪,它也將慢慢恢復......
......真誠是一種整體的勾連,因為一種真誠性的存在,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與這個真誠對象勾連,不斷加深著你與這個對象的關系。這就是生長的基礎吧。
”
文 | 李厚辰
城市生活的辛苦和空洞,已經成為一種不需要論證的基礎常識。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被認為是成功和財富,在里面,我們已經對這個問題探討過很多了。
今天我們要看一個全新的東西,這將為我們的困局提供一個方向。
城市形態是一種全新的文明形態,但絕不是唯一的歸宿,也并非必然的。城市不是我們的目的,而恰恰是我們要克服的。
在《一日談》第四集,和作家梁鴻的對話中,她有一個啟發性的表述,即我們需要一種城市與鄉村的“對話”,而不是一種城市對鄉村的解決。例如將城市化當作必然的終局,并以城市文明標準發現鄉村問題,并改造鄉村的嘗試。
畢竟,一座高樓,若你不去介入它,它將逐漸破敗倒塌;但一座大河,若你不去介入,即便現在已經污染不堪,它也將慢慢恢復。
因而,我們在今天要談的,絕對不是一種懷舊情緒。
01.
農村能給我們什么?
對農村的期待,我們并不陌生。自然、田園、寧靜、生機…但不要被這些詞匯主宰,這些詞匯過去沒有給予我們什么重要的東西,今天也不會。
城市文明擁有這樣一種饑渴,隨時準備好了交換與索取,迫不及待地將一個對象擺置在一個期待中。如果我們與鄉村的關系是目的與索取,那大可不必再寫一篇文章,這樣的索取和對象化早已經存在了。
只要有商品化的進程,農村就可以被我們索取。
對互聯網企業,農村是市場的處女地,在名為“下沉市場”的戰略中,農村幫助他們完成增長與新的KPI。早在互聯網企業之前,“商品下鄉”也成為工業過剩產能的傾銷地。
只要我們認為城市足夠優越,農村就可以被我們索取。
《三峽好人》
農村是現代化進程中被拋棄之地,不論我們如何用“生態”或“質樸”賦予其浪漫的價值,在一種“階段發展,從低到高”的序列思維中,農業都被當作是時間、質量、狀態上皆屬于前城市的一種源初、落后、低級的狀態。
農村被看作一種“我們還未解決的問題”,因而在今天的話語下,我們看待農村是以“問題意識”為核心的:農村的貧困,教育和醫療資源的落后,基礎設施落后,不夠干凈整潔,農村留存封建迷信陋習,不夠理性與科學。
因此,以城市方式改造和“現代化”(實際上是“城市化”)農村,在這種改造與問題的克服中,我們獲得城市與管制的合法性。
當然還有更粗暴的方式。短視頻平臺從鄉村汲取粗暴的農村奇觀,令人發指或發笑的人事物,幫助城市樹立一種更加文明、理性、秩序的自戀。
只要我們需要更高級的消費,農村就可以被我們索取。
例如有機農業與農夫市集,幫助我們克服大規模生產對于農作物品質,尤其是健康風險的影響,進而提供的一種“消費例外”,即以更高的價格獲得對于“規模化生產”的豁免。
不知有多少讀者曾經去到烏鎮的景區,那是一個令人驚訝的產品,一個水鄉主題的迪士尼樂園。烏鎮除了提供水鄉視覺,一切都是城市的——巨大的停車場、奶茶店、精品書店咖啡廳、成熟的餐廳、超市、高速WiFi、酒吧街、圍繞景區一圈的擺渡車,讓你減少腳程。
這是我們克服城市視覺厭倦的產物。我們被高樓大廈環繞的眼睛需要一些新鮮的刺激,但我們的心智腸胃,依然渴望城市。
鄉村民宿也是如此,一切被城市“網紅文化”塑造的符號和視覺,整體搬入一座坐落于鄉村中精致的小樓。小村提供落地窗外一副動態的畫面,一切都是城市的。
這樣看,我們與農村的關系很近,我們早已成熟且高效地從農村索取著我們需要的一切,那還會有何種可能呢?
02.
先對城市生活形式徹底失望吧
問題的本身,就是將農村切分為市場、視覺、產品。在每一個情境作出高效而合理的決定,或詢問“農村能給我們什么?”,“農村能紓解我的何種心靈困境?”。如果不徹底地揭示城市文明的這個問題,我們恐怕無法產生一種與鄉村對話的基礎。
我們就從自來水開始吧。
自來水管比起農村的坑塘和水井,有什么優勢?這是個簡單的問題,自來水便利又清潔,面臨幾乎所有居家用水的場景,做菜清潔,洗澡澆灌。
自來水當然是最好的,這一點即便是鄉村中的人也會認可,但自來水系統的引入幾乎會必然導致地下水位的下降和抽空,坑塘成為死水,水井干枯。
村中蓮藕應該在何處種植呢?孩童該在何處玩耍呢?發生在坑塘邊洗衣婦人們的談話該在何處發生呢?
希望你在這里看到一種矛盾,一種城市文明的固執,就像所有鄉村旅行幾乎都提供的高速WiFi。
是啊,當人們回到酒店民宿時,有什么理由在這個場景下不提供高速的網絡呢?但這必然導致微信、短視頻和釘釘的引入,這難道不是人去鄉村要逃避的東西么?
城市將生活拆分為一個一個的場景和需求,并基于這樣的一個場景提供最理性而廉價的解決方案,單獨審視這樣一個場景,我們甚至無法想象任何一種其他的可能性。手機、高速網絡、私家車、空調、外賣、共享充電寶,構成我們城市文明的一切。
這個合理性是顯而易見的,農村人也都能接受,他們也能接受富裕和便利。但以富裕和便利改造他們的生活,融入這個巨大的城市生活,卻不知道這個文明帶給他們的是什么。
每一個細節場景的便利和合理之外部分,外部性誰來負責呢?當然,有政府、專家、特別機構。
一切都有解決的方法。就算在農村,我們也認為孩子們不必再去坑塘玩耍,手機會提供更迷人而豐富的娛樂,而村里的婦人們也可以互加微信。然后,城市的問題就變成他們的問題。
做每一個最理性,最便利,最有利的決定,然后毀掉整個的生活,這大概就是城市文明一種根深蒂固的特征。如果你認可這一點,我想我們可以重新望向鄉村了。
03.
生活瓦解的機制
每一個決策都是理性而便利的,功利上有效的,為何組合起來會毀掉整個生活呢?
這聽上去也許不可思議或者過于偏頗,就像我說我們要對城市生活徹底失望一樣。不過,這其中的道理卻比想象要簡單得多。
每個決策都有代價,在城市中,這些效率、理性、便利的代價不過是以以下幾種方式被我們轉移了而已,而這種轉移的結果導致了生活的瓦解。
第一種顯著的方式是轉移給他人。每一次外賣的便利成本都轉移給了送餐員,商品低廉價格的成本轉移給了工人,共享單車需要巨大浪費的過量投放,這個成本由我們共同承擔。
第二種顯著的方式是轉移給了未來。除了信貸、消費貸款、996的健康風險轉移向退休后的生活,高中生的健康生活也轉移給想象中考上大學的生活。
第三種顯著的方式是轉移給另一種技術。例如為了最大幅度滿足口腹之欲,以及不健康的生活習慣,身材的焦慮轉移給健身房等技術,年度的體檢覆蓋健康風險。娛樂擠占了過多的時間,因而開始相信極高效率的各種學習技術。
當然,我們每個人的小算盤都很難打得精準,我們自己也是其他人轉移代價的對象,而向未來轉移時,我們都顯著地低估了風險。
大學的生活不健康,因為學業就業壓力很大,那就業后就健康了么?另一種技術也未必總是那么有效。
因而這個代價轉移的游戲總是以各種方式輸掉。更不必說因為如此,加上商業競爭,城市生活被塑造成了一種“極端”狀態——極端快捷,極端快感,極端風險敏感同時又極端放縱。在每一個極端的選擇中,生活整體目標不知所蹤。
我們的生活就是以這種明顯的方式被摧毀的。
這里面城市的角色是什么呢?為何這是城市文明與鄉村文明的區別?是可能性。城市預備了密度和近距離,讓企業接觸消費者極端高效,讓人向他人轉移代價極端高效,讓不同服務間的配合極端高效,讓我們復雜的算計變得可能。
這種極端理性和極端功利,只有在城市中可能。也正是這種極端理性和功利推動著城市的膨脹,它們開始互為因果。
因此,鄉村并非因其道德的優勢而免疫了此種生活的摧毀,當這套“城鎮化”的邏輯開始侵入鄉村后,依然是摧枯拉朽的。
這也說明了我們不可能簡單地回退到鄉村生活中,但城市本身的模式,也絕對是一種不可持續的方法。
04.
鄉愁作為方法
讓我們開始與鄉村對話。
梁鴻老師有一本文學評論書籍,名為《作為方法的鄉愁》。什么是鄉愁呢?這是一種非理性的情感,導致人無法作出最理性和高效的決定。
以梁鴻為例,她作品的讀者以城市知識分子和青年人為主,這些人當然更加關注城市的生活和命運,而梁鴻持續書寫鄉村,這是個不討喜的題材。
但書寫鄉村,其實可以帶著一種社會學的理論與本質旨趣,通過鄉村書寫和洞悉某種中國人的所謂本質和情感特質,也是一種討巧的方法。但她偏偏帶著濃濃的情感和哀痛在寫,因而她的書籍在豆瓣的評價反而不高,很多人批判其凌亂而抒情過多。
梁鴻并非沒有這個能力,她前半生涯一直撰寫精湛的文學評論,并非沒有以理論高度凝練把握的能力和學術訓練。
導致她這樣做的原因就是鄉愁。這是與生俱來,而非一種后天選擇,對于故鄉的必然關注,必然參與,必然多情,必然真誠。
為何城市人缺乏這樣的情感呢?城市人同樣擁有他們的故鄉,但通過梁鴻,我們就知道,鄉愁不是對“地點”的情感,而是對鄉親的情感。
在一個自然村中,你可以認識幾乎所有人,對他們的故事如數家珍,而在一個城市中,這是不可能的。我們與城市中人的情感,被城市過大的尺度隔絕了。
在城市中生活,我們喪失了將地點與其他市民連接的經驗。對故鄉,我們當然有與其他城市不同的親近記憶,但那是一種非常個人主義的經驗。與城市的勾連,并未形成強烈的共同經驗與記憶,故而完全缺乏鄉土社會的強度和必要性。
我們沒有這種非理性情緒的負擔,但也失卻了一種必然的真誠。
城市文明中,真誠的東西非常缺乏。工作只是賺錢而已,文化品味大多只是娛樂,親密關系并非必要也可以拋棄換人,父母逐漸開始代表一種過時老舊的生活干涉。
也許子女是城市人幾乎唯一可以比較輕松維持真誠的生活形式,當然現代社會的建制與競爭也在異化著父母與子女的關系。
一切都被瓦解了,都可以替代,可以抽身而出,可以無所謂,可以保持冷靜的旁觀。我們都是審視者、思考者、體驗者,不是參與者更不是負責的人。
05.
真誠的價值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中,有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愛的反義詞不是恨,而是深思熟慮。
在一種城市文明中,真誠沒什么價值,正確與功效價值最大。但為何我們處處正確,卻依然感覺巨大的匱乏?
當然,很多人也會自覺真誠,并將真誠等同于不欺騙,不隱瞞。但“sincere”與“honest”是非常不同的詞匯,前者來自印歐語系詞根“生長”,“cere”正是羅馬農神Ceres的詞源。真誠本意為全部,不分割的,且生長的。
因此比起“誠實”,“真誠的”更加意味著“全心全意”,這是與城市文明完全相左的一種氣質。屬于城市的,基本就意味著片段式的,不斷流動的注意力。
可是這一切和“生長”又有什么關系呢?
唯當梁鴻因鄉愁對梁莊保持著一種全心全意的真誠時,她生活中的一切,她在北京的生活,書籍,閱讀,研究,寫作,訪談,甚至與她孩子的關系,就都與梁莊產生了關聯。因而她的一切經驗,都在讓這份鄉愁與梁莊不斷豐沛。
因而,真誠是一種整體的勾連,因為一種真誠性的存在,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與這個真誠對象勾連,不斷加深著你與這個對象的關系。這就是生長的基礎吧。
有子女的父母興許可以明白這個道理,自從子女降生后,一切生活要素便開始同子女勾連,并不斷深化著這樣的關系。
那么一個都市人的一次旅行呢?一次大餐呢?工作賺到的錢呢?這一切可以與什么勾連?除了“自己”以外,我想這種勾連是困難的。
為何不可以萬物都與自己勾連呢?人只用對自己真誠就行,這正是城市教給我們的一套新神話。
這個神話的空洞性我們正在經歷著,這是因為“自己”永遠只是一個空殼子。接納自己,愛自己,對自己好一點,都不過是這個空殼子上一些說法的玩弄和感覺操縱罷了。
而對于一個城市人,他可以找到一個什么樣的對象,全心全意地令生活中的一切都與它勾連,因而獲得一種成長呢?這成為了城市文明中,最困難的一個問題。
尾聲.
讀到這里,請不要簡單地把上面的一切總結為:你不就是想說所謂“使命感”這種東西嗎?
不是的,我在說一種與生俱來的情感,和一種被切分得支離破碎的,后天的生活方式之間的對比。后者是困難的,這也讓我們只能與鄉村對話,而無法模仿鄉村,回到鄉村。
但我們明白,我們要求索的東西與一時一地的理性、效率、功效、技術相對。那是一種抉擇,城市是這種抉擇的背景。在城市的幕布下,這種抉擇笨拙,低效,愚蠢,是可笑的。
但當你擺脫了一時一地的合理,便獲得了一種整體的正確性。
我們可說,選擇持續關注梁莊,書寫梁莊,參與到梁莊人的生活與哀痛中,對于梁鴻某一年的名聲或財富,是愚蠢的。但若我們獲得一種整體的視野,這對梁鴻的整個生活,無疑是一個明智的抉擇。
這就是真誠,是根基性,是鄉村文明的,整體的,個體與一種更加整體的東西持續連接,滋養,生長的東西。失去這個,一個良好的生活就無從談起。
但也請不要將這種真誠理解為過于偉大的終極之物,因為比城市更大的權威在教你與一些更大的東西連接,而那些東西不可經驗,都是一些說法和話語。
我們今天提到的就是一個孩子,一個微小的鄉村和其中的人,那總是和人有關的,不會是很多人,更不會是人類整體。
說到底,你得全心全意地對待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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