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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蓮:向死而生的黃宗英
【編者按】
2020年12月14日凌晨,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作家黃宗英逝世,享年95歲。已逝導演彭小蓮為拍攝電影《請你記住我》采訪了黃宗英,并在2017年出版的《記憶的顏色》第一章“膠片的溫度”中整理出采訪錄音,將沒有出現在電影中的部分也記錄下來。澎湃新聞經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授權摘發其中部分文字和圖片,以表紀念?,F標題為編者所擬。
面對死亡,已經不是宗英阿姨第一次的經歷。在她自己的文章里說:“《望長城》攝制組總制片郭寶祥同志和我懇談:‘和于臺長研究了,為關心你的身體,又是這樣的年紀了,是否考慮不去羅布泊。將來航拍時,可以在飛機上出現主持人形象?!?/p>
“我動情地回答:‘讓我去吧。我想,對一個知識分子最大的關心是全其志。我想去羅布泊?!?/p>
接著四輛新型的越野車,六輛軍用大卡車——十七位解放軍干部戰士,向渺無人煙的地理禁區挺進。想到那個場面,想到宗英阿姨雪白的頭發,卻挺著腰板坐在那顛簸的大吉普里,我終于明白,為什么現在的電視節目不好看了,因為這些理想主義者都不覆存在。收視率,娛樂至上,把視覺的最后一點精神的呈現抽取了。黃宗英是那種帶著激情的知識分子,又是作為一個演員出場了;她是把舞臺作為她最終挑戰的地方,她不能隨便屈服,整個生活不論是寫作還是表演,或者是主持人,現實就是她的舞臺,她不肯隨便退卻下來,她的挑戰就是面對鏡頭。用她自己的話說:“探險,對我總是一種難以抵制的誘惑。這種心態仿佛與我的年齡和外貌越來越不相稱了?!?/p>
《烏鴉與麻雀》劇照,右二是黃宗英扮演的“猴子”的太太。
是的,當黑發變成白發,當皺紋撕裂開眼角的皮膚時,宗英阿姨還是那樣充滿著浪漫的激情,似乎她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會衰老。70歲的西藏之行,因為高原反應,她昏迷了三天三夜,病危通知出來了。盡管她奇跡般地蘇醒了,但是因為大腦缺氧,嚴重影響了她的記憶力和說話功能。
片子終于做后期了,我重新踏進寶通路449號。不記得多少年沒有走進這里了,我們再也不需要制片組的車子送我們,我們不再是捧著一大盒一大盒沉重的樣片和混錄聲帶進入電梯;僅僅一個硬盤,這就是一部電影的全部,背著書包就來了。廠里看不見什么人了,空空蕩蕩的大樓顯得破敗,從后門上去的小門裝修過,電梯還是那個常常出故障的老電梯。到了六樓以后,卻面目全新,醒目的大牌子掛著:上海電影數字中心。清一色的70后80后90后的孩子,一張面孔都不認識了。但是,毛弟說他記得我,因為他剛進廠時,就是幫著做我最后一部膠片電影的配光。現在他是數字中心的調光師了。這也是我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把“配光”改成說“調光”。毛弟經常糾正我,因為配光是膠片的概念,數字叫“調光”。
南藝的教授來看片子,走出混錄棚的時候,他非常驚訝地說:“沒有想到從那個小破門走進來,里面是這么先進的設備,好厲害??!”
片名又改了。發行方說《浮生夢影》太復雜,不是80后90后能體驗的,一定要改名字。怎么改呢?初稿的劇本里有一句歌詞:如果可以,請你假裝還喜歡我,給我一個擁抱。就順著這樣的思路,單純、明確;那就叫《請你記住我》吧。劇組里的朋友都不喜歡,那么蒼白、直接,索然無味;但是發行方說好,就這樣確定了。我把守著最后的防線,沒有本質的爭議,我首先學會的是妥協,我總是跟自己說:妥協是智慧?!墩埬阌涀∥摇罚怯涀±想娪?,記住讓中國電影輝煌的老電影人。
《請你記住我》影片中反復出現的黃宗英經典照片。為了突顯人物的形象,把她黑色的服裝P成白色的。
故事片里出現了紀錄片/穿越/老電影還有現實生活里,那一對與趙丹和黃宗英對應的男女主角的故事,他們的電影夢和他們的愛情。影片開始,就是宗英阿姨對趙丹的回憶:“我第一次見趙丹,扣子也扣錯了。襪子一邊一個顏色,我覺得他是一個大孩子,沒人管的大孩子,我那時跟他演戲,很有距離,但是也很默契。等到快要臨走的時候,他突然跟我說:我不能離開你,你應該是我的妻子!我一下子,腦袋就‘嗡’地一下,‘嗡’起來了?!?/p>
現場聽她說話,我們忍著笑意,要把她的聲音干干凈凈地留在鏡頭里。70年過去了,所有的回憶依然有畫面感,就像我看著趙丹和宗英阿姨在《幸福狂想曲》里的劇照,他拉住她的手深情地看著,她羞澀地轉過臉去。我把劇照放在銀幕讓,宗英阿姨的回憶成了畫外音,大家再一次體驗著她腦袋“嗡”的一下發昏的時刻。
他們結婚了,“那時候,我們就在順德里36號租了一間前客堂,那個前客堂是沒有窗戶的,開了門就是人家曬被窩,洗馬桶的,他們就愿意跟趙丹說話,后來趙丹演《烏鴉與麻雀》的‘小廣播’就是從鄰居里面得到的形象,他就不上桌吃飯了。他就拿著碗在地下蹲著吃,他說‘小廣播’也好,武訓也好,都是不上桌吃飯的。后來成立《魯迅傳》(攝制組)的時候,當然是要找趙丹演魯迅?!?/p>
“為什么是當然呢?還有其他老演員呢?”
“反正就覺得趙丹合適?!?/p>
“他已經不回家了,在那個淮海中路150號,有一幢房子是電影局的宿舍,就給北京已經調來了于藍吧,演許廣平;調來了于是之,演瞿秋白;調來了藍馬,演什么我不太記得了,反正就都調來了,很尊重的。把趙丹呢,也給他一個房間。趙丹就在房間里掛了‘俯首甘為孺子?!医o他送了文房四寶,他就在那兒醞釀魯迅的角色,穿著魯迅穿的衣服,他在服裝里面找人物的感覺。
“瞿白音的愛人說,他們有一天走在馬路上,看見有人坐在馬路牙子上,走近一看,是魯迅,就坐在上街沿上,還說他很頑皮的,說是人家來逮捕他,他就出來?;丶伊耍p手輕腳地回來,開開亭子間的門,就說了句:‘我回來啦.’把人嚇一跳,他就挺頑皮的。”
“趙丹叔叔為什么要坐在馬路沿上?”
“他覺得等車等得很累,何必站著呢。魯迅也會坐下的?。∷谎輵蚓桶盐乙步o忘了。我就是最喜歡他把我也忘了的神情?!?/p>
《魯迅傳》的影片很快下馬了,因為柯慶施提出了大寫十七年的口號。一點一點往上遞進的時候,文革開始了。
“周民(周璇之子),周民戇得來不得了,人家寫‘打倒反革命趙丹,’他就在旁邊寫‘趙丹是革命的’,他就寫!我說民民,你離開我們這個家吧,你不是我們的親兒子,他就是不走。我說你不走,我就打你,你走吧,你不要這樣。他說,‘趙丹是我額爺,我就要保伊!’后來人家就打趙丹,他就把趙丹抱住,抱著趙丹,不讓人家打,人家就打他,這個兒子一直是這樣的?!?/p>
“他們怎么打趙丹呢?”
“被打是三天兩頭的。還有這事兒,關進去我就不知道了。我正在天馬電影廠的牛棚里,跟王丹鳳、朱莎、白穆關在一個小間里頭勞動,做一種糊紙的勞動,這時就有一個管牛的,他叫林進財(音),林師傅就進來了,說黃宗英早該去吃人民公社了,趙丹去吃人民公社了,你和小把戲要有什么問題就找我好了。他就走了。這時白穆就跟我說,‘宗英,你從小在業務上還是挺順的,沒受什么波折,你從今往后啊,碰到什么事兒,你就往最壞的地方去想,你就能夠挺過來了。’他還說,‘今天早上一輛吉普車就把趙丹擱到監獄里去了,你是要想透了,你還有三個孩子,你要挺得住?!@時候我才知道趙丹被捕了。一會兒,有兩個造反派就來找我說,黃宗英回家去,讓我回家去,一個人在前邊兒帶著我,一個人在后邊兒押著我,他們都拿著,就是造反派都有槍,因為我們是電影廠的,道具都有木頭槍,他們一個人就押著我走,徐家匯,一直走到湖南路的那個家里。這個‘白穆哲學’對我后半輩子有很大的影響,我就這么挺過來了。”
“后面有人跟著看嗎?”
“沒有人跟著看,我又不像電影明星,我還是穿得挺干凈可是挺舊的。押回家以后就讓我給趙丹收拾行李,我就找了最大的床單鋪在地上,我找新的棉被,新的他穿的棉衣,棉背心,毛襪子,棉鞋。因為已經到了十一月了,上海有一個‘十一月里廂小陽春’,就是十一月里最暖和的,馬上就要冷了,我就知道他反正出不來了,我就給他拿最暖和的東西,我就壓著腿往里頭裝,往里頭打,然后打了一個很大的鋪蓋卷,他們就把鋪蓋卷拿去了。我又找了一個網線袋,給他拿了洗臉盆,漱口杯,牙刷牙膏換洗衣服什么的。我忘了說這個,他頭幾天回來的時候眼睛是罩著一個紗布,這么遮著起來。我說怎么了?他說‘青話’的造反派專門戴著手套往我的眼睛上打,說‘叫你還演戲,叫你還演戲!’我的瞳孔破裂了,他就給我一張周醫生,我們的廠醫開的病假證明,說瞳孔破裂,請假二周。哎呀,我很害怕,我想他要瞎了!我就讓他趕快躺下休息,我說你眼睛疼不疼,他說倒也不象想象得那么疼,我就讓他點眼藥水,。趙丹哭了,他說,‘他們打我的時候,手套里裝了鉛彈子,要我的眼睛打瞎。我要是眼睛瞎了,就不能演戲了。我就是一個廢人了?!艺f,‘現在不要想演戲的事情,不要哭,這對眼睛不好!堅強點!’”
黃宗英和趙丹。左一是趙丹最喜歡的小女兒趙桔
一次次,他們從死亡的邊緣走回人生,即使在這最苦難的一刻,他們想到的依然是電影。向死而生!宗英阿姨是那么樂觀,她在付出這一切時,是用自己整個的生命作為代價的。
六十年代初的時候,她說:“那時候趙丹已經病了,外邊都在傳,有一個攝制組爛掉了,導演演員爛掉了。他就特別緊張,我說你緊張什么啊,他說,‘說的就是我’。我覺得他不至于有什么問題,因為他對我是很忠實的,我不相信他有這些事。后來,宣傳部里就讓他寫了材料,就讓趙丹坦白,他和一個女的有關系,他居然有了,我心里雖然難過,但是我勸他,沒事沒事。我就騎了自行車把他的檢查給張春橋送去了。我就跟張春橋說,都是些黨員,又都是優秀的演員,公開批判,恐怕影響太大。張春橋說, ‘擱在我這兒吧?!蛿R在抽屜里了。我就騎車回來了,我就記得街上的風,吹著我的頭發,我就霹靂巴拉霹靂巴拉掉眼淚,我回家來了,趕緊把眼淚擦了。我就說,‘我給你交上去了。沒事,你別緊張。已經干過了,就不要后悔了。后悔也沒有用的?!?/p>
有一次采訪的時,宗英阿姨特為跟我補充說過:“一夫一妻制是理想主義的,可是感情很難用制度控制。所以,我理解趙丹?!蔽覀兙妥谒牟〈策?,聽著她說話,大張著嘴,卻不知道該怎么回應。宗英阿姨,一個女人,多大的胸懷啊。
我們沒有把這些采訪都放進故事片《請你記住我》,我把錄音重新整理記錄下來,就是想記住他們那一代電影人的一切。想起韓天衡老師跟我們說的話:文學藝術跟科學技術是兩個規律,科學技術是六親不認,它采取的態度/它的規律本身是對過去的東西,采取徹底打倒的姿態,而且是摧枯拉朽地打倒!但是藝術不是,藝術講發展,講進步,講四世同堂。從來沒有什么,兒子出來就把父親否定掉了,兒子出來又把祖父否定了。因為藝術不能這樣!它必須要認真地借鑒傳統,然后一步一步往前走。
電影《請你記住我》中的黃宗英
記住傳統,記住老電影人的一種精神,一步一步往前走。還能走多遠,我不知道,但是我要記?。∮捌Y束的時候,我一直找不到這種向死而生的場面,我不知道怎么樣能把戲推向精神狀態的高潮,不僅僅是讓人物處于一種常見的戲劇沖突之中。已經在看外景了,大家對劇本的結尾都不滿意。當美術找到了紅磚雕花門樓的石庫門房子的時候,我們趕到那里,只看見,弄堂里堆放著已經拆掉的老房梁,還有落得整整齊齊的青磚。我們在房屋、廢墟中行走,仔細看著那古老的建筑,你會有一份難以抑制的傷感,多漂亮的房子,它們卻很快要化為灰燼。一步一回頭,心里就是一個字“痛”。
突然,我站立在一片瓦礫之間,我找到了影片的結尾,就是大型推土車開進來了,那個像科幻片里的大爪子,伸向屋子,把一棟一棟小樓輕而易舉扒了下來。那傾倒的轟鳴聲,像戰爭片里的爆炸,把世界晃動了。這就是影片的結尾。我越想越激動,回家就趴在電腦前,把它完成了。大家都說,現在的結尾站住了,把整個劇情像一張大網,緊緊地收緊了??墒牵@只是文字上的東西,你怎么能拍到這樣的場面?房子里,還有很多釘子戶住在那里,誰說你可以把推土機開上去?外聯制片,買了一條煙坐到拆遷辦的臨時辦公室里,他和主任拉關系,打聽推房子的日子,商量是否可以讓我們拍攝。主任說,一點沒有把握啊,有時可以等上幾年,有時來通知說拆,明天就拆了。“哎,千萬別明天就拆啊,我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才開拍呢!”“可是,你們開拍的時候,我們不一定會拆房子啊?!?/p>
把生活的最后記錄留在故事片里,現實的力量遠遠超出編劇的力量!
等到我們去復看外景的時候,副導演嚇壞了,原來確定男女主角第一次相遇的老房子前,只剩下雕花的門樓,門板已經被人家拆卸了,后面是一片雜亂的瓦片。制片急了,不是說不會馬上拆的嗎?他往拆遷辦跑,讓人家幫忙,找了三扇門板,又重新裝了上去。但是拆遷辦的人說:“你們趕緊拍啊,不知道哪一天又被人家拆掉了!”制片恨不得派人來守衛這最后的老樓。
《記憶的顏色》
終于談妥給我們拍攝拆房子的那個場面。早上正準備吃了早飯去現場,突然攝影的電話來了:“導演,趕快過來,說好8點半拆房子,讓我們拍攝?,F在就在那里拆了,你趕快過來啊!”一看時間,才7點啊。我往大街上沖,可是這個時候,上哪里攔車?嘀嘀打車都不答復你。我急得給制片打電話,“組里趕緊派車過來啊,打不到車!”“不行,現在堵車,你趕緊去坐公交車……”我還沒有聽明白做幾路公交,突然看見堵在馬路中央,停著一輛空車。我對著紅燈就沖過去,在車流里面,愣是把那輛空車攔截下來了。
現場,大家戴著口罩已經在那里開拍了。顧不上裝上監視器,看著大斗車開進弄堂里來。飛揚的塵土,張牙舞爪的大車,我們攝制組一行人都變得如此的渺小。當大扒子推向雕花門樓的時候,我用手機也拍下了這個場面。我把它從從微信里發給北京的朋友,幫助我找演員的導演??匆姷窕ㄩT樓倒下去的,我聽見微信上大聲的叫喊:“哎呦,真拆??!”真拆,我低下頭,我努力掩飾著奪眶而出的眼淚。只有一個字“痛”。
我記錄下這些,它們定格在我們的電影上。全組的努力,我們拍攝到了這個難忘的一刻。老房子像我們的數字電影,一定有輝煌的時刻,但是再先進的設備,也不是絕對安全的。硬盤,一旦存儲設備損壞,數據就會丟失。膠片就不存在這個問題。膠片除了是拍攝格式,同時也是儲存格式,而且正常情況下常規的膠卷可以保存數百年。但是,寶通路449號最后一條膠片沖洗流水線,消失了。但是,那里的膠片保存著所有的電影。趙丹、黃宗英和老電影人,上海的老電影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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