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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和:時間把照片上面一層灰磨掉了

雍和 口述 澎湃新聞記者 王昀 整理
2020-12-14 09:10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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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在華山路的一棟高層住宅中,澎湃新聞記者拜訪了上海的著名攝影師雍和。雍和幫我們倒了茶,自己點上煙,說起自己正在整理和拍攝的照片。本打算趁退休,整理多年來積累的舊照,但拍照總有理由——比如眼前就是非比尋常的疫情。不過,更重要的也許是拍照的慣性,停下來并不容易。

彼時網上有許多對“后浪”的討論。雍和說起年輕時的自己和當下的年輕人,以及不同的價值觀,還有對人生道路的選擇。拍照難免有遺憾,但總是經過思考和權衡的,也是對自己真誠的事情,是值得去做的事情。

進入時代框架的照片

整理自己的照片,也是一個蠻開心的過程。有時候沮喪也有,為什么這個不多拍點。這個后悔是沒意義的。大多數時候,還是會發現新大陸。現在我大概掃描了一半不到,以前的底片還有大量沒掃描。我也不管輕重緩急,拿到什么底片就先掃什么底片,一點點掃。我慢慢整,享受。

本文圖片均為 雍和 圖

放在時代坐標上看,上海的人的生活,95%以上不會脫離時代框架。有些單張照片不見得重要,但放在這個框架里,可能就有一個作用。這些照片和時代有關系。假如和時代沒關系,只是畫面還不錯,有一點小情緒,就放不進框架。有一些東西,當時拍的時候自認為很清楚,但過了二三十年,回頭才發現,那個時間其實是上海發展中蠻特別的點。那時拍到的東西,不一定直接進入事件內核,但可能是一個側面的折射。

比如,廣告就是最和時間有關系的東西,太有時代痕跡了。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政治明星和文藝明星。隔一段時間回頭看,這個人的出現絕不是偶然,和當時這個人的地位、民眾審美都有關。還有一些政治廣告。那個年代,你不會發現有什么特別的,回過頭來,時間把上面一層灰磨掉了,把真正的意義顯現出來。

最早是無意識的,現在我比較注意。廣告是一個可靠的證據——不管你看得慣還是看不慣,總是一部分人精心策劃的,把想表達的內容濃縮成很精煉的東西。有些標語,武漢加油、加油中國,現在看慣了。再過五年,當下時興的東西,你又覺得看不慣。這種經驗反反復復告訴我,這是最有時間痕跡的東西。

我拍攝和整理照片時,內心的框架,就是這個時代的變化。比如,上海這個都市。上海是全中國特別奇妙的城市,不光是經濟體量、文化厚度,它的由來以及市民精神,都和很多城市不一樣。比較簡單的照片畫面,放在上海的發展變化角度上看,就有另一重意思。

1980年代,是上海人非常失落的年代。1930年代直到1960年代,上海都是看不起所謂外地人、鄉下人的。到了1970年代,底子還算可以。到了1980年代,上海人覺得,一下子自己不行了。為什么?那時改革開放重點不是上海,是在深圳、珠海、汕頭、廈門這一帶。上海是計劃經濟的最后堡壘。橫向相比而言,原來作為小漁村的深圳,高樓大廈一下子就起來了。

上海到1980年代,新蓋的樓最高的就是上海賓館。1950-70年代,最高的地標都是國際飯店。不像現在,每過幾年就有一個新地標,區域的地標,上海的地標。

回過頭講,1980年代是上海非常失落的一個年代。1980年代《解放日報》發過一篇上海社科院一位沈姓研究員寫的文章,寫上海十個第一和五個倒數第一。十個第一,包括上海生產水平全國第一、創匯全國第一、輸送技術力量全國第一,等等。五個倒數第一,包括人均居住面積倒數第一、人均綠化面積倒數第一,等等。當時,市委機關報會發這樣的文章,可見一般民眾當中,有一股怨氣。那時街上到處有吵架、打架的人,路上還有很多抓小偷的事,前面有人逃,后面有人追,就是偷自行車。那時上海人怨氣特別大。人不會無緣無故發出火氣,是經濟條件不行。

到了1990年代,也就是開發浦東以后,才把上海這個步調帶起來。上海真正的發展,是在1990年代初之后。從此,上海才一點點變化。

1980年代,南京路還是不錯的。但全國人民最向往的不是南京路,是深圳中英街。一半是香港,一半是深圳。1985年,我到深圳去,要有邊防證,進去以后,不要說外國香煙了,看到速溶咖啡,就特別奇怪。還有墨鏡,自動打開的傘,這么好吃的餅干。我們都羨慕廣東人,羨慕香港人。那時我記得,去買一個小的面包,四塊錢。我們工資一個月才幾十塊錢。我一天吃面包,可以把一個月工資吃掉。從這些地方,都可以理解上海人的失落感。

上海人現在心理狀態又回來了。上海市民的情緒和這個城市的狀態是吻合的。普遍的民眾心態,和這個城市的興隆、衰敗密切相關。好多東西都可以放在這個框架里。

照片是一個時空的點,這個點可以連接的東西越多,社會或人文意義就更大,要找出那個連接點。連接無非就是把這個時代、這個城市連接進去。對你來說,一個刻骨銘心的家庭事件,只是個人的經驗。我要找出那個線索——那個大的事件中,會出現這些東西,這些之所以出現,背后隱藏著什么。

我也在媒體工作,不可能完全按自己很縝密的計劃拍攝。大多數節奏是隨著工作來的。有時有什么想法,自己拍一點。

疫情中的畫面

今年我整理掃描得比較少。1月23號左右,疫情發生,我就沒掃過照片。又出去再拍一些。因為,這樣的事,從來沒有看到過。以前的天災,比如汶川地震,都是具體的。現在恐懼是無形的。人和人的信任降到冰點,不是好人壞人的問題。你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樣。

永恒的主題是生死。要打動人心,一定是情感的東西,不一定是多么激烈的東西。上海醫護人員上前線,和生死、生命有一些聯系。所以看新聞會淚流滿面。但看了太多,千篇一律,都是這樣的東西。

那么,有什么新的?生死是永遠的主題。人們最關心的,都和生死聯系在一起。為什么疫情令人恐慌,令人感動,其實都源于生死。這是一個面對生死的事件。如果對這個城市不了解,對死難的人沒有憐憫之心、同情心,沒有憤怒感,那么技術再好,也拍不出好照片。

而且,劣幣驅逐良幣。不好的東西看了太多,好的東西就被驅逐掉。媒體大量出現那些照片,另一些照片就出不來。也有一些拍得很被動,去模仿,感覺你們認為這些照片好,他也去拍那些,都是醫護上前線、擁抱、流淚、衣服上寫字。在這個所謂的前線,人都符號化了,變成了一個模式。

當然,假如跑到武漢去,可能就不一樣。會有非常多細節。比如一地手機。上海絕對沒有這種場面。我毫不自夸,我到那個地方,一定會發現很多打動人心的東西。

首先自己要被感動。你自己就是一個冷血的東西,那肯定不行。理智還是要的,但最終打動別人的照片,不是靠講道理,最終是情感。當然,經過感動以后,人會有自己的想法。每個人聯想的東西不一樣,但要觸發的一定是情感。

照片不是教科書,不是邏輯性很強的文字篇章。照片是表達情感的東西。寫文字說明和標題,就是給照片一個有邏輯的觀看通道。

疫情中,不錯的照片也有。比如,切入的角度,就是講這個故事的語言特別;或者,拍攝手法一般,但故事情節非常打動人。兩點只要有一個就可以,兩個同時有更好。現在很多講法和情節都千篇一律。

有一些人沒辦法,在崗位上,必須像跑街先生,每天跑三四個點。很勤奮,但沒把自己的想法融合進去。不是沒這個本事,而是沒這個時間,也沒有人要他這樣做。假如說,他有一點時間,可以靜下來,會有自己的觀感,再把這些觀感以個人視角,融到這么大的公共衛生事件中,那就和人家不一樣。但現在很多時候容不得這樣。我很體諒一線記者,他必須完成工分,還要與同行競爭。這是很低層次的競爭,是需要跑量的。

上海很重要的一塊,我覺得是社區。下面嚴防嚴控,主要是社區的力量。大量任務在社區。社區有最鮮活的東西。會有很多超出想象的、不可思議的東西。我看到,有些愛好者拍到一些社區的東西,不見得非常好。不過,那時不能走門串巷,我只能在街上走走掃掃,也不能去主動找人。

有人說,現在大家都會拍照。往往專業攝影師到不了第一現場,被市民代替了。但很多事情,不一定要第一時間第一現場,可以通過很多東西折射。

比如,疫情主戰場在醫院和公共衛生中心。但街頭、家庭、學校、社區就沒有嗎?都有。焦點還在一線,但對應場所不一定是醫院。

第一現場可能被別人先拍了。但只要是專業的攝影記者,可做的功課非常多。有的時候,還有第二現場、第三現場,把這個邏輯連接起來,更回味無窮。有些話不要直說,拐個彎說,是有道理的。不是把兩個東西硬湊到一起,而是順理成章。

我拍疫情也這樣。我沒追求什么特別的新聞。而且不在一線,很多信息沒有。我自己拍,沒去找任何關系,沒去麻煩人家。疫情早期,要到你單位里,人家害怕,何必呢。我自己冷冷地拍,拍到也可以,拍不到反正也沒任務。我是很自在。

我覺得,疫情常態會延續。不像SARS,我記得大概是6月,市政府出面說,SARS離我們遠去,上海已經沒有SARS。但這次遙遙無期,不知到什么時候,可能也不會有這么一個宣告了。

再好的故事總要有一個結尾。關于疫情的拍攝,我最早的想法是去拍一個春節。想拍到年初五,迎財神,結果迎來一個瘟神。結果沒想到持續這樣久。原來想,一級響應結束,再拍二級響應的頭兩天,到底有什么變化。然后就是二級響應,現在又變成三級。后來想,拍到100天,或拍到三級響應以后。我要下定決心,這幾天就是有東西拍,我也不出去拍。把念想斷掉,以后有就拍沒有不拍。結果,好像總有那個拍的想法。

今天我一張都沒拍。昨天我還在多多少少拍一點。整個一條街上,拍幾張就算了。反正我覺得有所得就可以。

新未必銳

很多人認為,我們這代人碰到了社會起伏很大的時期。很多東西時過境遷,成為比較好的記憶畫面。但當下也是這樣。比如,疫情也非常特別,以前人沒碰到過。比如,現在的官場,和八九十年代的官場,也不一樣。

任何時候,都可以找到一些很好的或很壞的理由,去拍照或不拍照。不要去找那些不好的理由。比如,當時我們拍照很困難,一暗就不行,這也可以成為不拍照的理由。

現在是一個分享、共享的年代。現在有的年輕人表示無所謂看懂,“你們看不懂”,潛臺詞就是“你們落伍”。既然無所謂別人看懂,那為什么要放到公共平臺上和大家分享?其實,想得到一些掌聲、共鳴,得到成就感。你永遠掛在家里,不和人家分享,我倒佩服你。你是要拿它辦展覽,進入二級市場,歸根結底就是分享。你又說,根本不在乎人家分享。偽君子。

攝影像說話一樣,喃喃自語,自說自話,發表演說,就看在哪個場合。 任何一個事情,離開特定的語境和時空,它是沒意義的。你是被人看、被人欣賞的,就和在家里客廳不一樣。所謂私攝影,假如拿到公共領域,一定要帶有一些公共性,這個私才有意義。當然,可以去突破,去引領和改變別人。但大致方向是不能自顧自。否則就不要到公共平臺上來。

“新銳”,我不大喜歡這種提法。現在的所謂新銳,更多是在藝術形式上,鼓勵創新。但在思想銳度方面,恰恰現在沒有,可能是新不銳。

現在很多年輕人履歷差不多。從學校到工作崗位,也有努力奮斗,但很多是在課堂上,書本不會給他很直接的、刻骨銘心的記憶或教訓。形式上,也想突破,在掙扎,不想落入你們的俗套。但在銳度上,他往往沒有社會經驗,不可能深刻,達到銳利的批判。

所謂的銳,一定要獨立思考。銳可以不新,也可以新;新也可以銳,也可能是一個很好的包裝里,包了很俗套的東西。所以,我覺得現在提的新銳有點偏。新銳很多就在表現形式上,在直接面對現實、敢于發聲上的銳,我很少看到。

他沒這個社會經歷。你讓他有感而發,他沒有感,怎么發?不是說非要經歷苦大仇深,才有感受。但如果平時對社會現實就不太關心,不會把別人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情,就不可能去做這個問題。

不是寫小說的一定要苦。歷史上,小說可能是貴族寫的,不見得是苦難人寫的,但他們有一顆憐憫的心,生活方式可能是不一樣,但他就是在觀察的,對這些東西歷歷在目,心是在一起的。

不能要求每個人都這樣。但我覺得相對別的藝術來說,紀實攝影對現實連接更多。現在是這樣一個年代,生活在這個土地上的人,不能沒有痛癢的感覺。過幾十年,中國變成一個比較理性、有秩序的國家,就可能需要一些比較突兀的藝術品。因為現實太平淡,一切都是按照前面做的規劃來的。

我發了太多牢騷,現實是美好的。年輕人完全可以冷靜觀察一下自己。現在習以為常的不會永存,很多東西都會馬上消失。有時事情過去了,才覺得那個東西非常好。

年輕人應該多拍一點。特別像在位置上的人。有句老話叫,理解的要去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去執行。更有人以前說,摸著石頭過河。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不要說我們下面的人。哪怕不明白,看到一些變化,不管合理不合理,都把它拍下來。

我剛才一直在說,要對社會發表很銳的意見,沒有一定年齡閱歷,很難做到。不是說書本上的憤世嫉俗,很多是基于社會現實的。當下現實不是戰爭年代,而是要面對一點點的碎片。針對一些平常很小的事,我認為現在年輕人整體不銳。要真正銳,可能需要一點時間給的磨難。

現在的年輕人就業,道路和以前確實不一樣。現在一個人當過農民又當過工人又去做記者的,就比較少。我這一代人,這樣的情況很多。不一定做記者,后來去讀大學,可能搞天體物理或做食品研究,整個一代人,幾千萬人,都是這樣的。現在可能也有,但很少,軌跡不一樣。

老而不朽

我真正拿照相機拍,是在1982年,拍膠卷一直拍到2003年,全部用底片,沒有數碼。從2004年到現在,我沒拍過膠卷。前面二十年膠卷。那時一個膠卷可能要拍幾天。現在拿著鏡頭就能拍,按照數量,相當于兩三卷膠卷出去了。

當初拿起相機,為的是騙女朋友。女孩子都喜歡拍照。那時拍照是技術活。以前要曝光,對焦準確,照片清楚就是技術活。那時剛談女朋友,白天拍,拍好等天黑,把窗簾拉起來,紅燈一開——因為沒專門的暗房,用油漆把燈泡刷紅一點。就這樣拍一點點。

先是要有,后來要好,要有藝術性。后來,有各種各樣的機會,就這樣拍下來。

總有一個過程。1980年代剛開始接觸國外的信息很少,不知道攝影可以做什么。小時候拍紀念照,覺得可以拍唯美的東西,月亮、日出什么的。1980年代后來接觸的是港澳沙龍的風格——最早改革開放進來是這批。根本不知什么普利策、荷賽。當然,1980年代比較活躍。后來荷賽來了,荷賽最早是在上海辦的展覽,是1988年,然后到北京辦,來了一批美聯社、法新社什么的。后來潛移默化,受他們影響,知道照片也可以這樣,就一點點拍。

1980年代拍的一些照片,現在覺得有些價值,但說老實話,都是撞上了。不可能有很清醒的意識,記錄什么人類共同體。1990年代之后,越到后來越清楚。我1986年,沙龍也拍了兩年,和老前輩一道在上海美術館辦展覽,總要拿出一些與眾不同的,弄一些稀奇古怪的。別人看不懂最好,神秘、藝術感、哲學都在里面。我自己也看不懂,裝的。我經歷過這個過程,想突破自己,是好事情。但我覺得,不要沉迷在里面。

我有段時間就這樣弄。還好,在1988年,國外的一些攝影進來了。那個年代還出了很多紀實的刊物,需要大量紀實攝影。我相信,那時候的照片上去,你只要拍清楚,意識到位,構圖用光好不好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拍的這個事,是大家都關心的、有興趣去讀的。而且,不是拿照相機的同行來評議,可能是一個社區里的阿姨,可能是一個醫院里的醫生,也有可能是大學教授。各種各樣的人來關注和評論你的照片。以前我們看照片,都在一個小圈子里。他們看了高興,我就得意。圈外的我不關心。后來我發現,照片更大的觀眾群體是在外面。從中我獲得了共鳴,我們都是現實生活當中的人,對社會、對現實一定有看法。

以前我們所謂的攝影創作,和你的人生現實是脫離的。人過得慘兮兮,還拍一些莫名其妙的照片,都不是心里話。其實,你拍的東西,和想表達的話是可以吻合的,照片是你說話的一個通道,你想拍的東西就是你想說的話。

我下過鄉,做過農民,也做過工人。我的人生經歷,有很多是苦難的。把它利用起來,就是你的財富,你永遠唉聲嘆氣,這就是包袱了。我覺得,這是我的財富。接觸各種各樣的人,對我日后拍照有很大好處。拍照就是觀察,這些人成為觀察的一個點,我覺得如魚得水。有的人天生對光線、影調敏感。我有我的優勢,我經歷過的事情太多。

你本身就是你,只是怎么把想表達的意思,從語言或文字方式,轉化成視覺。轉化很重要。有的人說,哲學家去拍照都是好的,轉化不成另一種語言就不行。怎么轉化出來,不能老用隱喻、象征的方法。

有段時間,1980年代,我非常喜歡隱喻。我以前常舉一個例子。我拍一個老太太的背影,逆光下面,后面黑的,我照高光,高光那邊是亮的,她白發隨風飄起來,像火焰一樣。我起了個名字“默默的燃燒”。有的人說,非常到位。象征人生滄桑什么的。

照片老是這樣拍,我覺得,也是可以的吧。就像說話,有人是詩朗誦,有人是說相聲,有的人是上海說唱,有各種各樣的方式說。你找到你最合適、最擅長、最得心應手的說話方法,就都可以。

我不是研究藝術史的。我覺得,藝術家總要和他當時的社會語境有關。任何新的東西,不會憑空出現。我們在后面看,可能就看到表面的東西。歐美確實紀實攝影不好搞,社會平淡無奇,按部就班。所有東西都按照規矩。但在中國,很多東西超出你的想像。當下有意思的不是小說,是新聞。現實稀奇古怪,為什么到我們的藝術品中,這種都不見了?很多人都在酒桌上說,到了換一種說話方式的時候,要用你的藝術生命說話的時候,反而這種東西不見了。老是說一些不是自己心里最想說的話,我覺得那你肯定有別的目的。

我們現在談的是新聞紀實。攝影是一個說話的工具。有人唱歌,有人朗誦,有人寫散文,有人寫長篇小說。紀實攝影也是一種。相聲里有一種術語。可以倒著說,說得很溜。但老玩這種嘴皮子,沒有實際內容,相聲就滅掉了。相聲最重要的是諷刺、批判現實,離開了那個,說話再溜是沒有用的。現在漫畫也不景氣,畫得再滑稽沒用。紀實攝影也是。要看想表達什么東西,關鍵是不能空洞無物。

我以前做專題,做得好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這個專題是人家期待的,這就成功了一半。你做這個專題寫的再深入、再行文、再漂亮,這個題目人家不關心,一半就失敗了。

人有時要給自己一點壓力,人都是惰性的動物。我以前在《新民晚報》,在《新民周刊》,再之前在《青年報》的生活周刊,都連續做自己的專欄,就是一篇文章和一張照片。最早在《青年報》生活周刊,我一張照片下就幾十個字。后來,我覺得,幾十個字能把簡單的時間地點說清楚,但要提供給人家一個觀看的方向,幾十個字不行。后來我在生活周刊上,做一個稍微長一點的文字,大概100字左右。到《新民周刊》的時候,我就寫六百多字。后來我覺得不行,進入微博時代,文字要簡單了,我把它縮到四五百字,后來就限定在三百字之內。太長了,再好人家也不看。

就這樣,逼著我自己,每個禮拜必須完成。要做一個禮拜一篇,實際上我是要做好多篇,最后選一個,至少要做兩個。這就是我自己給自己壓力。到一定壓力以后,就形成一個循環,有自己的一個動力。做到后來,可能人家會打電話,很想上你這個欄目,提供兩個信息給你。你就順時針走了。當然,那時你可以挑挑選選。總有一些小技巧在,知道哪些地方可能容易出片子。沒這個欄目逼著你,不可能這么用心去做。人永遠是有惰性。人要創新,創新就是偷懶。想要最小的投入,最大的產出。

我當時投入的事情,是很多人沒做的。我覺得,需要我去做這些事情,不做可能這個時機就沒了。不是很多人在做這個事情,多一個少一個無所謂。我覺得,我做得很有成就感,很需要我這樣一個人在。我也很需要這樣一份工作,去做這個事情,做得也蠻開心不痛苦。我做的過程還是比較好。所以對別的地方,就顧得比較少。人不可能十全十美。

我不認為自己老。我非常愿意學新技術。軟件我問小朋友拷一個來,就自己百度摸索用。現在很方便,我又不要做很復雜的,我就最簡單的。最好不見得你看得出我在用心做,但我要把它弄得很流暢,把觀眾視點聚焦在我講的事上面。有些效果技巧我玩過,前面覺得很炫,后來就覺得,人家看了覺得好玩,但我講什么事情他忘了。

我覺得年齡不一定是問題。老頑童很多,老朽當然更多。但那些老朽,年輕時也朽,不是老了以后才朽,他早就朽了。

現在幾點?我昨天坐49路公交車路過人民廣場,看到關著的大劇院門口有一條廣告,印象當中,叫“有光就有戲”。我覺得蠻好的。我想找一個黃昏,暗暗的角落,有一些路燈。但我不知晚上究竟怎么樣。假如是這樣一個場景,有人可以,沒人也可以。路上肯定有一點光。

過一會兒,我就到那里去看看。反正想到就拍一張。這個無所謂,我覺得斷了就斷了。

    責任編輯:吳英燕
    校對:劉威
    澎湃新聞報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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