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電話通知時，鄒小林（化名）覺得“天都塌了”。

對方說，因為她是孕婦無法做胸透，導致體檢缺項，招聘教師未被錄取。

當時已有5個月身孕的鄒小林，原本想著，等到新學校報到，她和丈夫就可以結束“周末夫妻”生活。更重要的是，等孩子生下來，“一家人可以在一起”，她也更方便照顧、教育孩子。

“我當時下決心，一定要考上。”為備考，鄒小林“比高考時還努力”。

最終，鄒小林在其所報崗位考生中總成績第一，并被通知體檢。體檢時，醫院工作人員說，孕婦不能做胸透，只要在體檢里夾上證明懷孕的檢查結果就行了。因為聽說許多地方招教、招特崗教師，孕婦都不受影響，她就沒太在意。

“接到（未被錄取）通知后，我都氣哭了。”鄒小林到醫院央求再做胸透，去文教體衛局質問領導，向市長熱線、婦聯等部門反映，均無結果。

2020年8月，“孕婦無法做胸透被拒錄用”經澎湃新聞報道后，引發關注。11月，鄒小林到原陽縣法院起訴平原示范區組織人力資源社會保障局和文教體衛局，要求撤銷不予錄用決定。該案明日（12月11日）將開庭。

“我就是為討一個說法?！?鄒小林說。

美好生活“成了泡影”

“（報考招教）最大的動力就是孩子。”鄒小林對澎湃新聞說。

31歲的鄒小林，父母住在新鄉市平原示范區，丈夫是新鄉市區的。2014年底，她考入新鄉市原陽縣一所小學任教。因丈夫在鄭州市上班，工作日兩人“異地”，各忙各的。周末，就到離兩人都近些的鄒小林父母家住。

2019年6月6日，平原示范區人社局和文教體衛局發布《2019年第二批公開招聘中小學幼兒園教師公告》，當時已經懷孕3個月的鄒小林報了名。

平原示范區位于黃河北岸，緊鄰鄭州都市圈，是新鄉市和鄭州市實現無縫對接的重要節點，也是鄭州市向北經濟輻射帶動發展的橋頭堡。

“平原示范區是新區，各方面條件比較好。懷孕后，就想考回來，離父母近些。一家人也可以在一起，方便照顧、教育孩子?！编u小林說。

數月前（2019年2月），平原示范區招教，當時還未懷孕的鄒小林也報了考，因準備不充分，沒考上。“這一次，我想著一定要考上，為了以后美好的生活。鄒小林說，2014年底她考招教時，同考者中也有孕婦，都是特殊照顧，不做胸透?！拔疫€查詢到，特崗教師招聘，孕婦也是錄取的。我想著平原示范區不可能說歧視孕婦吧？”

考前剛好是暑假，鄒小林像學生一樣，每天七八點就開始背書，有時晚上看書到凌晨?！俺顺燥垼瑤缀醵荚趯W習?！弊罱K，在其所報崗位，鄒小林獲得總成績第一（筆試第二、面試第一），進入體檢。

鄒小林和家人慶祝了一下。她報考的小學，距父母家只有20分鐘車程，距鄭州市區也就30公里。她計劃在新學校附近安個新家。

和鄒小林同樣進入體檢的，還有另外5名孕婦。鄒小林回憶，體檢時，醫院前臺工作人員表示，孕婦不能做胸透，她們問怎么辦，對方表示，只要在體檢里夾上證明懷孕的檢查結果就行。她們還問帶隊老師，不做胸透是否會影響錄取，對方沒有說不影響，只是笑了笑，說自己也不清楚。

體檢數日后，鄒小林接到了 “體檢缺項未被錄用”的通知。“我覺得天都塌了，怎么可以這樣？”鄒小林說，原本，她覺得自己很幸運，突然，所有的暢想“都成了泡影”。

曾冒險求醫院再做胸透被拒絕

如今，孩子已經1歲了，鄒小林仍在原學校上班。和以前不同，她每天要在父母家和學校間奔波。

“因為體檢被卡，真的不甘心?！编u小林說，生孩子后，忙于家庭和工作，但每次提起此事，仍覺心里一股氣。“這是歧視孕婦?！彼f。

2019年8月接到未被錄用通知后，鄒小林立馬打招教公告上的電話，無人接聽。隨后，她兩次趕到醫院，央求再做胸透，都被拒絕。因為有規定，不能給孕婦做胸透。第二次，鄒小林甚至表示可以寫承諾書，如果孩子出現問題，與醫院無關。

“當時，實在沒有辦法了?！编u小林說，當時胎兒已經5個月，想著再在肚子上圍上鉛衣，風險會小一些。

“孩子和工作，對我來說都很重要?！编u小林說，這種招教并不多，她當時報考的崗位競爭差不多十五六比一。近年畢業生特別多，競爭越來越大。此外，招教對年紀也都有要求，年紀越大，機會就越少。

在醫院，鄒小林遇到一個為做胸透提前剖腹產的孕婦。

“因為是剖腹產，有傷口，她走路都是一歪一歪的，一點一點往前挪那種?！编u小林回憶。

鄒小林和另一名孕婦，到平原示范區文教衛局質問領導?！拔覀冋f，我們只是懷個孕，不是說不能動了，也不影響上課。就說休產假，我們現在休了，以后就不休了。現在沒懷孕的老師，以后不懷孕嗎？他們不聽?！?/p>

鄒小林說，當時，領導無意間提到，是因為上一批招教孕婦太多，導致這次優化了方案。“你優化方案，發公告時就要說明啊！”鄒小林說。

鄒小林和其他孕婦打電話給市長熱線，后來接到平原示范區回復，仍表示她們是體檢缺項。婦聯回復說交涉了，但沒做成工作。

在帶隊老師建的微信群里，不斷有參加體檢的老師說，自己接到了報到通知。有人提出，為何一名孕婦上崗了，群里炸了鍋，管理員解散了群。

“等于是把我們屏蔽了，什么事情都不讓我們知道了?！编u小林說，那個時候，她覺得真的沒有了希望，“挺絕望的”。

“我覺得還是有可能勝訴的”

2020年8月，澎湃新聞報道了“孕婦無法做胸透未被錄取”一事，引起社會熱議。孕婦小張說，原本自己已經放棄，突然看到了希望。但她沒想到的是，平原示范區相關部門并未改變決定。“如果你不招孕婦，就應該說清楚，害我們浪費時間備考，還白花體檢費。”小張說。

“我就是要討一個說法?！编u小林說。

2020年11月，她到原陽縣法院狀告平原示范區人社局和文教體衛局，要求撤銷不予錄用決定，作出依法錄用決定。“有人轉告我，不要再告了，說對我、對我現在的工作都沒好處。我的意思是，我追求公平對待，只要給我合理說法，撤訴是肯定的，如果不給，我肯定不能撤訴。”

澎湃新聞注意到，平原示范區人社局和文教體衛局發布的《2019年第二批公開招聘中小學幼兒園教師公告》指出，體檢按照《河南省教師資格申請人員體格檢查標準（2017年修訂）》執行，費用自理。

澎湃新聞查詢到，該規定并未明確孕婦體檢問題。

考試成績出來后，2019年8月5日，平原示范區人社局和文教體衛局發布了《2019年第二批公開招聘中小學幼兒園教師體檢通知》，提到“體檢參照公務員招錄的有關標準和規定進行”。

鄒小林的代理律師王輝指出，雖然同類型案例很少見，但他們查詢到，2019年7月，湖北省人社廳曾發布《暫緩錄用考生鄒某杰同志擬錄用公示》，稱按照上級《關于對懷孕考生參加體檢有關問題的復函》有關規定，該廳2018年錄用公務員鄒某杰因懷孕暫緩參加部分體檢項目，醫院暫緩作出體檢結論，暫緩錄用?，F已完成體檢和考察，擬錄用為該廳參照公務員法管理事業單位工作人員，現進行公示。

鄒小林的代理律師鐘蘭安指出，平原示范區相關行政部門以體檢缺項拒絕錄用，侵害了鄒小林的平等就業權，是行政違法。行政機關應該保護女性的合法權益，而不是歧視。 “通過跟律師溝通，我覺得還是有可能勝訴的?！编u小林說。她沒考慮以后的事，“我就老老實實教個學。”

專家：直接拒絕錄用，過于粗暴

據澎湃新聞此前報道，平原示范區文教體衛局的工作人員曾表示，孕期不能做胸透檢查確實會影響體檢結果，最終會因體檢項目缺項不被錄用。而提供體檢的新鄉醫學院第三附屬醫院體檢中心工作人員表示，孕婦懷孕期間不建議做胸透，目前無其他檢查方式能夠替代胸透。

“像鄒小林這樣的情況，比較少見，之前沒有遇到過。”12月10日，074職場女性法律熱線發起人郭晶向澎湃新聞表示，歧視孕婦違反了婦女權益保護法。

074職場女性法律熱線發起于2017年11月，致力于消除就業性別歧視。2017年11月至2019年12月間，074熱線接到103起咨詢。其中，懷孕歧視占47%。懷孕歧視是指女性在職場中因生育而受到的各種區別對待、排斥和限制。在所有關于懷孕歧視的咨詢中，咨詢者（69%）被辭退的比例近7成，其次是調崗（13%）和克扣工資/減少待遇（11%）。除了明顯的歧視行為外，部分用人單位通過給孕婦制造精神壓力，從達到變相辭退的目的。有的單位會鼓動其他職工孤立已懷孕職工。

中華女子學院法學院教授劉明輝向澎湃新聞表示，2016年我國全面放開二胎后，生育率并沒有像預想那樣大幅反彈。在此背景下，社會更應該注重對孕婦權益的保障。其認為，該案例中，體檢項目的設置，就沒有考慮孕婦，忽略了女性的特殊時期，本身就是對孕婦的歧視?！澳憧梢跃徴校梢栽囉?。但直接拒絕錄用，就顯得不合法理，過于粗暴?！眲⒚鬏x說。

在劉明輝看來，教師工作不是扛大包、下礦井，懷孕后一般仍可以正常工作，到生產前一周再請假?！爸劣诋a假，是產婦的合法權益。而且，現實中，產假沒休滿便去上班，也是很常見的。這個可以協商，孕婦可以自愿放棄她的法定權益，但你不能強行剝奪，更不能直接拒錄?！?/p>

劉明輝還指出，目前，各地產假政策有異，長的達到一年，但產假時間越長，越可能引發更嚴重的就業歧視。對該問題，應該進行調研。

“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是鄒小林事件中，當地沒有理解國家的大政方針。現在老齡化嚴重，你要保護好孕婦，才能鼓勵生育?！眲⒚鬏x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