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書跡心跡,山高水長”——王蘧常誕辰120周年紀念座談
今年是知名史學家、書法大家王蘧常先生誕辰120周年,12月6日,在王蘧常先生的家鄉浙江嘉興,由嘉興市文化廣電旅游局主辦,嘉興日報報業傳媒集團、王蘧常研究會、澎湃新聞藝術評論部協辦的“王蘧常120周年誕辰紀念座談會”聚集了京滬浙三地學者進行座談,“現在越來越多的人紀念父親,其實不僅僅是紀念他一個人,而是追憶、緬懷他所在的那個時代的整整一代文人學者。”王蘧常之子王興孫說。
王蘧常(1900-1989),字瑗仲,浙江嘉興人,復旦大學教授,他師承康有為、沈曾植、唐文治、梁啟超等名家大師,文史哲藝俱通,以經學、史學、諸子學著稱,以詩學名世,并三撰秦史,他善書法、書學,以章草為最,書畫鑒賞大家謝稚柳曾評其書:“是章草,非章草,實乃蘧草。千年以來,一人而已。”
今年2月日本東京與前橋兩地曾舉辦“蘧草傳薪—中日書法展暨第8屆翰墨書道會展”,拉開了紀念王蘧常先生誕辰120周年的序幕,6月,《蘧草法帖》(全六冊)在復旦大學首發,復旦大學哲學學院、王蘧常研究會同時舉辦紀念研討活動。
以下是與會者部分發言摘要:
王蘧常晚年代表書作《十八帖》局部
王蘧常先生像 顧村言 繪
不僅是紀念他一個人,而是追憶、緬懷他所在的時代
王興孫(王蘧常之子):
這次我帶了我兒子王曉洪、孫子王嘉會,祖孫三代四個人一起來參加了座談會。能在故鄉舉行紀念我父親誕辰120周年座談會,全家都感到特別親切,特別感動,特別感謝。
今天上午參觀了我父親的老師沈寐叟先生的故居,沈寐叟先生對于父親絕非一般意義上的老師。父親稱他是自己的“山斗”,把自己后來一生的學術和書學的發展及成就都歸益于沈寐叟先生的教誨。父親十八歲的時候沈寐叟先生對他說了一句話,“凡治學,毋走常蹊,必須覓前人窮絕之境而攀登之。”這句話,特別是“毋走常蹊”這四個字,父親牢記了一生,也成就了他的一生,所以父親深懷感恩之心。
不僅如此,嘉興也是我母親的故鄉。沈鈞儒是我母親的堂兄,也就是我的堂舅。
我覺得,越來越多紀念父親,不僅僅是紀念他一個人,而是追憶、緬懷他所在的那個時代的整整一代文人學者,他們的學問、人格、師道、才藝都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寶貴遺產。《文匯報》曾在一篇“禮贊大師”介紹父親,稱他是一位“通才型大師”,文章最后提到了一個十分有意義的問題:“究竟是什么樣的文化土壤,滋養出這樣一位通才型大師?”文章的回答是“從他的家學和師承不難找到答案”。
嘉興,就是這么一塊有深厚文化底蘊的土壤。父親的家學在嘉興,他早期的師承也在嘉興。不僅如此,如果我們站得更高一些,從歷史的角度往回看,20世紀的嘉興,自沈寐叟先生以來名家輩出,群星璀璨,造就了一大批文人大家。
浙江嘉興,王蘧常120周年誕辰紀念座談會現場
王運天(上海博物館原出版部主任、王蘧常先生弟子、《蘧草法帖》主編):
今天是到我老師王蘧常先生的家鄉,我想起老先生的《海日樓呈沈子培師》,最后兩句他寫道:“還鄉春水好,滟滟盼華簪。”他在詩中注:秀水名還鄉水。我們今天等于是還鄉來了。先由沈寐叟故居開始,再到現在的座談會。
在老先生的晚年,我雖然與他接觸時間比較長,了解得比一般人要多一些,當然也有局限性,我主要了解他的是書法方面的。王先生生前給我講過非常實在的話,他說:“中國的書,何其多也,不可能盡讀,但你要讀好書,讀有用的書!”這是一個老學者的智慧。
在和他的接觸中,我記得1980年代中期,一些出版社出版了《唐詩賞析辭典》、《宋詞賞析辭典》,我當時很高興地想去買,就跟老師說了,結果老師說:“這個書名不通,《唐詩賞析辭典》,‘賞析’怎么成辭典呢?賞析有一定程度,他舉了個例子,“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這句詩,如果我是20歲的人,我有20歲的理解方法,我40歲的人有40歲的理解方法,80歲有80歲的理解方法。再說,如果我在泰山頂上,遙想黃河入海的情景,或者我在喜馬拉雅山遙想黃河入海,你說這能作為辭典嗎?不通!其實書名用《唐詩賞析》就足夠了,每個人賞析的程度都不一樣,你本身的水平也不代表中國最高的,這個辭典等于是法律,你必須按照他的精神來的,每個人都按照這里面的去理解,那完全要出偏差的,他不讓我買這個書,所以我后來也就沒有買。
老先生用詞用句,每一個字都非常精準。你想他寫的《始皇帝傳》,這里面就不得了,一共71個字,劉禹錫的《陋室銘》要81個字,他還要少10個字,但這里面一看到他寫的東西,今天這71個字放在你們座位前面,你們可以動動腦筋,或者改一個字行不行,你改一個字,我是沒這個水平,因為他這文章用字用詞嚴謹,容不得你改一個字。剛才說到馮其庸先生評王先生的句子“文章太史公,書法論平原”。我最近也寫過一篇文章,是說王先生于西漢用力最深,用功與西漢最深,我們在讀他的性的時候,他引的典,引的句子,引的每一個字,出自西漢,都查得到,所以老先生的學問不是我能談的。我在編《蘧草法帖》這個想法,應該說我是在1987年編第一本王蘧常老先生書法集的時候,就已經產生了,而且已經付諸實現了,前面都編好了,后來我跟老師商量,我說不行,還缺少一樣東西,他說缺少什么?我說書信,沒有書信可不行,歷代的法帖都有書信。他說,我哪兒有信,信寫好都寄出去了。后來我就動腦筋了當時也就十一二封吧。但是,那次編了以后,恰恰給我留下一個深刻的感覺,就想以后我一定想辦法編一套王先生的書信集。
好在當年在王先生身邊的時候,他的很多學生,相當大一部分我都認識。但是隨著時間的久遠,他的學生也相繼過世,大概到現在學生也就存兩位,今年兩位都九十七八了,所以這里面就產生了一個問題,我要和他們的子女打交道,那難度很大,有的根本不可能拿到,到現在看果真如此,這也是一個沒辦法的遺憾。
這次編《蘧草法帖》中,不是我的功勞,我僅僅是一部分,主要是郭建中兄,他畢竟年富力強,而且他懂電腦。有一點值得欣慰的是什么呢?因為我這次在編王先生的書集,前后我們收了526通,從自我感覺,1919年以后,到今天,能以毛筆善始,能以毛筆善終的人,在中國可能就是王老先生一位。因為通過五四運動以后,原來寫毛筆的人現在都改寫鋼筆了,所以這可能也是從個體上來講碩果僅存。
《蘧草法帖》
《蘧草法帖》共收集王蘧常先生五百余通信,均高清印出。理解這套書,還要從幾個層次來談,第一個王老先生的文學價值,書信里面他用的什么方法寫的,他的很多信件非常簡短,信息量非常大,這完全是秦漢以后的風格。今天如果讀《蘧草法帖》的時候,單純從書法角度來讀,我感覺是偏頗,應該從全面性的去深思,思考《蘧草法帖》能為我們帶來什么,這是我們編這個書的初衷。
第二,因為今年的疫情發展,這是我出乎意料的,原本今年的6月26號,復旦大學要舉行王蘧常先生誕辰120周年紀念,為了趕這個紀念日,恰巧印刷廠全部停工,三個月都不接活,當時真是急啊,急得沒辦法,到后來稍微一打聽,今天可以開始進廠了,我馬上跟建中兄兩個人進廠了,在旁邊租了個房子,就住在那邊。運氣也倒向我這里,因為去年為了編這套書,已經向意大利方面預定好紙張了,定好以后,按照我的要求,已經在12月上旬抵達印刷廠了,如果再推遲一個月,就徹底完了,因為后來意大利疫情那么糟糕,印刷廠、紙廠都關門了,不要說印書了,什么都沒有,不存在了,所以這也是老先生在助我,我很高興。
我這次可以很自豪地說,這本書我們付出的成本是巨大的,因為我們要對得起老先生,比如書的膠水用的PUR,一般性的膠水是用的熱熔膠,我們用的膠水是他價格的十倍,沒有一個出版社敢用,但我們敢用,因為老先生對我的恩情太深了,只有把書做好,公諸天下,讓大家得到實惠,能學到東西了,也就是我的高興。
王蘧常先生《熊兒帖》(選頁)
郭建中(《蘧草法帖》主編):
王老的《章草考》,書稿已經整理好了,200頁,王老對歷代章草的書家做了一個整理,從漢朝到晚清民國,非常完整,這個書稿,大約是王老在家里養病時多年做成的,篇幅不是很大,他的手稿,字很小,那時他年紀已經很大,寫這么小這么清晰,難以想象。
王老的《千字文》是最近發現的一個版本,這部作品作于上世紀70年代。上世紀80年代上海曾經出版王蘧常書法選,收錄過千字文和急就章。這部千字文和那一稿有區別,這一稿受漢簡的影響,是他晚年怎么形成蘧草的一個珍貴資料,已經掃描好,將盡快出版,這部作品,很有意思,題跋中說,是寫在清乾隆紙上,用的是嘉慶墨和道光筆,可以說是幾美結合在一起的。
王老的序跋類的作品。他生前在許多碑帖上做過眉批,大多是在寫字研讀時,隨手做的批注,文字都是章草,這類的文字很多人沒有見過,我們準備收集一些序跋以及眉批類的資料,匯為一篇。其中包括給馬國權的《章草字典》寫的序,是研究王老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文獻,他晚年怎么樣把蘧草變化出來的一個過程。
最后我們還有一個想法,把王老的作品重新拍攝印刷,出一個專輯。
王蘧常 致錢仲聯,長題帖,書于1980年
謝春彥(書畫家、藝術評論家):
蘧老是一位偉大的學者,也是上海和嘉興一位“大山”式的人物。
我很有幸在八十年代的時候,與王蘧老有三次會面,第一次好像是我在文學報工作的時候,在第一版有一個畫名作家和學者的漫畫像,我就到王蘧老那去,當時雖然畫得很幼稚,老先生還是沒有怪罪,他挺高興。第二次我請他去寫兩個字,很小,每個字像小拳頭一樣,寫了“鶴壽”兩個字。我覺得今年,運天和建中最使我感動的就是把這本《蘧草法帖》印出來,這是中國當下書法界的一件大事情。我想一部法帖在當下的出版,不僅是紀念王蘧老誕辰120年,同時是對當代中國書法的現狀給了一劑藥。上次在復旦大學紀念座談會的時候,我曾經說這一《蘧草法帖》是對當下中國的書法現狀、包括中國的文化界,一劑很好的藥。
《蘧草法帖》剛剛出版時,我曾經買了一套寄給我北京的朋友,北京的朋友收到之后馬上打電話說,說了三個“精彩”。
這里我要講講運天兄和王蘧老這種師徒的承繼關系。在今年這樣一個疫情非常艱難的情況下,他們出了這個卷本,王運天兄和建中兩位還在印刷廠旁邊租了個房子,在那里住了幾個月。像這樣的后人,這樣的弟子,讓人感動,實際上這不僅僅是一個工作和學問的事情,也可以看出王學除了學問以外,還有一種道德繼承的東西。
在嘉興我們看到新文化的建設,和對中國文化傳統的一些傳承與努力,非常感動,在月河一帶行走,感覺到嘉興的靜穆,我想蘧老留給我們的,是一種偉大的人格和文化的典范。
方晶剛(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王蘧常研究會秘書長):
復旦大學在2017年成立了王蘧常研究會,今年本來設計策劃了一系列的紀念王蘧常誕辰120周年的活動,但由于疫情,有些活動不得不推遲和取消。
我們設立了三個部,書學部、詩學部和學術部,聚集了一大批專家學者對王先生學術的研究以及學術成果的整理。目前,王運天和郭建中已整理出版《蘧草法帖》,《王蘧常文集》也將于今年底明年初部分出版。
研究會在今年王蘧常先生生日五月初六,在復旦舉行了紀念活動,共同回憶王先生的做學做人以及其學術成就。
希望今后研究會與王先生的家鄉嘉興多多聯系,加強合作,為王先生的研究和精神傳承作出努力。
袁新(復旦大學哲學學院黨委書記):
王蘧常生前任教于復旦大學哲學系,是1956年哲學系成立之初的“四老之一”,是哲學系最重要的奠基者之一。說此次嘉興舉行的王蘧常誕辰120周年座談會之后,復旦大學還有一場大規模的王蘧常生平事跡及學術、書畫成就展。
我想著重從哲學學院的學科布局談到王蘧常研究的兩條路徑:
如何把學科的發展和王蘧常學術研究和藝術成就很好的傳承發揚,繼續拓展?
我們在學科架構和學科布局做的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成立王蘧常研究會,這也是和我們中國哲學研究結合起來。我們通過對江南儒學的研究、無錫國專的回顧,以及經學、理學的研究,讓王蘧常學術思想在今天的學術研究中形成一個互動和呼應。沿著學科布局和學科發展,形成一個機制化、常態化,把王蘧常學術研究整合起來的一個路徑。
還有一個路徑,我們最近成立了藝術哲學系,把藝術的探索和哲學的研究緊密結合起來。藝術的研究是和藝術家,比如像王蘧常的為人,以及他們那一代大儒,一代文人學者風范有很密切的關聯。所以藝術哲學就是將傳承大師們的藝術成就與現在的藝術實踐緊密結合,從哲學的向度和維度深入,進行全方位探討。
長三角一體化的背景下,我們學院也希望與嘉興在更多的層面上形成合作機制,拓展空間,做些緊密關聯的研究,做深度的交流。
王蘧常先生(1900-1989)
不僅僅看到其書法,更要看到其人格、學養與士之風骨
汪涌豪(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來到王蘧常先生的家鄉,作為一個文化晚輩對這樣一位文化巨匠的傾慕,有一種幸福感。
王蘧常的書是學人之書,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書家之書,而沒有一般書家之書的俗氣,而是有學人之書的儒氣。他不僅是成就卓著,集大成的書法大家,還是一個理論家,是一個了不得的書法史上的奇才。
這和他的人格、學問有關。
他做人的立格非常高。他一生敬佩顧亭林和唐文治,這兩個人都有強烈的氣節和傳統的士大夫精神,書生本色、家國情懷,不僅體現在著述和言論之中,還體現在待人接物上。王蘧常一生無黨無派,無官無職,但在大是大非,特別是民族大義方面,王蘧常風骨凜然。
蔡元培曾經說“經師人師,乃國之珍”,王蘧常不僅是經師,也是人師,這樣的人師是國家的重器,國家的珍寶。隨著這一代老一輩的凋零,我們已經追不回一個大師逝去的時代。
其次,王蘧常治學精。他從唐文治學經,從梁啟超學諸子學史,從沈曾植學書學詩,康有為對他的影響也非常大,所以他既善經學、史學、諸子學,還有譜牒學,他不是偶爾涉獵,他都有專著。
他還有很多創作,包括詩文的創作。總的來說,他的風格,不走尋常路。
他學問深厚,養成了對文化特殊的氣息,投入到文字當中,是他一個生命存在的方式,他寫書法,和他身體的運動和腦子里的思考連在一起的。他的書法呈現的是一個心理的結構,并不僅僅是筆墨間架的結構。
粗看他的字怎么寫得這么笨拙,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增多,就會越來越喜歡,現在越來越感覺到他的字有嚼勁,厚重、有味道。
一個人、一個藝術品也好,但凡能召喚你看第一眼,第二眼,一看再看更好,王蘧常的字,筆畫間架之外有深意。
劉彥湖(中央美術學院教授):
在理清中國書法史特別是20世紀書法史的過程中,一定要把王蘧常作為20世紀的坐標來看。
王蘧常這一代人為什么厲害,其實是在重建書法史。我們今天中國現代書法,從碑學運動到民國,一直到解放后,可以說王蘧常代表了民國書法接續的這樣一條脈絡,不斷借古開今,重新開創了一個新的可能的道路。
王蘧常不僅創造了一種書學風格,他還在風格的基礎之上,以章草為憑借,琢點磨畫,鍛字煉形,別裁重構,雕空鑿白,經過他一生爐錘的意匠敲打,硬生生地把成千上萬個漢字加以重塑,他創作了一種新的書體。
創造一種書體比創造一種風格,不知要難能多少倍,這才是大創造!中國書法史中的大創造,大多發生在先秦兩漢間,魏晉以降,多風格迭變而已,而生當二十世紀的王蘧常,仍能完成這樣的大創造,新境重開,這是中國文化藝術自身理路的山重水復,柳暗花明,他就像一盞心燈,一道光,照亮了后來者的路。
是創造一個風格更重要,還是創造一個書體更重要,把這些理清的話,我想王蘧常在中國書法史、世界藝術史中的價值就能凸現出來。
致王復孫《漸復帖》,內言復校一事“不獨關國家民族傳統大業”
2020年2月,日本東京中國文化中心紀念王蘧常先生的“蘧草傳薪——中日書法展暨第8屆翰墨書道會展”展覽現場
顧村言(澎湃新聞藝術主編):
這兩年一直看著王運天老師和郭建中兄編《蘧草法帖》,盡心盡力,讓人感動與敬重,其間更看得到一種文脈的傳續。王蘧常先生的文化意義是巨大的,對他,可以說人書一體,書跡即其心跡,書學之路見證著他的問學之路,也是他的心路歷程。
今年紀念王蘧常先生誕辰120周年的系列活動中,最早是今年2月在東京中國文化中心舉辦的“蘧草傳薪—中日書法展暨第8屆翰墨書道會展”,由王蘧常先生的旅日弟子郭同慶任會長的日本王蘧常顯彰會與翰墨書道會聯合主辦,得到中國駐日大使館文化部、日本藝術新聞社《墨》雜志等的支持,日本前首相福田康夫、老輩的書畫評論家西島慎一等或撰寫序言,并揮毫寫下書法作品,可見蘧翁在日本影響之大。
多年前我在編《東方早報·藝術評論》時曾經推出王蘧常先生的紀念專刊,現在再看,僅就書法而言,其實對王蘧常先生也有一個認識的過程:年少時喜歡帖學一脈,喜歡清新淡雅,而現在讀王蘧常先生的章草,越來越感受到一種深沉博大且又自在的境界,尤其是背后的文化格局與視野。
今天在嘉興,又一起參觀了王蘧常先生的老師沈曾植先生的故居,再次感受到了嘉興深厚的文脈與王蘧常先生這樣一位文化巨人誕生的背景與淵源所在。
所以我就想談一點對王蘧常先生的“初心”與淵源的體會。剛才劉彥湖先生談到王蘧常書法的巨大意義,包括在與世界藝術史的對比,確實是非常重要,很認同。當然,我也在想,如果僅從一個書法藝術的角度來體會理解王蘧常先生,可能是低估他了。上午在沈曾植先生故居讀沈先生的書法,有一段話說:“他的書即他的行跡,他的心行所在”,這句話用在王蘧常先生身上同樣是成立的,他的人與書是一體的,是不可分割的。如果分割地單純從書法角度來理解王蘧常先生,就書法論書法,就像現在很多人把書法理解成一個視覺藝術,我覺得都是有偏差的,而且是偏差很大的,可能會誤入歧途,也觸及不到中國書法與中國文化的核心所在。
回到王蘧常先生求學與書法的一個初心,可能不能不提他的父親在他十歲的時候就讓他讀《史記菁華錄》,王蘧常口述《回憶趨庭三十年》中記有:“關于讀書,我小時候在家中,我父親課讀就很嚴,他教我讀《史記精華錄》,也要我背誦。我父親喜歡喝酒,他喝酒的時候就叫我站在旁邊。他在書中任意提一句,我就得接著背下去。”又有:“吾父喜言項王事。及救趙,士無不一以當十,呼聲動天地云云,為之色動氣涌;至垓下之敗,又為之嗚咽流涕。問出何書?乃授以《史記菁華錄》,讀之,如厭饑渴。此為讀史之始,大半能成誦。”
司馬遷《史記》里寫得最好的就是《項羽本紀》,見證著一種漢人天性中反對專制的巨大張力與性情之真。馮其庸先生對王蘧常的評價是十個字:“文章太史公,書法陸平原”,可謂名符其實,而且其間是有深意的。回到“初心”兩個字,從兒時承庭訓讀《史記·項羽本紀》篇,可以見出王蘧常先生一生心跡的初心所在,也是太史公的寄意所在,其間有一種恢復漢人原初的渾元之氣,恢復自在之性。我覺得理解王蘧常先生,或許得看到這個角度,也得回到到中國的文人與知識分子在這百年里的歷史劇變中,如何安身立命,如何自處,如何面對這個民族與這個國家的過去與未來?包括他撰先秦史,都有一種深義。
我覺得在嘉興這樣一個地方探討這個知識分子的話題,意義非常宏大。王蘧常先生的《國恥詩話》、《抗兵集》詩文均作于戰時,王運天老師曾回憶說,王老當時讀得是聲淚俱下,讓人可以想見其性情與風骨。
為什么他書法的線條會如此取法,會取法如此高古,所謂“毋走常蹊,覓前人窮絕之境而攀登之”,就像他在無錫國專講《逍遙游》,有著一種“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境界,這都與他內在的心境與取向相關,那種線條的蒼莽、雄渾,獨立,力透紙背,用這些詞來評價他的書法或人格一點也不夸張——而這樣的詞在被當下很多書法家做評價之用,很多是虛偽虛浮的,但是這樣的詞用到王蘧常先生是極其貼切的,他是真正的性情中人,內在看得到一種真正的風骨所在,見證著中國士之文脈所系。
理解王蘧常先生,對中國讀書人心性的探索,對學術本源的探索,對書法本源的探索,這里面都有非常豐富的探索路徑。泰山巍巍,看王蘧常先生的書跡,書跡即是心跡,是他的心性所在,讀他,會讓我們汗顏,也會讓我們生敬重之心,生獨立與自在之心,對當下文化界、思想界無疑都有著巨大的啟示。
王蘧常書法作品
江南文脈的滋養與中國學術脈絡的傳續
鄧志峰(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
王蘧常這樣一位通才型大師的誕生,既得益于江南文脈的滋養,但也得益于王蘧常的傳續。
文化不僅是知識的延續,而且是生命的延續。王先生身上有江南文脈的傳續。
每個學術脈絡都不是直接傳過來的,實際是后面的人傳續過來的。這恰恰是在王先生身上我們能看到的。我們今天的后輩,不管是書法界還是學術界,很困惑,怎么樣達到那種生命的形態?這種生命形態,他表現在書法里,就灌注在書法里,表現在學術研究中,就灌注在學術里。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他的書法和學術上是相通的。
王先生著《諸子學派要詮》,通過諸子時代對諸子自身學術脈絡的概況,比如《呂氏春秋》《荀子》等,也包括漢人對先秦學術的整理,對這些經典,一代代人都在探討,王蘧常為什么要花很大的力氣重新討論這些問題,他進入這些問題,窺視他們在精神上的思考。
王蘧常是江南文脈的代表。從乾嘉漢學,往前追述可追述至明代王陽明,再往前就是南宋時代,江南文化蘊含不僅是知識性的傳承,也包括一代代學者對知識的理解。王先生在同輩人中也是特殊的存在。20世紀是一個非常激進的時代,對傳統的完全否定是非常粗暴的。為什么當時王蘧常沒有走到完全固守傳統,或者否定傳統的兩極,今天我們來看,他恰恰走的是一條正道。
陳寅恪先生曾說,未來中國學術要吸收外來的東西,要和中國傳統結合起來,繼承傳統如果不是開放心胸的傳統,是沒有生命力的。拘泥于某種形式,缺乏某種生命的鏈接,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是長遠不了的。一個時代的學術,要有本有源。
以王先生為代表的這一代學者,我們需要高山仰止,去學習,去接續,而不是簡單的創新和超越。對王先生的一個理解,可以概況為八個字,不走常蹊,江南文脈,他是江南文脈的傳續。
楊自強(嘉興日報報業傳媒集團副總編):
通過王蘧常先生可以分析嘉興文化傳統,“通而變”是像王蘧常這樣的嘉興籍文化巨匠大師的共同特點:
王蘧常先生文史哲藝,每個方面,包括書法詩詞,都達到這么高的成就,我也在想為什么能成就他?除了他是一個天才,更重要他能融會貫通。一個人的藝術做得好,是他人格的體現,學問的體現。
王蘧常實際上也是嘉興文化傳統的一個體現。嘉興歷史上,晚清到民國,出了那么多文化名人,他們的特點都和王先生一致,一個通,一個是變,首先是通,在通的基礎上,有所創新,有所變,通而變,比如王蘧常,比如王國維、李叔同,更早的是李善蘭,都是如此。
從王先生身上可以看到嘉興文化的特色,通而變。同時從王先生的人格,也可以看到嘉興文人孤傲的一方面。王先生完全不媚俗,我做學問我寫字為自己高興,嘉興文人很多都是如此。
從王先生身上,我們看到嘉興文化的深厚和嘉興文化的傳承,這就是王先生對我們的啟示、意義和價值。
1987年王蘧常(左二)回嘉興,在老屋雙如閣
沈永如(文史學者,王蘧常的學生沈侗廔之子):
我珍藏著不少王蘧常先生寫給我父親的手札。
我叫王先生為太先生,我父親的一生一世都和王先生有關,我父親去無錫國專讀書,去阜陽上班以及后來離開阜陽,都是王老的推薦。
我記得我父親帶我去看王老,他坐在藤椅里,父親恭恭敬敬站在邊上,太先生握著我的手,慈祥得不得了。
1987年太先生到嘉興來探親,我也陪同的,我還記得,他拉著我的手后,親切得不得了。我們一起去看他的老屋,漏得不得了,他一定要上樓,噶幾噶響,他摸著樓梯,還有后面的圍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許是想他小時候的事情吧。
他還要看嘉興有文化的地方,比如范蠡湖的放生池,當時還遇到了陸儼少。
馮谷貞(王蘧常弟子):
我曾拜王蘧常為師學過章草書,一直珍藏著王蘧常贈送的草書真跡《章草草訣歌》。
我當時從農村抽調到民豐造紙廠,跟莊(一佛)老學詩,學書法,在一次展覽時,有人說我的字是章草的寫法,我回來后跟莊老說過,他說你跟章草有緣分,他就帶著我去見到王老,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師母對我也很親切,永遠也忘不掉。
王老說你把不懂的寫信給我,我會告訴你,他身體不是很好,手抖,我就說我來,你當面說吧。我就把每個月的假期集起來,去上海。
我暈車很厲害,但我每次去都滿載而歸,這個幸福感,現在想來還是在我的眼前。
當時王老給我寫《章草草訣歌》,當時師母住院,他告訴我,這本帖你回去好好練,不要拿出來(給別人看)。師命如山,所以我一直珍藏著。
我一直有個愿望,最好能(把《章草草訣歌》)刻成碑,放在攬秀園,大家都能夠來學習。
崔泉森(嘉興圖書館原館長):
我記得當年嘉興在籌建沈曾植故居時,王蘧常先生起到很大作用。
1987年年底,我在譚其驤家里,他的學生向譚其驤匯報,說蘧老回家鄉和嘉興領導提起說要恢復沈曾植故居。
沈曾植故居和嘉興圖書館有點關系,1953年時,沈曾植的兒子,沈慈護捐獻了一批文獻給嘉興圖書館,市政府接受了。1980年代,我們曾經想要回來,作為古籍部,現在看起來籌備沈曾植故居,非常好。
范笑我(嘉興地方文化研究者):
我當年知道王老是因為莊一拂先生,1989年王老去世的消息傳來,當時是黃昏的時候,莊一拂先生說了兩句話:“他年笑談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來。”這兩句詩我印象特別深,特別哀婉。
莊一拂先生當時也想做王蘧常先生研究,成立研究會,還專門印了白色的信箋。
嘉興做王蘧常學術館,家屬捐了很多文獻,我記得我幫著找過一些資料。
王蘧常的哥哥王邁常是吳藕汀先生的岳丈,他的弟弟王運常,在上海參與五卅運動,回來淋雨,發高燒,夭折了。莊一拂先生和王運常先生,在冷仙亭結拜過,所以當時還為王運常出過專輯。
蘇偉綱(嘉興收藏家):
我收藏有不少沈曾植先生的書法,可以把沈曾植和王蘧常的書法放在一起做比較研究,應該比較有意思。
剛才有觀點對王老的研究不能單從書法來研究,我深有同感,我在王老的書法里看到了歷史。吳藕汀的一句話我是比較認同的,沈寐叟的字可能到宋,王蘧老的字到了漢,到秦漢,甚至更往前。
嘉興沈曾植故居,王蘧常題寫的“駕浮閣”
部分與會者在嘉興沈曾植故居前
嘉興市人民政府副秘書長郭保東在座談會致辭時表示,將把紀念王蘧常與嘉興的文脈及當下文化建設結合起來,“王蘧常不僅留下豐碩的學問和藝術成果,更以其高尚的氣節和品格為后人作出垂范。”嘉興市文化廣電旅游局局長張碩則用感謝、感動、感想三個“感”來概括此次紀念座談會。
與會者在嘉興還專程參觀了沈曾植故居,探尋王蘧常先生在嘉興遺留的蹤跡。
(注:本文部分錄音由嘉興日報整理)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